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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策军内关系错综复杂,如今又是一触即发。光远毛头小子一个,如何镇得住他们?天后还是换人吧。”
——狄仁杰态度坚决。
“那便让光远先去右军历练一番,左军副帅的位置就由易之暂代,等到风波过去,自然由光远出来署理。此事就这么定了吧!”
天后的话中已经显出不耐烦,狄仁杰依旧沉吟不语。
“相国是对孤不放心呢?还是——,其实孤是一番好意,没有别的意思——孤是见光远精明干练,才能卓著才加以重用,也并非完全因为是相国的原因……”
天后反复解释初衷,只不过越解释就越像天后对光远本人感兴趣一样,倒弄得天后自己也有些局促起来。
这也是因着天后近来对神策军一再乱来,直接导致狄仁杰说什么也不肯把儿子放到里面去。
狄仁杰悻悻谢恩退出。
天后暗自叹了一口气。
——孝逸若是知道由易之来做副帅,哪怕是个暂时代理,不知道心中会如何委屈,本就是心里拧巴着的,如今这关系又要疏远了很多,要修复只怕更难了……
傍晚,陈易之做了左军副统领——从三品云麾上将军的事情就传得后宫家喻户晓。
众人皆知陈锡老将军即将退休,那么易之不是就此平步青云?又得天后如此宠幸,接下来封侯拜相也挡不住,因此十个倒有八个去他那里道喜。
易之却是处之泰然。他两个兄弟极力撺掇他去孝逸那里走走,易之也听天后责备孝逸做事虎头蛇尾,便想找他好好谈谈,只命昌仪和昌宗不必跟随。
谁知走到欢怡殿门前,就见孝逸血红着眼睛站在那里。易之乍一见孝逸,心里凌乱一片,原本想说的话全都忘得一干二净。
孝逸笑道:
“恭喜云麾将军,从宣威将军到副统领只用了两个月的时间,真是神速。”
——面上表情说不出的冷峻。
易之张口结舌的不知说什么好,半晌只憋出了一句话,
“只——只是代理的,何必放在心上?”
哪知易之这话在外人听来,简直就是浑没将这副统领放在眼里,孝逸听得极是刺耳,冷笑道:
“不错,云麾上将军对易之来说,简直再平常不过,出身名门望族,又有一块那么招人的金麒麟,将来封侯拜相也不止,怎会在乎区区三品?”
“六哥——啊不,孝逸兄误会了,易之不是这个意思——”
易之摇头顿足,不知该怎么解释。
孝逸尚未答话,昌仪和昌宗却由门里走了出来。
昌仪向着孝逸鼓掌笑道:
“咦,这不是明威将军虺孝逸吗?——孝逸兄说得没错,我家易之哥哥得天后推心置腹,真心相待,做不做这副统领真是不重要。——不像是那些居心叵测、削尖了脑袋往上爬的,到最后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但天后那里只是当众轻薄、玩玩便放手,更别说提拔重用了。面首做到了满头白发,终归不过是个控鹤监的罢了……”
孝逸本待进去,听了昌仪如此说,哼了一声拔腿向外便走。
易之拦住道:
“孝逸兄留步,明日云麾将军就职大典,整个御林军将领都要出席,孝逸兄军籍也在左军,明日可否移步前往?”
孝逸"嗤"的笑了一声:
“易之要向孝逸摆摆官威,让孝逸见识一下,副统领是如何的风光?”
“非也,只是易之私下里听天后责备,孝逸做事虎头蛇尾,因此想请孝逸无论如何露个面,也不落人口实。日后易之也好向孝逸兄常常请教……”
易之一脸诚恳。
“请教便算了,这虎头蛇尾怕也是副统领兄弟几个在天后面前奏的本吧?虎头蛇尾——哼哼,还真是多谢夸奖!”
孝逸恶狠狠推开易之,拂袖而去。
昌仪在后面嬉笑着嚷道:
“别是不敢去吧,看了会吐血?犯了老病根,可不是玩的!”
孝逸头也没回,径自去得远了。
易之埋怨昌仪道:
“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偏偏这时出来,又没一句中听的,这个梁子只怕要结下了。”
昌宗道:
“哥哥这个时候要交他,已经来不及了,当初干什么来着?”
“你还说,不是你们在荣国夫人面前夸下海口,说不出半年,便逼得他刎颈自杀??如今他还没死,我们便被他怄死了,好端端地趟这趟浑水!……”
易之也不进欢怡殿,竟自去了。
昌仪和昌宗见易之真的动了气,对望一眼,颇觉无趣。
只是哥哥走了,正好进去应付天后。一直欢愉到天明,方想起易之的副统领就职典礼,胡乱洗漱一番跑了过来。
教军场中旗带飘扬,陈锡和易之已经在高台上坐定,众将站列两厢,偷偷向人群中望去,见孝逸居然也在其中,规规矩矩地站在将军的行列里,不由得相视会心一笑。
却说三通炮响,陈锡起身授云麾将军印信,易之接了拜谢皇恩。众将一齐向副统领跪倒行礼,孝逸铁青着一张脸,也跟着伏在地上叩头。
易之起身走下高台,到各队阅兵。但见左羽林卫队列齐整,唯有神策军仪仗队歪歪斜斜,将士们一个个七个不服、八个不忿,懒洋洋的喊个号子也不齐。
孝逸站在队列头里,挥了两下旗子,便回归本队。陈锡和易之硬着头皮走到近前,向着孝逸点了点头,便欲过去。
谁知昌仪是个多事的,
“禀副将军,明威将军多日不来,神策军仪仗队不可一日无主,难道不应换一位领军将军?”
易之瞪了一眼昌仪,陈锡却道:
“凭你那意思,竟是换成谁妥帖些?”
昌仪撇撇嘴,
“末将不知,换成谁也比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强——”
孝逸见他当众发难,父子二人一搭一档,不由得冷笑道:
“孝逸做不得这领军将军,昌仪就做得?”
“孝逸兄本事多大昌仪不知道,末将却听天后说过,领军将军奏琴吹箫就使得,其他做什么都虎头蛇尾,因此似乎控鹤监更适合孝逸兄——”
“昌仪,闭嘴!——”
易之喝道。
却见神策军诸将很多人偷笑,昌仪扭过头撇了撇嘴,陈锡则一脸沉思状。
孝逸冷冷一笑,将旗子扔在陈锡脚下,翻身上马回头道:
“陈家军真是满门荣宠,上阵父子兵啊!也好,叔侄几个一起上,有本事这便将孝逸打去控鹤监——反正当初也是老将军要来的。”
径自扬鞭一溜烟冲出营门去了,吓得军士们纷纷躲避。
昌宗看着他背影道:
“二弟要把他气疯了,回去不会抹了脖子?……”
“煮熟的鸭子嘴硬——不过是死撑着罢了!如今他就是一只落水狗,再几棍便能看出上下。”
昌仪冷笑。
“好容易把他请了来,非在这里斗嘴?连叔父也被连累,吃他冷嘲热讽——”
易之简直忍无可忍。
“哥哥以为他是来拜你的?他是怕天后骂他虎头蛇尾,才不得已来了装装样子”
——昌宗提醒道。
众将见他们叔侄四人对孝逸打压得厉害,已然牢牢把持住左军,倒有几个也上过天后龙床的,便开始踌躇满志地谋划着,如何走陈家的门路升迁发财。
傍晚,左军军营散班,将士们渐次走出来。
周培公见人都散了,慢慢踱出军营。走出没多远,便见远处站着一人,一袭白袍在风中飒飒飞舞。天边笼罩着一丝淡淡的云彩,那人背对着日光,面上黑乎乎的一片。
“六哥?——”
培公见是孝逸,停住了脚步,孝逸缓缓走上前来。
“周校尉要回府吗,这么巧……”
孝逸淡淡的跟他打了个招呼,脚步没停,一直走过去。
“是呀——”
培公的话依旧是那么少。
孝逸停下脚步,却背对着培公。
“六哥有事?”
这次是培公努力搭话。
“没事,只是想找人喝酒——”
他回过身来,面上说不出的落寞。
培公向着军营内看了一眼,
“他们——都散了。”
“他们?——如今还有谁愿和一个失了宠的人喝酒?”
“培公喝酒向来只问心情,想多了便误了那份情致……”
“那培公今日心情如何?”
孝逸转过身来。
他咂了咂嘴,
“如今正好,怀中还有银子,素日也喝了哥哥不少,不如还去太白楼,十二弟做东?”
“好,今日必要点一顿大餐,好好地吃你一顿——”
孝逸眼中竟有什么亮晶晶的。
“哥哥的銮驾?——”
培公四下里搜寻。
“如今哪有谁管我?都巴不得孝逸早点抹脖子,早点让位子。”
“那便正好,——那副銮驾太招摇,走到哪里都惹人围观”。
培公脱口而出,却不知这个“好”字,是孝逸早点抹脖子好呢,还是没有銮驾跟着好。自己说完了,混没事一样。
孝逸竟不怪罪,拍了拍他肩膀,两个上马而去。
到了太白楼,许子年见他二人单独到来,便开了一个单间,上了一些酒菜悄悄退下。
孝逸举起杯,却又放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当年被押到长安明堂时,孝逸一头撞上金殿上的廊柱,却不想在旁边有一名当值的校尉,伸手拽了一下孝逸的衣襟,卸去了大半力道,才让孝逸不致当场殒命。现在想起来,那名将军年纪轻轻,手脚麻利。只可惜孝逸一心求死,居然记不太清他的相貌……”
培公默然,半晌方道:
“当值校尉总该做这些事,兄长记他做什么?”
“孝逸当初也是这么想,可是自从见了培公,便感觉那人长相真的和培公很像。后来特意着人查了当天的内廷记录,里面果然有培公的名字。”
“这个——年头久远,培公的确不记得了。当时金殿上满是被拘来的李唐宗室,里里外外当值的将军校尉就有上千人,兄长查到培公的名字,并不稀奇。”
培公轻咳了一声,垂下了头。
“孝逸先前也只是怀疑,如今听培公这么说,必是培公无疑。”
培公满脸的不以为然,
“当值御林军为了不让犯人自残,伸手阻止他触柱,也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若不出手,天后也会怪罪——“
“从长安明堂救命一抓,到建璋殿力阻薛怀义,再到洛阳渡口从吴雪姑手中拼死救出孝逸,为什么孝逸每次遇险,都有将军襄助在旁,世上难道真有这么巧的事情?”
“培公官阶卑微,难道能预见兄长遇险不成?就算能预见到,也不能时时处处刚好当值啊……”
培公哑然失笑。
“不错,的确是太巧了,孝逸也只当是巧合而已。——只是培公默默为孝逸做了太多,孝逸却仅以一个八品校尉回报,培公心中难道没有愤愤不平?”
“兄长这话说得重了些,培公只是尽本分而已,从未想过回报,——原来这校尉也是哥哥赏的……”
周培公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却并未表现出太多的感激。
孝逸吃他闷了一记不痛不痒的无影神拳,咬着嘴唇寻思半晌,方回过神来道:
“孝逸有句话想问,这一段时间以来,培公一直躲着孝逸,为什么?难道孝逸有怠慢的地方?”
“没有。”
“想是惧怕陈家父子威势,不敢见面?”
“下官八品校尉一枚,陈家父子如今都不记得培公是谁了吧。不是哥哥死命拉着,陈将军怎会和培公同席饮酒?”
“那为什么——”
“下官只是不愿和陈家兄弟一起欺骗兄长,又不知从何说起,故而不如不见。”
周培公据实以报。
“如今这不愿同流合污的,便已经是大大的好人了——”
孝逸再次长叹一声。
“培公虽然人微言轻,帮不上哥哥什么,但是陪着哥哥喝酒,还是做得到的”
——说着竟将两块碎银子摸出来,放在面前几案上,一脸的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