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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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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清菱悚然一惊,差点把面盆打翻。

    她呆坐回床前,过了一会,又去那盆前看了一回,始终不相信,复又去台前对着铜镜照了。

    那铜镜是湖州特产,顾延章请人特去寻来的,小小一柄,制作得十分精良,映得人纤毫毕见。

    季清菱拿着那铜镜,对着脸看了许久,心中那一片乱麻麻俱化作了自嘲。

    镜中一张脸,叫谁来看,都瞧得出这分明是个暗自怀春少女,眼面皆红的,还带着羞意。

    不过想一下那一个人,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此时再来说什么晓不晓得,又还有什么意义。

    季清菱像扔烫手山芋一般,把那镜子扔到了一旁,找来几张纸,就着客栈里头的笔墨,想要默写几篇经义。

    书压在行李下头,取出来甚难,索性便算了,她在脑中特选了一篇早背得滚瓜烂熟的,提笔开始写。

    究竟是太熟,写着写着,不用过脑便能接着往下默,她脑子空了出来,不由自主地又开始想起往日的场景,待好容易回过神,低头一看,纸上写就一半的经义,最后一个字明明应当是“秦”,被自己写做了一个“顾”。

    有什么好“顾”的!

    季清菱将那个顾字涂去,又把那一张纸裁掉一半,用过的撕成碎片,拢到了一堆,复又重重呼出一口气,仿佛这就能把面上的热度带走一般。

    榻上秋月还在睡,发出浅浅的鼾声,倒是显得屋内越发安静。

    季清菱就着接下来这半张残纸,开始写《晋史》上面关于顾延章的传记。

    顾延章的传记特别容易背。

    好文章都好背。

    编撰《晋史》的时候,负责写他那一个篇章的也不晓得是谁,三言两语,便已经勾勒出一个人的行状。

    想到从前自家父亲在翰林院做编纂的时候,回来抱怨说,要得一个有意思的书目来修,除了才学好,简直是还要用抢的。

    能抢到去写顾延章的部分,那一个人应当著文能力远超他人。

    顾延章的传记部分还特别长,别人只有短短千余字,到了他这一边,比起其余的名臣,要多了好几倍,即便如此,有传闻说这还是删了又删,拿掉了许多内容之后的结果。

    史家笔法,是要不偏不倚,不予点评。

    然而这一个作者必然是顾延章的拥簇者,用了大半的篇幅来写他的平生事迹,传奇事件写了又写,丑闻缺陷则是一笔带过。

    季清菱越写越觉得陌生,却又越写越觉得熟悉。

    熟悉的是,这样的一些事迹,以目前来看,将来自家这一个顾五哥,只要假以时间,磨以经历,一样可以办到。

    陌生的是,这一个算无遗策,高瞻远瞩的顾延章,同她认识的那一个百般温柔,千般体贴,事事以她为先的顾五哥,简直不是一个人。

    季清菱用了三张半纸,把自己记下来的内容写完了。

    其中提到顾延章妻子的地方只有一处,乃是顾延章死后,朝廷追封,又加赐了其妻一个封号,至于妻族,更是一个字都没有提过。

    季清菱把纸页放到一边,另取了一张白纸,开始在上面列写考量晋朝各类名臣的出身,写了一遍,数一回数,发现草野富贵各自开半,不好说哪一种比哪一种多,况且史笔增削,臧否随心,谁又晓得实际情况如何。

    她犹豫片刻,又想把大楚那一朝的朝臣拿出来算一回,至少那边的情况她是实打实得见,知道哪一家是什么出身。

    有了这个打算,她将纸翻一个面,正待在上头写字,忽然整个人似是被晨钟在耳边击打了一声一般,忽然就醒了过来。

    这是在做甚?!

    她原本是认为两人一兄一妹,不似那般关系,乍闻顾延章告白,难以接受,这才怎的都不肯同意。

    现下瞧自己这模样,说无意,简直都是在自己哄自己,还有什么好说的。

    这一条已是抛开,她还认定顾五哥将来要做官,本就门庭寥落,必要有一门得力的亲族才好,是以不能在一处。

    可是,这并不是她自家的事情,她凭什么替他做主!

    两人之间,从来有商有量,她也一直暗暗告诫自己,不能仗着自觉晓得以后情况,便万事越俎代庖,毕竟此一时,彼一时,凡事都有变数,连先生都变了,谁又晓得之后还会生出什么不同来。

    怎的到了这一回,她反倒就这样武断了?

    季清菱把自己心剖白开来,直面其中,忍不住觉得自己好笑。

    不过是害怕与自卑而已。

    她此生得了这样一具健康的身体,倒不似前世那样洒脱,时光越久,越不像原本一样人生得意须尽欢,反倒变得既患得又患失。而与顾延章相处日久,感情日深,也愈发害怕改变。

    若是他将来见了别人好,后悔了怎么办,自己若是嫁了坏人,后头好歹还有一个他,有地方可去,可若是嫁了他,又能去哪里。

    若是他娶了自己,将来觉得自己不好,却又碍着两人多年情谊,不忍说穿,只委屈度日怎么办?

    昨夜的这些想法,如今看来,俱是好没意思。

    前一桩,若是他都靠不住了,天下间,又还有谁能托付终身。如果最终当真落个不好的结果,也当是自己赚足了半辈子,有什么不划算的。

    后一桩,又哪里是自己能管得了的,万一娶了别人,一样过得不如意,那又待如何是好?

    想通了这许多,季清菱把桌上各色纸张一收,全数撕成碎片,呼出一口长气,已是下定决心。

    既是从前桩桩件件都是一起拿主意,那这一回,等五哥好了,同他好生谈一回,也一起拿主意罢。

    季清菱站起身来,走到桌案一角,那一处放着一个匣子,乃是昨日装自家草帖并定帖的。

    那一时顾延章房闲杂人等进进出出,她便拿回了自家屋子,此时取出来,见了上头那一个“顾”字,回想起被手把手握着写字的场景,脸面一热,耳朵似乎也跟着热乎乎的,忙把那两张东西重新锁起来,再不敢多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