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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城郊洛水河边。夕阳照着暖融融的洛水,游玩归来的人渐渐稀少,唯有一名白衣男子在河边徘徊良久。自己哭了一阵,脱了鞋袜,径向水中央走去。
忽听远方銮铃震响,一队全副披挂的将军沿着河边快马奔来。见那白衣男子已经深入齐胸深的水里,一起叫道:
“李大哥!李大哥!”
白衣男子似乎听见了喊声,也不回头,一直茫茫然向前走去。为首那名将官从马上跌跌撞撞跳下来,三步并作两步扑向水中,奈何身着铁甲,在水中步履蹒跚,眼见得白衣男子在水面上只剩下一个脑袋,便停下脚步,站在那里嘶声喊道:
“你去吧,去得正好,我周培公巴不得你早点死去,从今以后升官发财,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反正你也是没用的踏脚石了……”
那白衣男子听了浑身一震,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满脸的泪痕,依旧无言。周培公见情势有缓,忙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人远远退后。自己一步步走向白衣男子,
“哥哥忘了吗?咱们一起在扬子江上杀过人,一起算计扳倒那些背信弃义的小人,一起历尽艰险去寻找那些财宝,一起在太白楼头憧憬着锦绣的大唐江山,难道只是为了今日?哥哥好没算计的莽夫!”
白衣男子摇摇头,
“太迟了,周培公,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好好指点着汋儿,救救吾家那些濒临死境的亲戚们,哥哥好累,不能陪你们一路走下去……”
自己向前一步,头颅一下子没入水中,水面上一点涟漪,慢慢的散了开去。周培公手脚并用拼命向前,口中恨恨骂道:
“李孝逸,你混账!”
自己一骨碌跃入深水里,伸手胡乱去抓,却只有一些水草蔓藤,咕嘟嘟呛了几口水,身子渐渐下沉。本就水性不佳,只会几下狗刨,身上又穿着铁甲,哪里施展得开?心中暗暗叫苦,“我命休矣!”,忽然水下面一双手肘过来,托着他肩膀,缓缓拖出水面。周培公依旧手蹬脚刨,像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一般,拼命抓住了那双手。那人在他耳边低声命令,
“不要慌!吸气,呼气……”
扯着他胳膊,二人踉踉跄跄的走上河滩。岸上众将一起欢呼,
“孝逸哥哥!周大哥!”
孝逸将周培公放到岸上,见他哇哇的吐了几口黄水,牛喘了一阵,呼吸渐匀,这才放下心来。歇了一歇,眼见得太阳落山,雾色阑珊,众将方扶着培公上马,直奔背风的山坳存身。
是夜孝逸始终沉默无言,培公只是陪在他身边,并不多说一句话。众将也知他们脾气,只是生了堆篝火,便远远散开。
“还来寻我干什么?不是早就割袍断义了。”
孝逸从胸腔重重叹息一声,火光映得他脸上忽明忽暗,
“那是哥哥自己断的,与培公无关。”
培公加了几支干柴,
“天下人都可以瞧不起我、背叛我,唯独培公不行!”
“培公知道——”
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低眉顺眼的回道。两人一阵沉默……
“其实,其实你也没做错什么——汋儿突然变脸袭击皇上,孝逸事前也没料到——”
“事情都过去了,还说他作甚?汋儿经此一事,也长大了不少,如今也能听进去教训,不再浑来。”
孝逸突然“嗤的”一声笑道:
“有时候,倒很羡慕这个混小子,任情纵意,为所欲为,孝逸这辈子也做不到。”
“汋儿要回去了,说是要在大瑶山建造他的明月大侠宫,就照皇宫那样子。”
“也好,希望此番不是说着玩的,培公多指点他。”
“这个自然,西南的事情,还要仰仗汋儿。”
又是一阵沉默,唯听见四面林声呼啸,篝火哔哔啵啵的炸响……
“培公要成婚了,婚期就定在今年腊月。”
“哦,这般匆忙?新娘竟是哪家的千金?怎么从未听培公说起过。”
孝逸心下汗然,
——不会是因了自己,才让培公匆忙婚配?
培公半晌才道:
“不过是颍川乡下的村姑而已,姿色平庸,无才无德,所幸从小长大,对培公还有些情意。——后宫是个是非之地,早早成了婚,既不惹人嫌憎,也堵住了悠悠众口。”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孝逸看着培公的眼睛,满怀歉然。
“没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要做便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出来,效小儿女惺惺作态,培公也没那心情。更何况娶妻求贤,整天同床共枕,难免有些行迹落在人家的手里,只求她能跟咱们一心一意,其它的都不重要。”
一席话说得孝逸面红耳赤,自己垂下了头,若有所思。
次日启程,众人指望孝逸示下。却见孝逸骑在马上,远望群山,幽幽道:
“祖父和爹娘的灵位在长安,久未去拜祭。真想去看看,烧柱香。”
培公点头:
“卿卿姑娘的灵牌也在一起?”
“是啊。”
培公便向众人吩咐道:
“启程,直奔长安罔极寺!”
留下一人,回去向皇上报平安,十几骑快马加鞭而去。一路上众人从不提鸾哥儿的事,更加没人说起那位赵大才子,唯恐触到孝逸的痛处。转眼到了八月中秋,罔极寺的轮廓也出现在众将面前……
八月中秋,狮子街狄仁杰相府。家中毫无节日气氛,只是挂了些红绸采缎在门厅里。鸾哥儿的妆奁已经备好,一挑挑的排在廊下。相国和夫人都耷拉着脸,全家人没一个敢笑出来的。
鸾哥儿已然穿戴停当,纯金的掐丝翠冠儿,大红缎子绣仙鹤的吉服。脸上却毫无喜色,鹊儿给她不停地换耳坠,她只是摇头。
“娘家的最后一天,姑娘也该开开心心的,愁也是嫁,喜也是嫁。老爷夫人心里也好受些。”
鹊儿和乳母、老妈子在旁左劝右劝。鸾哥儿忽道:
“这两三天一直锁着,外人也不见一个,我只问你们,阿爹可知道镜殿的事情?”
老妈子们忙摇头,鹊儿却多嘴道:
“老爷尽知此事……”
老妈子对她连使眼色,她也装作没看见。
“阿爹没说什么?”
“老爷说,老爷说,——”
鹊儿欲言又止。
“究竟说什么?”
“老爷说,夫妇之间,亦不过如此耳。”
鹊儿掩面笑道。
“阿爹就这几个字?”
“鹊儿不敢欺骗小姐。就这几个字,多一个都没有。”
鸾哥儿陷入了沉沉的思索。忽听外面鞭炮连天,人声鼎沸,问道:
“是花轿到了吗?难道桓桓哥还肯来娶我?”
鹊儿探头张望了一下,
“可不是,桓家轿子真的来了!”
“姑娘真是有福,得了这样一位痴心不二的好郎君,快蒙上盖头吧。”
乳娘忙劝道。桓家那边的几个媒婆匆匆跑上楼,
“快快快,快把姑娘扶起来,不但花轿到了,皇上也来主婚了。哎呦呦,身边那个面首美得呦,老婆子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那么俊俏的男人……”
几个婆子议论纷纷,忍不住啧啧称奇。鹊儿撇嘴道:
“我就说,皇帝主婚,桓二少爷想赖也赖不掉。”
鸾哥儿看了鹊儿一眼,
“他也来了?”
鹊儿却道:
“他还敢来这个场合?都这个时候了,也不怕说给小姐听,听说是羞恨交加跑到洛水河边去投河——”
鸾哥儿面色骤变,紧张盯着鹊儿,鹊儿嘿嘿一笑,吸了一口气道:
“又给他那些属下救起来了!”
老妈子将这个多嘴的小丫头推在一边,
“唧唧喳喳的,就你话多,明儿回了夫人痛打你一顿。”
给鸾哥儿盖上盖头,扶着姑娘就要下楼。走到楼下,鸾哥儿忽然揭开盖头,回头向鹊儿道:
“真的没事?”
鹊儿远远地嚷道:
“小姐放心,听说是去了长安,拜祭他爷娘,等小姐办完了喜事,他自然就回来了。”
却被人敲了一下脑壳,忙缩了脖子回去。那些老妈子陪着笑,替她盖上盖头,哄道:
“姑娘什么也别想,快上轿吧。”
一行人走到前头,便听里面慌道:
“不好,二公子呢?新郎官呢?”
却见大红的喜花系在栏杆上,戴花的人踪迹全无。众人慌作一团,鸾哥儿心中明镜儿也似,自从太白楼跳楼风波之后,怀了孝逸哥哥孩子的事情,已然传得洛阳城尽人皆知。设若这么大一顶绿帽子还能戴下去,这桓二公子也太有忍耐了!
必是因为皇帝主婚,狄桓两家又是世交,被他父亲勒逼着上了马,到了狄家,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面对这一切,自己偷偷溜掉了。鸾哥儿不慌不忙,自己掀起盖头,四下里逡巡。那些婆子交头接耳乱作一团,仆人们四下里跑来跑去。
却见一名身着苗人衣裙的曼妙男子从里面悄悄出来,生得妖娆魅惑,步履轻盈。鸾哥儿在自家门房里偷见过此人一次,知道他叫蓝清儿,和孝逸哥哥两个暧昧缠绵。
鸾哥儿不由自主的悄悄凑过去,只怕别人听见,极轻地叫了他一声,毫无反应。便从后面推了清儿一下,吓得清儿猛一回身,见是披红挂彩的新娘子,略一迟疑,随后咧开嘴开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