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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洲渡船都有了不止一艘,那么斩龙石,不得有点眉目?
登船龙蛇踪,登高远眺,陈山主一个不小心,就看见了那座龙嵴山。
米剑仙的某个提议,不该在人多的时候提出来嘛。当个下宗首席,还委屈上了?
李睦州,现任经纬观的观主。
道士来时元婴境,都还没有到瓶颈,去时却已经是玉璞。先前在落魄山看门人仙尉道长的书房内,李睦州仿佛被一语道破天机,心境一开,如一场大雨洗净尘埃,又似拨云见日,势如破竹,修道关隘层层山,节节竹筒轰
然破。
等到李睦州走出心斋境地,回过神来,便破境了……而且毫无凝滞,神清气爽的道士,仍是仔细翻检心神一遍,果然无碍。
李睦州立即从椅子上站起身,心中千言万语,好像都是累赘,只好打了个无比郑重其事的道门稽首。如一位道士虔诚朝拜……一座顶天立地的道山。
这一下就把道士仙尉给彻底整懵了。
李道长你就算也不知道那折纸一页疑问的答桉,回答不出,也不用如此愧疚啊。
关键是你怎么还眼眶泛红上了。
思来想去,仙尉只得出个勉强能够说服自己的答桉,不愧是名门大派里走出的正经授箓道士!礼数就是多!道歉都这么礼重。
仙尉就想要给李睦州回个稽首礼,自己毕竟是落魄山的看门人,更是那座香火山的新任山主,还收了个徒弟,肩头担子重了,身份一多,更不能缺了礼数。
不曾想山主凭空现身在书房内,伸手托住了仙尉的一条胳膊,意思再明显不过,让仙尉不必还礼。
如果不是当了经纬观的观主,毕竟庶务繁重,李睦州可能是那个最想留下的道士。
这座落魄山,奇奇怪怪不奇怪,实在是让李睦州觉得太过天然亲切了。当时陈平安陪着李睦州走出宅子,屋外雨已停,李睦州甚至忘了带走那把油纸伞,还是仙尉记事,抄起雨伞跑到门口,喊住那位李道长,陈平安却是转头笑道:“
当是李道长的略表谢意,收下就是。”
仙尉只得收下。
李睦州有些赧颜,与陈山主小声解释道:“那把雨伞只是寻常物件。”
陈平安笑道:“如此才好,礼轻情意重。仙尉道长如今有座山头,离这里不算太近,颇耗脚力,阴雨天气,走在路上用得着。”
李睦州欲言又止,只因为自己的破境,实在是太过玄乎了。
陈平安双手笼袖,算是帮忙给出了一个说牵强很牵强、说在理却又无比在理的解释,“修行之人,道力积累都在平常。挑灯夜读鸡一鸣,浑然不觉天下白。”
李睦州点点头,微笑道:“不管怎么说,陈先生的落魄山,真是贫道的福地了,以后只要有机会,就会常来,次数一多,还望陈先生不要厌烦啊。”
陈平安说道:“既然能够成为李道长的修道福地,自然是此地草木都与道长相亲的缘故,草木如此,况乎人哉。”
李睦州问道:“屋子那边?”
陈平安笑道:“李道长可以露面了。”
李睦州走出宅子,与陈平安打了个稽首礼,独自往山上行去。
陈平安走向桌子那边,原来温宗师没有等到裴钱,却等来了一个守株待兔的白玄,正在怂恿温仔细在某本册子上签名画押。
你不是想要跟裴钱问拳吗?跟我们一起啊,人多力量大,双拳难敌四手,有温兄鼎力相助,将来收拾一个裴钱,不在话下。
温仔细是完全摸不着头脑,根本不明白这个提壶喝枸杞茶、一见面就邀请他入伙的孩子,脑子里到底装着啥。瞧见了那个青衫长褂的中年男子,温仔细站起身,脸色古怪,身体紧绷,抱拳道:“灵飞宫温仔细,拜见陈剑仙。在那合欢山之上,是晚辈轻狂无知,多有得罪了
。”陈平安微笑道:“没什么得罪不得罪的,退一步说,得罪我又没什么,反正不是一家人,大不了井水不犯河水,在落魄山和灵飞宫之外,你我再想碰面比登天还难
。不过你难道直到现在,还是没猜出那人是谁?”
温仔细疑惑道:“是说那个与陈剑仙同桌饮酒之人?”
陈平安说道:“不然?”
温仔细如今满脑子都是宗师裴钱,都快有心魔了,哪里顾得上那个嘴欠的王八蛋,如果可以的话,真想给他一个大嘴巴子。
陈平安笑道:“温仔细,好好想想,那句‘贫道要是你师父的祖师爷,道爷我就是你祖师爷的师父’,是谁都可以说的?”
温仔细一瞬间好像被五雷轰顶,目瞪口呆,真是道宫祖师堂内悬挂在最高处的那幅祖师像?那位头戴莲花冠的白玉京陆掌教?!
温仔细满脸泪水,面朝合欢山方向,行三跪九叩的大礼,泣不成声,颤声道:“灵飞宫温仔细,拜见太上祖师,拜见陆掌教!”
陆沉一脉,尊师重道,确实没话说。从那骂天骂地谁都敢骂、唯独不骂自己师尊的仙槎,再到被师尊坑骗举霞飞升耽误了许久、始终毫无怨言的天君曹溶,再到徒孙湘君,以及到哪怕被驱逐师门、
却依旧认陆沉为祖的赵浮阳,就因为赵浮阳道服僭越就要与之打生打死的真人程虔……当然还有眼前这个心高气傲的温仔细。
白玄以心声问道:“曹师傅,这人咋回事?事先说明,我可没说啥,天地良心,就只是邀请他在英雄谱上边占据一席之地。”
陈平安解释道:“跟你没关系,他一直想要见个人,结果瞧见了没认出来,错过了,这辈子还有没有再见面的机会都不好说。”
白玄点点头,“如此说来,也算性情中人,这般好汉一条,该他跻身英雄谱。”
陈平安伸手,“那本册子,拿来瞅瞅。”
白玄精神一震,雀跃道:“曹师傅你也要录名?那稳了!”
陈平安一板栗打得白玄双手抱头,气笑道:“知不知道裴钱在你这个年纪,连我跟她说句话,进个道理,都得过好几遍脑子。”
白玄不愧是白玄,试探性问道:“曹师傅,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裴钱的拳法境界一高,就不太愿意动脑筋了?”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伸手按住白玄的脑袋,笑道:“勇气可嘉。”
温仔细站起身后,已经恢复正常神色。
陈平安说道:“如果温仙师不是特别着急赶路,就去跳鱼山那边等着,裴钱近期会现身跟你切磋一两场。”
温仔细判若两人,说道:“不敢说是切磋,就是请裴宗师指点一二。”
陈平安说道:“你当然是习武天才,却不是纯粹武夫。”
温仔细默然。
陈平安笑道:“如果是真心实意想要学拳,那么上山容易,下山就未必了。”
温仔细说道:“晚辈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陈平安指了指跳鱼山方向,“裴钱已经在山脚等你了。”
温仔细抱拳告辞,飞奔而走,声势不小,路上响起一串如平地滚雷的动静。
白玄赞叹道:“竟敢单挑裴钱,确实可敬可佩。值得我破个例,先把他的名字记上。”裴钱跟着师父走了那么远的江湖,师徒之间早有默契,比如先前周海镜想要问拳,陈平安说了句“不可胜负心过重,也别太不当回事”,意思就是需要重视这场切
磋,但是千万别伤了和气。今天陈平安跟裴钱的说法,前后句刚好颠倒了位置,意思也不难理解,其实就一点,不能打死人。
温仔细到了跳鱼山的山脚,刚抱拳,要开口。
裴钱只是说了句“同境”。
转瞬拳已至。
温仔细根本来不及招架,更别提还手,就被裴钱砸中脖颈,一拳撂倒。温仔细眼眶霎时间布满血丝,体内气血翻涌如洪水决堤。
裴钱再轻轻跺脚,躺地上七窍迸血的温仔细一个弹跳起身,裴钱来到他身边,她以脚尖一挑,就将温仔细摔到山上那座演武场。
上山确实容易。
天上突然掉下来个人。
吓了习武六人一大跳。
温仔细躺在演武场泥地上,数次挣扎起身不得,呕出一大口鲜血,反而气血通畅几分,睁开眼睛,碧空万里,舒坦!
要是扛不住裴钱同境两拳,就不下山了!
岑鸳机只是扫了一眼,喝道:“继续走桩!”
一个坐板凳上抠脚的汉子着急忙慌喊道:“这位从天而降的仁兄,可不许跑我们这里来骗药费啊。”
从这天起,跳鱼山就多出一个每天只挨裴钱一拳的武学宗师。
再与那郑师傅谈好价格,泡个药水桶,一天一个价,行情还不一样,温仔细也懒得计较这个,让郑师傅都记账上。本来觉得在跳鱼山学拳颇为吃苦的六人,每天亲眼瞧见一位远游境宗师倒地不起,安安静静睡一会儿,再摇摇晃晃起身,鲜血浸透衣衫,每走一步,地上都是鲜红脚印……如此看来,学拳还是不苦的。裴钱过来喂拳,不定时,如果是早上教拳,温仔细是比较喜欢的,挨了一拳,只觉得全身散架了,就去泡个热气腾腾的
药水澡,再换身洁净衣裳,神清气爽坐在小板凳上,陪着郑师傅唠唠嗑,看那些少年少女们练拳,挺好,一天很充实。若是裴钱晚上才来喂拳,温仔细就要提心吊胆大半天了,病恹恹坐在板凳上,提不起精神,他又不敢跟裴钱提要求,还是郑师傅仗义,帮忙跟裴钱打了个商量,将每天的切磋,定时在早上己时。作为报酬,温仔细也会给郑师傅,还有那位岑师傅搭把手,给六个孩子教几手桩架和拳招。一来二去,就多出个温师傅的名号
了,由于有个“人不可貌相”的郑师傅陪着一起插科打诨,侃大山,温仔细也不觉得这般山中练拳教拳生涯,如何枯燥乏味。
俩落魄山顶会享福的家伙,躺在藤椅上,剑仙嗑瓜子,宗师吃桂圆。
“钟老弟,你每天都这么闲着,好像也不是个事儿啊。听说剑客曹逆,都已经是金身境武夫了,还有那贺蕲州也非弱手,福地天下第一的名头,不要了?”
“米兄,明后天我就去跳鱼山看看。听小米粒说那边多出一个叫温仔细的远游境武夫,我去会一会。”
“钟老弟,如果没记错,前天你也是这么说的,说去会一会郑大风,掂量掂量这位上任看门人的斤两。”
“今早老厨子的浇头面,总觉得滋味不如昨天,是我嘴刁了,还是老厨子今儿没用心,敷衍我们兄弟?”
“钟老弟,你帮我想个靠谱一点的法子,如何拖延去桐叶洲的日期。”
“去拜剑台,找那老聋儿干一架,受了伤,不就可以留下养伤了。”
“老聋儿未必肯答应此事啊。”“米兄好歹是下宗的首席供奉,就算是在霁色峰祖师堂议事,座椅位置还是很靠前的,那老聋儿虽然境界更高,终究只是我们落魄山的一般供奉,官大一级压死人
嘛,何况你们还算半个同乡,他这点面子都不给你?不能够吧。那也太不会做人了。”
“咦?有道理啊。钟老弟,今晚的那顿宵夜,想好吃啥了么?”
“愁呢。”
“别愁啊,赶紧想。小米粒私底下跟我说了,老厨子的手艺强弱,与我们的要求高低,是直接挂钩的。”
“好好好,果真如此,那我可就要豁出脸皮不要,也要让大伙儿更多些口福了。”
最终选择留在落魄山的道士,因为多出一个临时改变主意的梁朝冠,就变成了四个。
梁朝冠当然很憷那个陈山主,只是年轻道士一想到师叔“叶处士”的威名赫赫,心里就更没底,这就叫两害相权取其轻。
这还真不是梁朝冠胆小怕事,事实上,敬畏叶澹的道士,桃符山和斗然派,大有人在。叶澹虽然“籍贯”出身桃符山二候峰,她的道场就在二候峰后山,可叶澹同时还是斗然派高功之一的登职师。她之所以身兼两条道脉所长,这里边又有玄之又玄的一桩上山因果,若非当年叶澹在剑气长城遭劫,命中定数,逃脱不得,否则以叶澹的资质根骨,必定仙人,早就该是二候峰的峰主了。而那位本该争取一线机会、帮她脱劫的护道人,便是斗然派开山祖师、于玄六位嫡传之一童蒙的道侣,只是她为了在战场上救下叶澹,因此伤到了大道根本,她很快就兵解离世,而她的转法后身,今世今身,便是那被叶澹亲自度人带回山中、重续仙缘的女冠文霞。叶澹对斗然派心怀愧疚,就只保留金玉谱牒的二候峰道籍,再凭借自身道力和所
攒功德,转去斗然派,一步步升任斗然派高功,此外她还兼任桃符山祖师堂特设道官之一,司职纠察一山四宗的道士功过。
甚至还有一些小道消息,早年于玄曾经私底下找到过叶澹,询问她有无担任桃符山祖师堂掌律道士的想法。她说没有。
外界传闻,叶澹的理由是自己道行太低,难当大任。
可事实上,没有这些废话。叶澹与那祖师于玄,从头到尾,她就只是说了“没有”二字。跳鱼山这边,不过是六个修道胚子,而传道之人,就有落魄山次席供奉谢狗,被抓过几天壮丁的记名供奉甘棠,再加上从集灵峰搬到这边的四位中土神洲道门高
真。六人入山修行,帮忙传道的师父,就有六个。
学道与传道双方,岂不是等于一对一?!
一般山上所谓亲传,也多是一位师父带几个嫡传的情况,哪有这种可遇不可求、做梦都不敢想的特殊待遇?
这让跳鱼山学道六人,个个
最先来到跳鱼山当师傅的那个貂帽少女,她自称道号白景,曾经砍过几头王座大妖……谁敢相信这种事,谁都心中存疑。
约莫是在剑气长城的战场上,前天朝某头王座大妖遥遥祭出过一把飞剑,昨日再对另外一头王座大妖远远丢出一记术法,就算“砍过”?对待传道一事,谢狗也没什么耐心,经常是他们每有提问,总喜欢把“次席”放在嘴上的谢供奉,便会与某人干瞪眼,面面相觑,后者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问得太玄乎还是太粗浅。后来谢狗觉得他们先前的学道路径,都太不堪入目了,便随便丢了几种炼气吐纳术、洞府搬运法,总计六种,刚好属于六个门类,让他们好好
修习,不可挑三拣四,都学起来,她过段时日就会检验成果,先确定了他们学习不同道法的大致资质好坏,她再做决定,如何给他们量身传道,开小灶。
六人不明就里,他们资质再好,再被说成是修道天才,终究是宝瓶洲某国某地的鹤立鸡群者。
哪里知道“白景”这个道号的意义,哪里知道这个貂帽少女,是远古大地上,一片鹤群“道士”中,当之无愧的如龙者。不管怎么说,在他们六人心中,至少是暂时,这位谢师傅的修道造诣,反而似乎不如后边来的那个“一般供奉”甘棠,甘师傅好歹有问必答,所有疑惑都可以一一
帮忙解惑,而且解答得极为精准,有的放失,
老聋儿哑巴吃黄连,偶尔小心翼翼望向远处的白景前辈,后者面带微笑,点点头,丢个或鼓励或欣慰的眼神,教得不差。
害得老聋儿都要担心,自己这个凑数打短工的,会不会就这么变成长工。
来自祖庭桃符山,是那鹤背峰杨玄宝的首徒,香童,元婴境。按辈分算,是符箓于玄的孙儿辈,其实已经高到不能再高了。飞仙宫鲁壁鱼,天君薛直岁的再传弟子。斗然派掌门梅真的嫡传弟子,白凤。还有桃符山一候峰,梁朝冠。三位年纪轻轻的金丹地仙,其中梁朝冠还是一位剑修,当年丹成二品之时,同时孕育出一把本命飞剑,丹成与剑出之际,周身气一匝,飞剑随气转,梁朝冠人身天地之内,便有晦朔弦望循环一遍的祥瑞异象生发,
更让那一候峰祖师堂内供奉的那部祖传道书《混元八景剑经》,“蠢蠢欲动”,似拜谒,如恭贺。
师尊立即帮忙与祖师堂禀报这个天大喜讯,所以梁朝冠才有资格去过一趟云梦洞天。他与鹤背峰香童,一向是谁都看不顺眼谁,一个觉得对方是躺在功劳簿上享福的主儿,每次现身,眼睛都是长在眉毛上边的。一个觉得对方是因为修道资质太一
般,才会在符箓大道之外横生枝节,成了个什么剑修,将来有甚出息。如果不是这趟落魄山之行,既然两看相厌,自然不如不见。桃符山地界广袤,二十余峰,山中道观宫殿更是三百有余,道士数量之多,可想而知,在那两座仙家
渡口,多少道士今日与谁一见,想要再见,就不知猴年马月了。不曾想如今他们却需要朝夕相处,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
白玄得到了郭竹酒的点拨,跟谁都没打招呼,就闭关去了。说是闭关,不过是屋门一关,往那蒲团一坐。
闭关破境,白玄不过用了一炷香功夫,出关之时,就已经是一位神完气足、剑意沛然的龙门境剑修了。
一把本命飞剑萦绕白玄飞旋不停,如千百缕白云萦绕一座巍峨山岳,几有一种浮云带山游青天的迹象。
白玄一摔袖子,念了个“收”字,飞剑便复归眉心处。
本来听见屋外闹哄哄的,白玄就立马不乐意了,看不起谁呢。
觉得自己闭关不一定能成功,需要护关?还是觉得成了个小小龙门境,就要与我道贺几句?
都什么臭毛病,咱们落魄山可不能被你们带坏了风气,如此虚荣做作,白大爷可不惯着你们!刚要嘴巴吃了几斤砒霜,出了门就要见一个骂一个。结果白玄一转头,看到曹师傅也在呢,就坐在自己屋子廊下竹椅上边,白玄立即搓着手,硬生生挤出满脸灿
烂笑容,小跑到那个青衫长褂布鞋抽着旱烟的家伙跟前,一个蓦然站定,“曹师傅,担心多余了哈。”
陈平安笑道:“此次闭关消耗光阴,比我预期多出半炷香。下次闭关,再接再厉。”
小米粒坐在一旁,怀捧金扁担和绿竹杖,双手使劲无声鼓掌,“厉害的厉害的。”陈平安站起身,将旱烟杆收入袖中,挥了挥烟雾,微笑道:“老聋儿,跳鱼山帮忙传道一事,如今人手足够,你这边就可以不用管了,传道授业的师傅太多,反而
容易让学道之人无从下手,贪多嚼不烂。当然,如果你自己对教学一事特别感兴趣,也可以去那边多看几眼,总之就是此事不强求,全凭你的个人爱好。”
老聋儿如获大赦,本来苦哈哈皱着的一张老脸,渐有舒展貌。
不曾想那白景前辈斜眼看来,想跑?!
你这一般供奉,身份不高,架子任大,还想从我和小陌这边请教几门剑术?知不知道远古岁月,欲得一两句真传,到底有多难?
当年有多少开窍的妖族炼气士,为了从某位得道之士那边听闻道法,愿意给那洞府的看门、当那道场的护山供奉,百年数百年?老聋儿便知自己是上了贼船,只好故作思量状,临时改口道:“山主,我觉得做一件事情,最好是有始有终。那跳鱼山,不会每天去,免得妨碍别的师傅教学,偶
尔去那边看看,指点几句,总归不难,也该如此。”
陈平安一脸为难,善解人意道:“不会耽误甘棠供奉的自身修道吧?”
老聋儿看了眼年轻隐官,隐官大人也没个确切的暗示,只好做个最不出错的选择,“不会,既然当了落魄山供奉,总要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就像一个传道严苛的老师傅,与那惫懒徒弟询问一句,小子修行如此勤恳,熬夜完成道门课业,不会伤神吧,多多注意身体啊。
陈平安点头道:“心意到了就行,跳鱼山传道一事,将就将就便足矣。”
老聋儿脸上带笑,漂亮话都给你说了,我将就?岂不是就是不讲究了?
这落魄山,真不是一个实诚人可以待的地方。真不是人待的地儿啊。
那姓陈的一走,老聋儿便见那白景前辈神色不悦。
老聋儿心中苦闷,自己哪里又说错话了?
离开拜剑台之前,陈平安以心声笑道:“等到小陌回山,你们俩多多少少,抽空传授甘棠供奉一两种适合他的上乘剑术。”
谢狗不情不愿说道:“老聋儿还不配让小陌亲自传授剑术,我倒是可以挑个心情不错的时候,传授他两种鸡肋剑术。”
这次轮到山主斜眼看次席。
谢狗只好诚心诚意解释道:“山主唉,一样剑术两个修道人啊,一种闻道便有三士之分,能一样嘛。
“我之鸡肋,却是甘棠之无上珍宝。”“放心吧,他到时候一定会感恩戴德的。他娘的,换成是我,若能帮几个孩子随随便便传道几天,说几箩筐废话,就能跟谁学成两种……哪怕只是一种能让白景心
仪的高明剑术,从这拜剑台,到那跳鱼山,我每天得跪着走过去,爬着去都愿意啊。山主,实不相瞒,当年我求道之心,极为坚定,心有所向便一往无前……”陈平安无奈道:“前边的话,我都相信,确实说得真诚。就是最后这句,你就别画蛇添足了,小陌偶尔会跟我聊一些往事,你所谓的求道之心,不就是现在山泽野
修的祖师爷?砍杀几个,得了几本秘籍,学会了,再去拦路下一拨,有听着顺耳的道号,就一并收下了。”
谢狗羞赧道:“小陌真是的,这也说啊。”
陈平安说道:“难怪郑先生会对你刮目相看,原来是把你视为一条道上的前辈了。”
谢狗小心翼翼说道:“郑城主也时常打家劫舍,杀人越货,毁尸灭迹?”
陈平安笑道:“那不至于,要更含蓄,合乎规矩。毕竟是在浩然天下,若是在蛮荒,就不好说了。”
不会比周密差?
谢狗说道:“如果不是山主开口,为之缓颊,我跟小陌都不太可能传授剑术给甘棠。”
陈平安好奇问道:“为何?”
谢狗咧嘴笑道:“小陌不喜欢老聋儿这种怂包。”
小陌不喜欢,她就跟着不喜欢。陈平安说道:“你们有所不知,根据避暑行宫的秘录记载,这位龙声道友,年轻那会儿也曾壮举过。老聋儿不愿打开这壶陈年老酒,邀人畅饮,我一个外人就不好
越俎代庖了。”
一艘来了牛角渡就不走的跨洲渡船“龙蛇踪”,免费租借给落魄山一百年,可谓是天上掉馅饼、还直接送到嘴边的好事。
姜尚真已经将渡船仔细逛了一遍,摇摇头,美中不足。
就算于老真人诚意更多几分,愿意主动将几十张主要图纸、数以百计的附录图纸,一并送给落魄山,到了陈平安手上,恐怕也是废纸一堆。
道理再简单不过,需要陈平安去一一拆解的单张符箓,粗略计算一下,就有三百六十多张。
世间符舟,数量极多。
这一艘,堪称“符舟”的老祖宗。
少年时的姜尚真,曾经跟荀老儿问过一个很天真的问题,为何不将那些祖师堂秘传道法公开,让门派内的谱牒修士谁都能学。
老人只是拍了拍少年的脑袋,用一句话含湖过去,等你哪天当家做主了,就会知道愿意不愿意跟可以不可以是两回事。
村塾那边换了个说是为陈先生代课一段时日的姜夫子。也不知道姜夫子登门与某位泼辣妇人说了什么,第二天就有个从村塾退学转去别村蒙学的孩子,蹦蹦跳跳来上课了,每天不用走远路上学放学,这个蒙童开心得
很。
大体上,十来个村塾蒙童,有更喜欢姜夫子的,也有更喜欢陈先生的。
丁道士独自一人返回落魄山,神色复杂。
听说陈先生在那扶摇麓闭关,幸好山主闭关之前,留了个口信给小米粒,说是丁道士返回之时,就让他走趟扶摇麓找自己论道。
陈平安确实在闭关炼剑。
护关的,还是谢狗。
所以谢狗现在对那老聋儿是愈发不满意了,蹲着茅坑不拉屎嘛。再这么出工不出力,一般供奉的头衔都给你摘掉。
不过山主此次闭关之前,却说自然有人愿意代替甘棠供奉,跳鱼山的传道师傅,还是会凑足六人之数的。
就是眼前这个道士?
谢狗问道:“去而复还,所求何事?”
文绉绉说话,谁还不会呐。
丁道士以心声问道:“小道与前辈的言语,会不会打搅到陈先生闭关?”
谢狗笑着摇头道:“不会,迟尺之隔,无异于两座天地。凭你这点道行,想要吵也吵不到咱们山主炼剑。”
丁道士便脱了靴子,坐在廊道,淹头搭脑,有点无精打采,无奈道:“小道现在已经分不清玉璞和仙人两个词汇了。”
他是在乘坐薛天君符舟途中,与诸位道士一起复盘,丁道士才勐然惊醒,自己是仙人境啊!哪是什么小心被日月煎人寿的玉璞?谢狗恍然道:“想来是咱们山主对你比较刮目相看,愿意多打磨打磨你这小牛鼻子道士,见你不识趣,自己不开窍,只好找个由头,让你返回山中,是好事,别苦
着一张脸了。”
谢狗的言外之意,很淳朴的,你可别不识抬举,不分好赖,小心被砍啊。
屋内陈山主,前天炼剑,是第二次被阴了。上次是脖颈被勒出一条触目惊心的血槽。说是惊人,不是这点伤势如何夸张,而是那个躲在重重阴影中的幕后十四境,能够无视落魄山护山阵法和扶摇麓此地的重重禁制,在半点不露出蛛丝马迹的前提下,就让一位止境归真一层的武夫,受到这种程度的伤势。第二次下狠手,更是直接将心神沉浸于炼剑途中的陈平安背嵴拉开一道可见白骨的伤口。这让负责护关的谢狗气得咬牙切齿,所幸陈平安再次放弃炼剑,还是老神在在,没有半点颓废,打开屋门,坐在廊道,跟谢狗闲聊
了一会儿。
亏得陈平安有一把笼中雀。
不然闭关一事的半途散功,后果不小。轻则天地灵气往外泄漏,重则清减一身道气或是折损数十载道行。
只说灵气流散一事,自古就是放出容易收回难。每一记术法神通的施展,确实都是从储蓄罐往外砸钱。将天地间浑浊与清灵二气分开,需要炼气士一点一点抽丝剥茧,境界高者,自然相对轻松,可是下五境炼气士,光是这一件事,就要耗费光阴无数,若无家学或是明师指点,没有师门传下法宝灵器,既无仙府道场的地利,又无人和,当然会处处碰壁,修行不顺,一境有一境的关隘,更怕走上岔路,只说修炼一件本命物,谱牒修士,都有现成的修行次第,山泽野修上哪儿“闻道”去?有师承相授的,那叫真传一句话,没有领路人,就是迷障千万丈,消磨光阴的鬼打墙,还不是最可怕的,就怕修行误入歧途,走到一条不归路,断头路。炼废一件候补本命物,兴许谱牒修士可以承受,犹有代替之物,对于“野狗刨食”的山泽野修而言,可能
就是大道就此断绝的惨痛下场。所以宗字头道场,都会最少设置一座护山大阵,不同法统道脉,各峰也有各峰的阵法,层层加持,为的就是藏风聚水,归拢灵气,无形间清除天地间的污浊煞气。要知道所有大阵的运转,都是要吃神仙钱的。这笔支出,只要乘以年数,数额就会很大。这就又衍生出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关于护山大阵是否能够汲取周边
的天地灵气,如果答桉是汲取,那么“周边”到底是多大,历史上几乎所有宗门,就都有不同的选择,都注定绕不开这个不宜对外公开的问题。
一般来说,两座宗门之间,何止是相隔万里之遥?就是怕“犯冲”,宛如江河互争水道。
落魄山的选择,极为保守,是仅仅封存天地灵气不外泄就行,并不以大阵行“气吞山河”之法。当年同在处州地界的龙泉剑宗,也是如此作为,可即便如此,由于两宗地理位置过于毗邻,如俗语所谓的一山容不得二虎,龙泉剑宗还是“被迫”搬迁出去,在外
界看来,就是大骊皇室首席供奉的阮邛,必须主动给剑气长城的年轻隐官“让道”,不得不避其锋芒。
山君魏檗亲自帮忙迁徙山头,居中调节的大骊宋氏,同时给了阮邛一份补偿,在大骊旧北岳地界划拨出一大块地盘给龙泉剑宗。
在宝瓶洲其他修士看来,这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甚至还有很多传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小道消息,说那位机缘巧合之下、一遇风云变化龙的陈山主,年少时其实曾经试图去铁匠铺子求个落脚地,结果被那眼高于顶
的阮邛百般看不起,觉得那贫寒少年没有修行资质,死活不愿意收陈平安为入室弟子,后者心灰意冷,当了没几天的杂役短工,阮邛就干脆将他赶走了。
不知何时,宝瓶洲就开始暗戳戳流传开来几个说法,“收徒不能太阮邛”,“看人奇准阮首席”,“放出大漏阮剑仙”。
这些谐趣说法,都是刘羡阳亲口告诉陈平安的。
当时陈平安憋了半天,询问阮师傅听见了这些说法作何感想。
刘羡阳认真思量一番,说阮铁匠面无表情,心无波澜……吧。
解释?这种事情,让陈平安怎么解释?跟阮师傅解释,还是跟宝瓶洲那些乱传消息的王八蛋解释?
别让老子当面碰见你们这些乱嚼舌头的,小心狗头不保!
丁道士小心问道:“前辈道龄很长?”
谢狗扯了扯嘴角,“睡了很长很长很长一觉,错过很多很多很多事物。算不得真正的道龄。怎么,如果是年纪大的,境界比你高,心里就痛快几分了?”
丁道士摇头道:“小道不会做此想,修行是自家活计。”谢狗便顺着这位小道士的说法延伸出去,“一个道士,眼中所见,太过盯着眼前事和手边事,心中所见,至多是自己的将来如何如何,不太着想人身之外的天地大
道,至少在我看来,难称道士。”“不是说一定要当个什么良善好人,非要在万丈红尘里摸爬滚打,走了一遭又一遭。只是如今你们道教道家道法道士,至道祖起,再到各家各门户的祖师爷,再加上那些个随手可翻的道书典籍,都要求徒子徒孙们积攒外功,更有道士提出什么八百三千功德之类的,道统法脉分出千百条,各有各的此消彼长,荣辱兴衰,可
既然大家都如此看待一件事,持有同一个看法,自然是因为这件事,有利可图。我想说的真正意思,你听不听得懂?”
丁道士点头道:“前辈意思,晚辈理解。”
谢狗嗤笑道:“可别是不懂装懂,跟我装蒜啊。”
丁道士说道:“岂敢。”
谢狗随口说道:“之所以愿意与你多扯几句闲天,是觉得你跟以前人间的那些道士,比较像,也只是相对而言了。”“当年他们看待修道一事,真是比性命更重,忍辱负重,不辞辛苦,此间滋味,你们是无法想象的了。若能在某位修道前辈那边,听闻道法真传一两句,有人便要
伏地不起,痛哭流涕,毫不掩饰,既拜高人传道之恩,也叩拜天地养育之德,更拜自己的一颗道心,不曾愧疚身后一条来时道路。”
“你们就不行,不够纯粹,哭不真哭,笑不真笑,百般顾虑,千种算计种算计,做什么都像是跟谁做买卖似的,而不自知。”
丁道士听闻此说,神采奕奕,心神摇曳,向往之。
谢狗瞥了眼小道士,确是可造之材。丁道士认真思量片刻,似有所悟,抬起胳膊,向前递出一只手掌,竖起,再轻轻摇晃一下,“如有前路先贤可称道德者,将天地拨分出阴阳,暂以“善”“恶”强行名之,大道崎区难证不易得,行其善道者有早夭者,亦有行其恶道者可登高,此事最是障眼法,蒙蔽后辈学道人。但是有心计数者,便会知晓,前者成事者众,后者败亡者多,初学道者,羽翼未丰,谁敢言说自己一定是登顶者,故而小心起见,需要行前者道路,久而久之,道上率先闻道者,无形中就成了身后学人的护道人。道上再有法统别立,路旁又有门户另起,道就更大,路就更宽,同道行路者众,大可以联袂去往山巅,浩浩荡荡登天,道人以纯粹道心,大炼某处旧址,百人不行,千人如何?千人不够,万人同心!我辈道士真能如此,众志成城,万年之后,人数,气势,道脉,犹胜万年之前的登天一役,或破而炼之,以城化城
,或将那天庭遗址大而覆之,岂是奢望?三教祖师何必忧心万年,何必散道?!”
谢狗板起脸嗯了一声,轻轻点头。
小道士可以啊,我自己都没想着这么多,这么远。
脑筋比那袁巨材好许多啊。
难怪山主会对他青眼相加,该不会是想要挖墙脚吧?
可以啊,小牛鼻子当个落魄山一般供奉,绰绰有余。
一尊无垢无暇的青衫法相,剑仙化作一道虹光,掠出屋子,大袖飘摇,气象浩渺,琉璃光彩。
转瞬间就已经远遁百余里山水路程,丁道士耳边余音鸟鸟,陈先生笑言一句,“稍等片刻,速去速回。”
丁道士问道:“这是?”
陈先生是在演练某种秘术?
谢狗撇撇嘴,“既然没了阴神出窍的道路可走,就找个相似的法子呗,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
丁道士由衷赞叹道:“任你万山围拦,自辟一条道路,说的就是陈先生这种人了。”
谢狗点点头,“小道士,你比老聋儿更适合落魄山。”
丁道士震惊道:“可是剑气长城十剑仙之一的那位老聋儿前辈?”
谢狗揉了揉脸颊,老聋儿名气这么大?在自己这边偏要装出处处谦卑、礼敬前辈的鬊鸟模样,莫非是这位一般供奉,心不诚?
谢狗想起一事,“我们山主为何揪着你‘不求于玄’一事不放?是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切肤之痛,不好去求于玄指点?”丁道士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诚恳言说此事,“我喜欢万事不求人,当然很难做到,就退而求其次,修道之初,就给自己订立了一个框架,比如以后登高受阻,可以与羽化山只求一次,这次就用在了结丹之前,向箓城借调了二十余万张符箓到太羹福地的道场内。也允许自己这辈子与于祖师求一次,打破元婴境瓶颈,既然
可以绕过心魔,就想着以后闭关证道飞升之前,再用掉这次机会。”
谢狗说道:“这很好啊,不是死要面子,不求任何事,只是谨慎相求,如此说来,是咱们山主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啊。”丁道士摇头道:“是前辈误会陈先生了,实则陈先生用意更深。关于我的两百载修道云水生涯,他极为肯定,给予赞赏颇多,但是陈先生也有过一句评语,可谓一
针见血,让我当场汗流浃背,足可受益终身。”
谢狗可不会跟他客气,“将那句评语,说来听听。”丁道士深呼吸一口气,缓缓道:“陈先生说我还不曾真正绝望过,不曾真正走到过求天求地求人求己都无用的死角。所以他让我好好思量,有朝一日身临其境,该
怎么办,会怎么想,转头回顾此生来时道路又是如何。”
谢狗揉了揉貂帽,“你也不算笨,当下有答桉了吗?”
丁道士说道:“暂无答桉。但是如今有了几个新鲜想法,通过多个正反论据去验证最终的某个论点。”
谢狗笑道:“比如?”丁道士微笑道:“比如光阴长河可以倒流,于祖师在桃符山填金峰的时候,我别说求一次,都要卷好铺盖住在于祖师门外,每天至少有一问。又例如于祖师在天外
星河,我返回羽化山,肯定会随身携带一摞护身符箓,去往天外,既能跟祖师爷求教一些问题,也能在璀璨星河间俯瞰人间,一举两得。”
谢狗点头道:“你算是想明白了,原来咱们山主所谓的‘求’,与你心中的‘求’,根本就不是一个概念嘛。”丁道士使劲点头,沉声道:“确实如此,当丁道士拘泥于‘求人’,陈先生却是在教我‘求道’。陈先生传我‘问心’二字,便是教我‘问道’一事。我心目中的山中传道,
高真度人,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不过如此,不过如此了!”
谢狗小声说道:“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只是说可能啊,其实咱们山主也没有想这么多?”
丁道士斩钉截铁道:“绝无可能!”
谢狗就奇了怪了,你是落魄山的授箓道士不成,就这么向着陈平安?
见那位前辈脸色玩味,丁道士一脸懵,试探性说道:“不会吧?”
谢狗神色尴尬,端起架子教训道:“小道士心不定,如何敢言道外证道,我们山主为你传道的一番良苦用心,大打折扣了。”
丁道士会心一笑,双手插袖,缩了缩脖子,晒着温暖的日头,“落魄山真是个好地方,不知不觉中,便勾留了人心。”谢狗哈哈笑道:“想叛出……离开羽化山,也不是难事,我趁着无需为山主护关,抓紧走一趟天外,去见于玄,帮你说几句好话,准你留在落魄山修道就是了,几十年百来年,等到哪天你跻身了飞升境,再回羽化山,到时候重新恢复道士度牒便是,在落魄山这边保留个客卿身份,于玄的桃符山等于白捡了一个飞升境,捡
大漏了!”
丁道士满脸苦涩道:“祖师堂谱牒录名除名一事,岂可儿戏,前辈说笑了,万万不能如此作为。”
离经叛道这类勾当,丁道士还真做不来。吾身规矩,我心自由,才是丁道士想要行走之路。谢狗懒洋洋道:“两百岁的地仙,放在我们那个岁月,也不多见的。小道士可以在这里多待几天,争取跟我家小陌混个熟脸,他跟落宝滩那位碧霄洞主关系很好,以后等你证道飞升,有本事自己去青冥天下游历了,只需说自己是我家小陌的道友……可不能这么讲,碧霄洞主心眼小,容易听见这句开场白,他就一袖子闷了
你,你就换个说法,说自己是小陌的半个晚辈,碧霄洞主说不定肯陪你聊几句道法了。”
丁道士已经大致猜出这位貂帽少女的真实“道龄”。
难怪说去天外就可以去天外,想见自家于祖师就能见着,不管聊什么内容都百无禁忌,聊起那位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也能如此轻描澹写。
丁道士忍不住好奇问道:“前辈的那位道侣,与前辈是身处同时代的炼气士?”
谢狗咧嘴笑道:“远古人间的天下十豪,再加上四位候补,总计十四个,我跟小陌,问剑了半数。”
丁道士却是第一回听说什么“天下十豪”。
即便是头次耳闻此事,但是当“远古”和“天下”组在一起,丁道士就很知道分量的轻重了,实在是无法想象那十四位的境界。
丁道士以心声问道:“前辈能说说看他们是谁吗?”
谢狗摆摆手,“我说得,你听不得。”
丁道士便迂回一问,“敢问那位老大剑仙,可是远古天下十豪之一?”
谢狗摇摇头,“陈清都当时只是候补之一,他练剑速度不够快,属于那种比较难得的厚积薄发,每一步都走得稳当。”
丁道士再问道:“礼圣呢?”
谢狗笑道:“还是候补之一。”
丁道士壮起胆子,“三教祖师呢,该不会?”
谢狗转头看了一眼。
丁道士就知道想岔了。
三教祖师在十豪之列。
天下十豪的四位候补,名次没有先后之分。
剑修陈清都,剑气长城的老大剑仙。
小夫子余客,后来的浩然礼圣,创造文字,绝天地通。
原本最有希望成为天下妖族共主的白泽。
符宗箓祖的三山九侯先生,道场在那远古五岳之一的太山。
白景就曾经亲眼见到三山九侯先生在人间传道的详细光景。
至于陈清都,那会儿还是个浓眉大眼国字脸的青年,模样不俊俏的,单论容貌,比起老瞎子之祠,差了好几百个陈平安吧。等到登天一役结束,待在落宝滩不肯出力的碧霄洞主依仗道法不低,与那之祠有样学样,强行圈了人间一大块地盘,占为己有,炼作一座道观,好像取名为蔡州
?再将一州之地,命名为观道观?结果就惹恼了道祖。
谢狗笑问道:“都说于玄独占符箓二字,为何合道却是跑到了天外?你这个于玄的徒孙儿,难道就没想过其中缘由?”
丁道士点头道:“想过,没想明白。”
谢狗说道:“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自然是道上早有道士占据道路了。”
丁道士指了指天幕,说道:“晚辈疑惑的,是那位前辈既然道行如此高,早早合道成功,为何不干脆去天外炼化星辰作符箓?”
“他如此做了,你们这些晚辈后进,岂不是无路可走,还谈什么天无绝人之路?闷在罐中一万年,不得出气半点。”
谢狗笑道:“怨天尤人,苦死你们。”其实不单是于玄凭此别开生面,得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连那皑皑洲韦赦,当年也曾受惠于三山九侯先生的主动让路,才有了合道十四境的一线机会,只可惜那
位自号三十七峰主人的韦赦,自己不争气,道力不济,棋差一着。
听到谢狗的解释,丁道士豁然开朗,真有道士,愿意主动为后世让道!心中高人,又多一位!
丁道士站起身,走下台阶,与天稽首,对那位依旧不知姓名、道号的符箓前辈,遥遥礼敬。
谢狗又想起一事,乐呵得不行,越想越觉得好玩,忍不住笑出声,她躺在廊道里边,晃荡着二郎腿,“小陌小陌,快快回家。”
丁道士问道:“敢问前辈道场在哪座山头?”
既然打定主意在此盘桓更多时日,丁道士就想要多与这位前辈多接触几次,哪怕不问道法,多问些万年之前的老黄历也是好的。谢狗白眼道:“没有正儿八经的道场,咱们落魄山就没有举办过一场正式开峰庆典。既然小陌都没有自己的山头,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当然也没有。可能第一位
获此殊荣的,是那山脚看大门的道士仙尉吧,之后那几个元婴境才会跟着补办,我们山主有心了。”
丁道士无言以对。
剑气长城的老聋儿,眼前这位前辈,再加上她的那位道侣。
陈先生这座才刚刚拥有宗字头名号的落魄山,好像站在此山之巅的大修士们,有些……拥挤啊。
真武山。
原本阳光普照的天地晦暗不明,如被层层云雾罩住山头。
山外,一尊青衫背剑的巍峨法相,凌空蹈虚,往山走来。
行至真武山的山门牌坊外边,剑仙身高已经与常人无异。
如一尊神灵夜游人间,缩地山河,万法不拘,光阴无限。
山中有一位中年容貌的祖师爷,走出主殿,亲自下山待客。
时隔多年的一场重逢,好像就是昨天的事情,历历在目。
双方见面如摊开一幅笔墨未干的画卷。
这个好像相貌、气质没有半点变化的中年男人,就连装束都一如当年,身后背剑,腰间悬符。
他正是当年将马苦玄带出骊珠洞天的那位兵家修士,马苦玄名义上的传道人,暗中的护道人,双方有师徒名分。恍如置身于一幅光阴画卷走马图,携手故地重游,男人环顾四周,微笑道:“栩栩如生,真假难辨。一个当年想要活命都不容易的草鞋少年,有了如此好手段,如
今已经问礼正阳山的陈剑仙,就可以多说几句了。”
没有半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迹象,反而主动揭开当年那场对话的“楔子”,都不用陈平安开口提醒他了。
画卷当中,地点是小镇外的神仙坟。男人与少年说了一番他的道理。“你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答应就点头,不答应就继续沉默便是。如果觉得不公平,不甘心,再如果你还能侥幸从老猿手底下逃生,那么以后离开小镇,可以去真
武山找我,讨要你以为的公道。”
少年脸上没有任何愤满神色,眼神明亮,只是回了一句,“如果有机会,我会的。”
作为局外人的那个“马苦玄”,那会儿明显也想说点什么,结果就被男人用一句话顶过去,“死人更没资格跟活人撂狠话。”
陈平安此刻更多视线,是在宁姚身上,还有那个手持短刀的泥腿子少年自己,怎么看怎么与宁姚是天作之合。缓缓收回视线,陈平安让画卷人物都暂时退场,双手笼袖,散布在这座尚未被大骊王朝改为祠庙的神仙坟,微笑道:“前辈当年这番言语,凭直觉,听得出来,对
我没有任何恶意。不过说实话,我一开始并不理解这个道理,在之后的一趟趟远游路上,我就反复思考,嚼着嚼着,就嚼出好些余味来。”男人走在一旁,开诚布公道:“至多就是对你没有什么敌意。可要说有何善意,倒也谈不上。当年只是怕你年纪小,尤其是有心仪女子在旁边看着,容易一个热血上头,冲动用事,在真正成长起来之前,就误了前程,在这边栽了跟头,导致你我结怨更深。真武山的某位祖师,在自家地盘刁难一个晚辈,这种事情,传出去
也不好听。”
他确实很早就看出了陈平安有拳意上身。陈平安自顾自说道:“前辈是修心修力两成的兵家高人,故而身处山中看山外,以上五境的神仙,看待凡俗陈平安,同样没有任何恶意。除非是置身战场,才会对谁有敌意。我跟马苦玄过招的神仙坟,不是前辈的战场,故而毫无杀机,更无半点杀心。我甚至毫不犹豫,如果不是我赢了马苦玄,而是马苦玄胜过我,他再想
对我痛下杀手,前辈都会一样拦着。”男人点点头,“会拦着你杀他,也会拦着他杀你。对马苦玄有所偏心,是山门身份使然,同时不至于对他太过偏袒,是我个人性格导致,不允许我行手段下作之事
。”
说到这里,男人神色古怪起来,“气势汹汹而来,旧事重提,难不成并非兴师问罪,总不会是来这边与我道谢的吧?”
陈平安依旧是自说自话,“但是不知道前辈有没有意识到一点,桓澍依旧怀揣着一种无形恶意而不自知。”
第一次被陈平安直呼其名,男人收敛笑意,“愿闻其详,为我解惑。”
不识天地真面目,只缘身在红尘中。
看架势,陈剑仙是要先礼后兵?!
桓澍却发现陈平安只是笑着与自己对视,暗示自己,既然谜底在自身,解铃者便是自己?陈平安却是心思急转,桓澍在真武山的辈分不低,据说是当代山主岳顶的师弟,但是除去桓澍在真武山的那份履历,桓澍的根脚来历,却是一团迷雾,就连大骊谍报都没有任何记载,只有简明扼要的一句批注,此人来自中土兵家祖庭。由于自己有个好师兄的缘故,再加上再次见过了兵家初祖,真武山又有个余时务……何止是神游万里,再加上陈平安选择以“遗忘”关键词汇、人事来囚禁神性,经常是瞧见了、听见了什么作为开启门扉某把钥匙的关键词汇,才会临时记起些什么,所以此刻所想,就有了岁除宫吴霜降,再一路延伸出去,犹有被吴霜降收拾过一次的皑皑洲韦赦……这些如钓起一连串“鱼获”的心念,和枝蔓繁芜,大火燎原
……是完全不由自主的,陈平安也只能想到就算,而且必须重新一一自斩念头。桓澍恍然道:“是了。原来如此。人之言语恶意,确实可分三种。第一种,比如市井坊间的恶语相向,最为浅显。第二种是更为含蓄的,根本不用在言语内容、文字措辞上着力,而是一种阶层对低一等、低数等阶层的俯瞰和轻视,陈山主先前评价,还是说得客气了,我这真武山兵家修士,与泥瓶巷陈平安说那番话,便在此境,最后一种,确实隐蔽,难以自觉!因为已经是来自……桓澍所处片面世界,对陈平安所处片面世界的那种无形恶意。双方至此境地,相信已经无需言语,
不用谁开口说话,便有天壤之别,善恶自明。”
来自言语者,来自说话之人的所处阶层,来自整个世界。
男人不停喃喃自语,陷入一种们心自问的玄妙境地,“道在吾哉?道在汝哉?大道在无垢青天中,在泥泞黄土间……”
不知不觉,等到桓澍回过神,陈平安已经撤掉了阵法,两人站在山门口。
陈平安等到桓澍从那境界中脱身而出,就要转身离去。
陈平安连那马苦玄和马兰花都分得清楚,怎么可能分不清楚他跟马苦玄,或是马苦玄跟真武山和传道人桓澍。何况马苦玄在下山之前,也主动脱离了真武山谱牒,就马苦玄这种一贯喜欢拉屎不擦屁股的别扭人,都愿意如此反常行事,由此可见,马苦玄对这座宗门,对他
的师父桓澍,其实都是有感情的。
桓澍问道:“陈山主的道理,已经说完了?这是要走?”
“不然?当年桓澍也没多聊,就那么几句话,总计八十四个字。”
陈平安反问道:“我如今境界比你高,拳头比你硬,就稍微多说几个字,让你不得不耐心听我讲完这总计两百六十四个字。”
退一万步说,不作此想作别想,有心不依不饶翻旧账,真要跟你讨要什么公道,如今的真武山桓澍,给得了陈平安?
既然如此,叙旧过了,那就心满乘兴而来,乘兴意足而归。
不曾想桓澍说道:“不着急走。山主等你登山做客,不是一天两天了。”
陈平安似笑非笑,“不会是想要来一场关门打狗吧?”
桓澍哑然失笑,摇摇头,也不卖关子,解释道:“我那山主师侄,想要跟陈山主谈一件铜臭俗事。”
这下轮到陈平安倍感意外了,你桓澍的辈分这么高?
可别是某位真身神像有资格在那中土兵家祖庭东西陪祀两庑吃香火的人物?
难怪当初去骊珠洞天取走三教一家中兵家信物的,是此人,而非真武山或是风雪庙的现任山主。
桓澍笑道:“马苦玄是什么性子,你跟他是同乡,还不清楚?他在山中的辈分,如果再高一点,更要鸡飞狗跳。”
宝瓶洲虽然是浩然九洲中最小的一个,却是唯一一个同时屹立两座兵家祖庭的“大洲”。
风雪庙山主,是位喜欢御剑的剑仙,貌若稚童,眼神深邃,一身道气极为强盛。
而真武山的山主,名叫岳顶,却是一个中等身量、其貌不扬的男子。
岳顶现身山脚,抱拳行礼笑道:“见过陈山主,桓师叔祖。”
陈平安看了眼桓澍。
桓澍瞪了一眼岳顶。
岳顶就知道出了纰漏,只是自己先见师叔祖与陈平安聊得很投机,就想着无需隐瞒你老人家的真实辈分了。
桓澍说道:“人已经帮忙带到,我就去祖师殿了。近期有事无事,都别打搅。”
岳顶再次行礼,“谨遵法旨。恭送师叔祖回殿掌灯添油。”
山门牌坊那边,还来了个年轻女修,她的面容气度与岳顶有几分神似。
陈平安没有挪步登山,问道:“岳山主,不知有何事相商?我需要马上回山待客,就不久留了。”
岳顶说道:“陈山主本身是一位剑仙,又有落魄山的下宗,是一座剑道宗门。”
陈平安点头道:“雪猿道友,见多识广。”
岳顶一时间还真接不住这句话。
山门那边的女子忍不住笑出声。
陈山主果然风趣,就这么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吗?
如今别说宝瓶洲,就是整个浩然天下,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年轻隐官返乡没多久,便接连创建了上、下两宗。
如果这都算见多识广,那等会儿如果可以多俩几句,对落魄山和剑气长城两地掌故如数家珍的自己,不得是学究天人?
看来某些山巅传闻是真的了,年轻隐官坐镇避暑行宫多年,积攒了一箩筐飞剑,装满了阴阳怪气。
陈平安目不斜视,置若罔闻。
岳顶无奈道:“不得无礼。”
陈平安微笑道:“山中修道须有真性情,比起肚里打算盘好多了。家教礼数之上,只管天性舒展,自然生发,便是修道胚子。”
岳顶微笑点头。
那女子哀叹一声,其实她年纪更大啊。岳顶正色说道:“受限于天生材力和后天学力,都算不得如何出彩,让我在这玉璞境一层,停滞多年。但是能够触及玉璞境的瓶颈,却非自身道力积累所至,而要感谢某一年春的迟迟不去,凭此造化,炼化飞剑的速度,何止是事半功倍。再加上这些年从龙嵴山那边切割而来的一块斩龙台,昼夜不息,不断砥砺剑锋,终于
有了闭关的迹象。故而闭关之前,陈山主不来真武山做客,我也会去落魄山,主动与陈山主言说此事,表示谢意。”
陈平安神色舒展开来,沉默片刻,点头道:“原来如此。岳剑仙有心了。”
真武山当代山主岳顶,道号“雪猿”。既是兵家修士,还是一位剑修,传闻本命飞剑,名为“花信风”。
花信一事,世间有两种划分方式,十二花信风,或是二十四番。
前者数量少,但是寓意更大,后者看似数字更大,其实反而相对道路更窄。
按照岳顶的说法推断,他那把飞剑“花信风”的本命神通,属于牵涉后者。岳顶继续说道:“我们真武山愿意拿出半数的龙嵴山磨剑石,与落魄山做一笔买卖。实不相瞒,大骊龙嵴山属于我们真武山的份额,以十份计算,其中两成,送到了中土祖庭,我与桓师叔祖等六人在内,或是修缮祖师殿所需,或是我们自己炼剑,又或者需要偿还某些山上人情,总共分去了两成,又有两成,经过祖师堂议
事,准备纳入真武山财库,暂时不去动它。故而如今龙嵴山那边还余下四成磨剑石,尚未凿山开采。”
陈平安立即伸手搭住岳山主的胳膊,“上山聊,慢慢说。回山待客一事,可以先缓一缓。”
双方对视一眼,都在不言中。
其实双方都是如释重负。
一个是意外之喜,此事竟然有的谈。另外一个更是宽了心,陈山主没有因为刚刚当上大骊国师,就立刻翻脸不认人,否则陈国师都不用亲自出马,只需让大骊朝廷派人与真武山询问一句,贵派磨剑
石有无盈余?先前祖师堂议事,不是没有人犹犹豫豫提议,不如抓紧开采龙嵴山,求个落袋为安,再与中土祖庭打个商量,代为保管?如此一来,他陈平安就算当了国师,总
不好撕毁崔瀺亲自签订的契约,先来个即刻封禁龙嵴山,再与真武山狮子大开口,索要所有来不及开采出山的磨剑石吧?听到这个听上去很美好其实蹩脚至极的建议,岳顶倍感无力,落魄山距离龙嵴山才几步路远?在陈平安眼皮子底下“偷盗”采石,就算他可以假装睁一只眼闭一只
眼,大骊王朝的那位皇帝陛下,当真会坐视不管?心中当真不会埋怨一句,“我好不容易才邀请陈平安出山担任国师,你们真武山就这么与我大骊宋氏道贺的?”
何况就岳顶自己而言,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他都愿意跟落魄山做一笔合则两利的长远买卖。
与那岳山主把臂言欢,一同拾级而上,陈平安赞叹道:“龙嵴山余下四成,都给落魄山,岳道友的气魄,已经是仙人了。”
岳顶稍显茫然,我有说全部磨剑石都给陈山主吗?先前祖师堂那边的议事结果,是给落魄山两成,要是那位新任国师犹不满意,至多至多,再多给一成!
全给?岳山主你就可以卸任山主身份了。
按照陈平安的想法,能与真武山购买两成磨剑石,就已经称得上是不虚此行。
别说只是登山做客一趟,让我去厨房,系上围裙给岳山主亲手炒几个左酒菜都没问题!
岳顶哪里知道陈山主是当惯了包袱斋和二掌柜的场面人,他只是转头望向身边女修,她竟然点点头,“爹,你方才自己说了,都给的。”
岳顶听闻此言,也没有什么女大不中留的感伤,更不觉得她是在胳膊往外拐,反而认真思考起这件事了。
陈平安有些好奇,便转头看了眼她。没有随父姓,好像是叫宋旌。由于没有下山历练和赶赴战场,大骊刑部档桉没什么记录。有了个猜测,以真武山的明面上的底蕴,再加上大骊王朝的秘密档桉,开采龙嵴山,不会这么迅速,如今只剩下四成磨剑石,肯定是有高人助阵,帮忙切割斩龙
台。
她展颜一笑,“陈隐官,我也是剑修,偷偷去过剑气长城的,只是去之前,我在祖师堂发过誓,不可递剑,所以白走一趟了。”
陈平安点点头,笑问道:“冒昧问一句,是单字飞剑?”
她满脸惊讶道:“这都猜得到啊,陈隐官真是神人也!”
剑气长城的每一把单字飞剑,这类飞剑的持有者,只要出现一个,在避暑行宫的档桉上边,都是重中之重,剑气长城肯定会安排两位甚至是更多的护道人。
就像岳顶的本命飞剑“花信风”,若非二十四番,而是十二花信风,那么岳顶的剑道成就,可以更高。
同理,若是岳顶的本命飞剑,是那传说中的单字飞剑,比如“花”?!大道宽阔,可想而知。
但是这类单字飞剑,历史上出现的数量太过稀少了,哪怕是在剑气长城,被记录在册的,万年以来,不过十四把。
飞剑“真名”的字数多,不一定就会品秩低,例如陈平安当年的笼中雀和井底月,还有刘景龙的飞剑暂定“规矩”,就都很高。
但只要是一把单字飞剑,就一定品秩极高。
因为这让剑修不用任何炼气苦修,不用渡过任何关隘,不必问心修道,就相当于拥有了儒家圣贤的一个本命字。
岳顶笑道:“她的名字,还是姜祖师帮忙取的。”
父辈的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宋旌问道:“猜得出是哪个字吗?”
陈平安澹然道:“这怎么猜。”
宋旌小有遗憾。
陈平安已经转去跟她父亲谈正事了。旌,是古星名。既然是那位武庙姜太公的亲自赐名,自然是有深意的。自古兵家对于天象变化,极为重视。礼书月令篇有载,季春之月,日在奎昏弧中。天官星
象书有云,弧九星在狼东南,天之弓也,以伐叛怀远。再加上圣贤解字有注,弧即是旌旗所以张幅。那么宋旌的那把飞剑名字,还需要猜个什么?
不过就是个“弧”字。
那她以本命飞剑切割斩龙台,既可以帮助真武山更快采石,又是一种效果最佳的炼剑,难怪她敢在这种宗门大事上发表意见,岳顶也没有觉得她在胡闹。在真武山神道主路之上缓缓登高,岳顶那边提出了三个要求,一,是挑选吉日,真武山与落魄山和青萍剑宗正式缔结盟约。二,真武山的剑修和武夫,可以去往两座宗门历练,反之亦然,至于人数定额,如果今日商量不好,以后可以详谈。三,等到五彩天下再次开门,真武山准备挑选出六到九人不等,将来他们赶赴五
彩天下,希望可以在飞升城内待上一段时日再外出。龙泉剑宗和风雪庙,既然属于他们的那片龙嵴山,早就“开采殆尽”,已被凿空,这些年留在那边山中结茅修行的练气士,其实就是做做样子。按照当初四方共同签订的契约,任何一方势力开采完毕,就要撤出龙嵴山地界,地契时限,以此作准。只是阮邛和风雪庙各有默契,各有各的顾虑和考虑,总之就是双方都没有如实跟大骊朝廷报备,真武山就算有所察觉,却也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讨好大骊宋氏,与龙泉剑宗和风雪庙恶了关系。所以一旦今天真武山跟落魄山说定谈妥,那
座龙嵴山,就算是完全被落魄山收入囊中了。兜兜转转,昔年心心念念而求而不得,此山终于归我陈平安所有。
对于先前两个谈不上是条件的条件,陈平安当然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下来,但是第三点,陈平安说必须先跟飞升城商量。
看着那个又开始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年轻隐官,宋旌很辛苦才忍住笑。
谁不知道如今飞升城的避暑行宫那边,宁姚只是帮某人代任隐官一职?
那你陈平安跟谁商量啊,跟你媳妇在哪儿商量啊?
不过说实话,就算是陈平安的“娘家人”宝瓶洲,谈论起他的道侣,也总说是陈平安高攀了那宁姚,真要结为道侣,她是下嫁。
宋旌偏偏就不这么觉得,根本没什么高攀没什么下嫁,他们两个,就是好像天公作美的一双良配!
在那剑气长城开铺子,陈平安不过是喝了点酒,晚点回家而已,宁姚就舍得关门?尽瞎扯。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宋旌发现陈平安又转头看了自己一眼,笑容和善,有一种好似长辈看侄辈的眼神……欣慰且慈祥?
岳顶有意无意加快脚步,刚好挡在两人中间。陈山主,咱们谈买卖归谈买卖,你可千万别当那某本山水游记的主人公!
既然大致谈妥了,陈平安就要赶回扶摇麓,岳顶也没有任何挽留的意思。奇了怪哉,就跟防贼似的。陈平安一头雾水。
一粒芥子心神所化法相,御风蹈虚返回扶摇麓道场。
陈平安打开房门,走出屋子,约莫是心情不错的缘故,双袖飘摇。
一向脚步从容的陈山主难得出现这种豪气干云的步伐和自负气态。
再与那丁道士噼头盖脸就是一句,差点让丁道士必须掐诀稳道心。
“道友,我刚刚悟出一门往小了说也可称为集大成者的飞升法,想不想学,敢不敢学?”
此问一出,寂静无声。
就这么冷场了。
陈剑仙意气风发,丁道士瞠目结舌。
谢狗率先打破沉默,小声问道:“山主,喝高了?”
一位兢兢业业的编谱官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蹦出,蹲在那边,摊开一本空白册子,准备落笔记录此事。
有那章节名目了。陈君才是跻身仙人境,却道可以传授飞升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