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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昌仪上来却当堂翻供。否认所有供状,只说好面子在天后面前吹牛,实则宅子是向人租借来的,那五十两金子更加子虚乌有,还信誓旦旦的要与王琪、尤同休对质。
待传了那些人上堂来,一个个口风严实,果然和昌仪说得一模一样。狄仁杰也命诸人画了押,一时案子胶着,他倒也不急。
私下里暗暗调查,一一核实,慢慢便有一些银钱事宜浮出水面,昌仪、昌宗想要翻供时,业已来不及了。
狄仁杰将诸般证据一一呈到天后面前。天后却只说三个伴驾有功,迟迟不表态如何处置……
陈锡坐在左军将军指挥所内,听说营中诸将被一个个唤去大理寺问话,便知不妙。他拦得了十个八个,那千百个将士如何各个拦得住?难免有些禁不得问的,或者那些早就要告的,三下五除二漏了口风。一旦昌仪昌宗守不住,随后倒下的便是自己……
因此当晚便换了便装,载着无数金银珠宝,直奔荣国夫人的府第。荣国夫人二话没说,上了轿子直奔欢怡殿。却听天后刚刚去了承晖殿,心中便知不妙。顾不得身份,也直接赶往承晖殿。
天后听闻前线战事吃紧,初战失利退回江北,竟被徐敬业赢了第一阵。叛将凭借都梁山天险顽拒,黑齿常之竟然无法推进一步。不由得大为光火,竟命狄仁杰扔下陈家父子的贪腐案子,前往淮阴前线督战。
忽又从陈家父子的窝案,想起孝逸没有父母兄弟的诸般好处,可怜他孤孤单单地守在承晖殿内,望穿秋水的盼着自己来,心中酸楚,信步来到了承晖殿。
却见孝逸一个人趴在葡萄架下,脸儿枕着手臂,望着那些秋千、藤椅发呆。时近深秋,园中草木萧瑟,葡萄藤已然半黄半绿,冷风瑟瑟地刮着,将秋千吹得上下翻飞,他那一头秀发也在风中乱蓬蓬地飞舞。
天后低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孝逸回过头来,见是天后,吃了一惊,连站起行礼也忘了,只瞪着一双清凌凌的大眼睛痴痴望着。
天后刚要上前,却听后面脚步声响,荣国夫人竟然坐着步辇匆匆赶来,只说有要事私下请托。
天后只好招呼母亲去欢怡殿,竟将孝逸丢在一旁。
孝逸眼巴巴的看着天后来了又去,心中失望至极,站在门前伫立良久,听苏德全说,天后忙于陈家兄弟的事情,今晚不会再来,天及更鼓方慢慢踱了回去……
荣国夫人来过没多久,易之三人便被放了出来。
因着狄仁杰被派去扬州督战,朝中虽有李昭德、宋璟等人屡屡奏请劝阻,终究无济于事。
天后只说查无实据,易之三人伴驾有功,罚了昌仪三年的俸禄,昌宗罚了二十五斤铜了事。也因为二人在御林军声名狼藉,竟将昌仪调任洛阳令,昌宗调往秘书监,虽做了文职,官阶不降反升,易之官职仍居云麾将军。
易之回来便有些懈怠,开始四处躲着天后,天后亦知他对无辜下狱一事心存芥蒂,便将那个“代理”二字也去了,正式任命他做正三品的云麾将军,一再上马金下马银的捧着哄着——
自此之后孝逸便彻底死了心。暗想天后果然不曾将我这个无父无母的叛臣逆子放在心上,不过是贪图青春貌美耍耍罢了,好的时候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不好的时候便两三个月一面不见,一任自生自灭。
所谓的提拔重用也只是扯淡。陈易之才能平庸,却因为是效忠天后的名门望族之后,才哄上床两个月便连升三级。即便兄弟三人一起贪腐下狱,还是一往情深地惦着念着,想尽办法捞他们出来。
自己尽心竭力地服侍了她两三年,连个明威将军也保不住,好不好便威胁送回控鹤监去,如何不令人心灰意冷?
正百无聊赖间,偷偷接到薛绍传来的字条,说徐敬业大军赢了第一仗,士气大振,黑齿常之竟然龟缩江北,不敢渡江作战。
心中复又燃起希望,只是日日盼着,敬业能够早日打到洛阳,恢复李唐天下,自己这非人的煎熬也算有个了结。
他心中兴冲冲盘算着敬业的进军日期,竟然想到何时去博州收殓父母遗骨,何时去蔡州拜祭祖父,将他们风风光光地送进太庙安葬。
——这样想着,便不肯再去天后那里低声下气,只道,
“你不理我,我何必要死缠着不放?我李孝逸堂堂龙子皇孙,却被老太婆玩过便甩,弃之如敝履,何其不幸!又何其耻辱!”
——苏德全知道他心中想的是什么,几次劝他趁着易之不在,去找天后撒个娇赔个情也就过去了;哪知孝逸不是躲在园子里使枪弄棒,便是和培公、薛绍两个出去喝酒,干脆连承晖殿也少回了……
却说陈锡回过神来,便在御林军中寻找铜匦密报之人。找来找去只有一个周培公和孝逸过从甚密,自从孝逸失宠以来,更加天天腻在一起。
一直以为此人是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蠢汉,若说他知道那么多左军秘事,怎么也无法相信……
私下里打听,众人也说培公除了和孝逸傻乎乎的喝酒以外,其他时间都用来饲弄他的宝贝鸽子,从未和任何人打听、议论过什么。因此对培公只是疑惑,竟未对他下手。只吩咐人死死盯着培公,一举一动都要来汇报。
一时之间怀疑了这个,打压了那个,竟将左羽林卫搞得人人自危,怨声载道——
又想不管是谁,跑不了孝逸的主使,这个仇口总要记到他身上。昌仪便暗中寻找孝逸的小辫子,叫嚣着,
“都说他不好钱,不好官,我便不信一个人没有致命之处?不要被我抓到了,到时让他连下狱的机会都没有!”
这日傍晚,孝逸依旧和培公来到太白楼喝酒。孝逸心情不错,径自点了那名给他盖衣服的女乐单独唱曲。
——他早听培公说过那件夹衣的事,只是没心情理会。
如今彻底将烦恼丢开了,反倒来了兴致。用一双妙目盯着那女子一举一动,发现她娇美妩媚,丝毫没有风尘气。
女子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只垂下头鼓瑟。不免错了几个音符,孝逸听了,当即叫停。
“姑娘姓甚名谁,我们可曾熟识?”
孝逸没话找话。
“奴家裴玄清,和贵人从未见过面——”
“姑娘老家哪里?何时流落到洛阳酒肆?”
“奴家父亲在汝阳做过官,因为犯了法,全家籍没为奴,奴家被充入妓籍,如今已历三载——”
孝逸听了,心中咕咚一下,面上立刻没了笑容。
“三年?汝阳?那便是越王——越王作乱那个时候吧?”
——作乱两字在他嘴里说得极为艰难,只是不如此说,又能怎样?
“是啊公子,奴家父亲就是因为附逆被砍了头。”
女子声音越来越轻。
“汝阳姓裴的?有一位名唤裴守德的将军,姑娘可认识?”
“正是家中伯父!”
“他有一个亲侄女名唤德卿,小字卿卿的,天生一段婀娜,又善会鼓瑟——”
孝逸声音颤抖,站起身来,慢慢走向这名女子。
“卿卿这个名字,原来公子还记得?……”
女子泪如雨下。
“她是孝逸没过门的妻子,如何能够忘记?也是三媒六聘过的,若无那场战争,只怕已经儿女成群了呢……”
孝逸跪坐在地,向她伸出怀抱,双泪长流。
卿卿再无顾忌,哭着扑进孝逸的怀抱。两个不敢嚎啕,只是哽咽着饮泣吞声。
培公在旁见了,眼眶中竟也有泪花,却强自忍了,出门为他二人把风。
原来卿卿的伯父裴守德,乃是孝逸的亲姑父,两家通家之好,守德一直追随越王。因此越王便在起兵前不久给孝逸定了裴家这门亲事。
孝逸与卿卿慕名已久,只是匆忙之间并未见面。却不想三年以后竟在这种场合不期而遇。
只是一个被迫成了天后的面首,另一个却沦为妓,两个三年间受尽屈辱,相对饮泣,竟然悲从中来,难以自抑。
“卿卿在梦中不知多少次与公子相拥而泣,如今圆了这梦,便是明天就去了,也再无遗憾……”
“孝逸流连太白楼,也有些时日,卿卿何不早说?却独自一人受那煎熬。”
“卿卿初时见公子兴高采烈,也在心中暗自为公子高兴,便想这辈子就这么过去吧,能够见到公子一面也就不枉此生。哪知前几日见公子愁云笼罩,喝闷酒伏案独眠,因此竟忍不住上前给公子盖了一件衣衫——事后不知有多后悔,早已经物是人非,又何必再见面?徒惹伤心而已!”
“此生早已是断肠人,又何必拘此一时一事?”
又道:
“我是你的夫郎,卿卿只叫孝逸便是,如何公子公子的叫个不停?”
卿卿伏在孝逸怀中,和他脸贴着脸,抱着他喃喃自语,
“孝逸哥哥,夫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