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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追又一抽手,嬴焕松开了她,但他笑容如旧,谦和地颔首,等她的反应。
阿追低着头,双手交握在一起时仿佛仍能感受到他手上的余温。她静了会儿气,点了头。
二人一并走出殿门,正值晌午,炎夏的艳阳在这一个时辰里总是气焰嚣张,毫不客气地炙烤着大地,将天地间变得像一只缺水的蒸笼——热极,却是干蒸。
戚王带着她一路向北走,先经过了她住的蓝凫阁,又过了一道院门进了后宫。后宫里只有两位夫人,在这样的炎热里大约也不爱出门,四下里便都安安静静的,连宫人都不怎么看得到。
在后宫里也没停,二人沉默得像是不知对方的存在。直至穿过一条小道、下一道大门出现在眼前,戚王才停了脚。
阿追抬头看眼前的大门,稍稍一愣。
这漆成黑色的大门足有两三丈高,比从前面到后宫的那道门看上去要慑人多了。她没来过这地方,只觉这道门看制式似和前面的宫门差不多,便问戚王:“要出宫?”
嬴焕没有直接答她,吩咐守在两旁的护卫开门。
六名侍卫一同上前,左右各三人齐力推着,才将这道门推开。戚王往里走去,阿追怔了怔也跟上,待得看清门后是什么时,微微一讶。
并没有出宫,但这一片地方也是前所未见。最近处的这里应是花园,修得秀丽雅致。花园正当中是一片精巧的小湖,并不大的湖面左侧是一方石舫,湖中有小桥,余下的地方铺满了正盛开的菡萏。
这片小湖的周围建了石廊,规规整整地围了大半圈,石廊是白色的,在这以黑为主的戚宫里显得十分独特——但这份独特,阿追却是走到近前才看见,因为廊上都被不知名的紫花与绿叶覆住了。这大概也是正衬这季节的花卉,此时藤条蔓叶铺得厚实得像一条大毯子,花朵一串串地从两旁挂下来,远看像是毯边的流苏,近看则像一坠坠的葡萄。
石廊下被这条大毯遮出了足够的阴凉,花朵馨香的气息氤氲着,一点点逐开夏日的燥热。
连阿追心头的烦闷都被这一派雅致驱走了大半,边是观景边是好奇这地方究竟是干什么用的。
视线从垂下来的藤叶间往北眺,依稀能看到楼宇宫殿的屋檐,且有好几处,再估量一下远近,更知这一片地方几乎有整个后宫那么大了。
但却缺少点人气。
二人自南向北走过了大半回廊后,戚王带她去石舫里小坐,清风一吹荷花微动,他凝神看了会儿忽地起了兴致,一笑,便起身探出身去,将眼前最高、最近的那一支荷花折下来递给她。
好大的一朵,捏着枝干并不好拿,只能双手捧着。
阿追低头将头埋下去,与荷花“脸对脸”地深深一吸,嗅足了那丝丝缕缕的清淡香气。好像周身都清凉了一阵,她自顾自地笑了一声,侧首问他:“这地方是不错,但殿下带我来,是为何?”
他不语,双眼只看着湖面,阿追忽地觉得他好似有什么她不知的情绪,却又摸不清楚。
静了会儿,他仍是没答那话,看向她,道:“此番天子旨意一来,我倒不觉得他是想骗你回去以防我任用你了——这样的大费周章,诚意是有些的。”
她垂眸不置可否,他又说:“但方才在玄明殿,你差点哭出来。弦公要娶你,让你这样不开心么?”
阿追神色一颤,刚刚在美景中平复下来的心情复又阴沉了。
其实……怎么说呢?她并不是为姜怀要娶她的事不高兴,此前他也提了两次了,她都只是觉得为难,没有为此不悦。
但这回,姜怀实在有些过分、实在让她不舒服了。他先是让使节一次次来催、又是让天子下旨“赐婚”,可她写过去一问究竟的信,他却半句话都没有回过。
整个过程,都是他在对她步步紧逼,不在意她的疑惑、也不在意她肯或不肯。好像只要她嫁给他,他便满意了,至于她是否情愿,于他而言半点都不重要。
——真正让她生气、让她委屈到想哭的,大概也就是这一点吧。诚然是他照顾她的时候更多,但她也可以毫不心虚地说,无论大事小情上,她一直很在意姜怀的心情,从来不想让自己的任性引得他不快。
这回,他却半点不顾忌她的想法。
阿追沉郁地想着,少顷,蓦见戚王还凝睇着她,端是在等她说话。
她躲躲他的目光,道了句“也没什么”,又将荷花搁在一旁,借着手里的那袋占卜石绕开这话题,道:“殿下托我占卜的事我,我还没卜出结果,正好现在……”
“阿追。”嬴焕定定地一唤,两个字如同惊雷般在她心头一击!
她的目光沉在他的双眼里,耳朵数着自己“咚咚咚咚”的心跳,怔了好一会儿后深吸了口气:“殿下若不急,迟些再卜也可以。”
他一双笑眼凝视着她,仿若未见她方才转了又转的神色,轻松地点了头:“迟些再卜就是。我是带你来散心的,正事不急。”
她“哦”了一声,强将自己从方才的脸红心跳里拉出去。心里暗道上苍保佑,有些心事还是不捅破为好,让她自己夜半无人时偷偷想想就足以,可千万别来什么引子激起更多贪欲!
然则天不遂人愿——也可能是因为白天,月主没在天上保佑着她,接下来的大半日让她觉得既开心又沉沦得很危险。
最初那声“阿追”,好像只是他在试探她的喜恶,因她没露出不快,他就一声声地叫顺口了!
他不止生得好看,声音也好听。从容不迫地将先前语中的“女郎”尽数换成了这两个字,听起来温温和和又很亲昵。
阿追心觉这样不好,但自己是骗不过自己的。她十分清楚自己的心弦早已被他拨乱了好几回,对他刻意疏远这件事于她而言越来越难。便禁不住地想在称呼这样的事上小放纵一下——他叫出了她的小字,她就由着他叫,反正……反正也不掉块肉!
她心里的挣扎像一棵小苗,虽被厚重的土壤压着,还是坚强地一点点往上挺着。挺呀挺呀……
“阿追。”身后又传来一声。
那棵小苗好像突然成功破土了,阿追不假思索地回头:“嗯?”
眼中还没看清,嘴边被什么东西一堵!
她愕然低眼,见是个杨梅,嗤地一笑,抬手接下:“殿下在哪弄的?”
“这地方,什么都有。”嬴焕掸掸手,慵懒地指方向给她,“果园、朱樱园、竹园、鹿苑、书房……东边还有个小山,你若有兴趣就常来。”
她一边听他说,一边把他送来的那颗杨梅吃进去。酸酸甜甜的,好像汁水比她之前吃过的都要多,十分可口。
她刚吃完,他又把手里荷叶中兜着的十几颗一起递给她,她拣了一颗出来吃,他忽地道:“别吃太多。”
阿追微怔,嬴焕又说:“吃多了牙酸,再软的东西都咬不动,难受得很。”
她应了声“哦”,默默地吃着下一个,心绪又变得复杂难言。
他并不知道,她是非常爱吃杨梅的,国府里又从来不会在这些事上亏了她,每逢夏日,但凡她想吃,便要多少有多少。
只有姜怀在她吃杨梅的时候小心地叮嘱过她,告诉她说别吃太多,但却并不是因为吃多了会牙酸不舒服。
姜怀的话是:“你小心吃多了,染得唇齿皆紫红,看着好笑。”
这话是在她十三四岁时听到的,当时她没觉得怎样不好,现下却忽地觉得高下这样分明。这有意无意里的比较,让她自己慌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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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夜幕降临,阿追才回到蓝凫阁。沐浴更衣之后觉得一身轻松,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又觉得面红耳赤。
天啊,今天的那头一个杨梅,是他亲手塞到她嘴边的!
常言道男女授受不亲,这样好像很没羞没臊……
哎,可又不是她要他这样,她只是下意识地接下来吃了而已!
可是还有……走石子路的时候她硌了脚,不假思索地就伸手抓了他的胳膊,然后他立刻扶了过来。
这可是、可是要算她主动动手了?
双颊烫得她心里都热,阿追翻身冲着墙壁抱住枕头,一时想哭,一时又想笑,末了觉得自己疯了,一定是疯了!
她可是弦国的国巫,眼下居然满心满眼都是戚王,理由连她自己都解释不来,感觉似乎就是今天下午看他看得太多了、所以看在眼睛里拔不出来了!
可他长得真好看啊……笑起来的样子端和温暖,她看得时候觉得心旷神怡,看完之后也总忍不住要想。
这样不行,不行!
阿追翻身趴着,双脚轮番砸着榻,脸上的燥热还在持续,心上好像被一支细软的毛笔划来划去,一直痒痒的,平复不下来。
“不能这样喜欢戚王啊……还是离他远点为好!”她这样对自己念叨着,外面传来云琅问话的声音:“女郎,主上说他明日要去稷下学宫,差人来问你想不想同出去走走?”
“想!”阿追不假思索地就答了,回神一滞,差点咬住舌头!
似乎该改口说“不想”,但是……
还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