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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漆黑里,各样的记忆在脑海中嚣张地划着,聒噪地给她呈现着从前的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阿追眼看着自己从一个懵懵懂懂的小女孩逐渐长大,在弦国拥有万人之上的地位。
国府里,一半地方都是她的。偌大的地方中,有她一切需要的东西,从起居之所到花园再到马场,甚至还有两条买卖东西的小街,那是独属于她的一方世界。
从三岁开始,她就没有离开过那里,也没有必要离开。她要什么,都会有人替她添置,需要朋友陪伴的时候,国君也会召人来陪她。从老弦公尚在时便是这样,无论她想见旁的巫师还是年纪相仿的贵族女孩,她们都会来得很及时。
直到那天晚上。
那阵子她正对钓鱼有兴趣,央着弦公陪她钓了好久的鱼。收获算得丰厚,末了她便看着竹篓里的鱼跟他说:“怀哥哥,让人做鱼汤来吧,我们一起喝!”
他没有拒绝,亲自拎着鱼送去厨房,她便先行回房等他。这里的路她很熟,又是在国府里,循理来说,不可能出什么意外。
可那晚偏就出了意外!
她回房时一片漆黑,正奇怪婢子为何不来点灯,一柄利刃反着暗光自黑暗中刺来!她下意识地躲开一剑,回过神后又急退出门关门一挡,稍定了定神转头就跑,那人冲出来后在后面紧追不舍!
她一路呼救,值守的护卫很快被惊动,遥遥地看到火把汇来时她大松口气,那人却先一步追近了,再度挥剑直刺!
耳畔传来的水声让她不急多思便倾身一滚,可算在被一剑刺颈之前滚入了水渠!
然则那次却真是倒霉,在水渠里屏息躲了片刻后抬手一摸,竟已漂到了有石板盖着的地方。她一时慌神就呛了水,手脚乱划乱蹬一番,好不容易又见到点月光的时候,就憋得没有意识了。
国府里的水渠多是为防失火所用,同时也是乱世里逃生的一条道。是以修得四通八达,窄渠会汇到四周的宽渠里,宽渠则又自最北流入国府外的环河,环河直接与徊江相连……
被人从徊江里救起时,她已身在戚国。
梦境至此戛然而止,阿追蓦地睁眼,气息不稳地大口大口喘着气,下意识地想把这突然涌出的记忆按住。少顷后气息渐渐平稳,她拨开千丝万缕刚重新拾回的过往,终于想起自己是碰到占卜石后陷入晕厥。
而后,那断弦已久的记忆终于完全续上。她心平气和地接受了——她是弦国国巫,殷追。
她睁开眼静静神定住目光,房中漆黑一片,该是正值深夜。有光火自廊下映照进来,暖黄的光晕中映着两个轮廓。
阿追揉着太阳穴又缓了缓劲,起身披上衣服走向门口。她将门一拉,两个男人同时回过头来。
“太史令。”嬴焕颔首,眼含不明地关切道,“可感觉好些?”
话音未落,他忽然被她沉静得不同寻常的神色弄得噎了声。
阿追从容欠身:“君上。”
戚王一瞬怔然,旁边的弦公先他一步上了前,叹气道:“我只听说这样能让你想起来,却不知你反应会这样大,抱歉。”
是说给她看占卜石的事。那是和她心灵相通的东西,是以能如此猛烈地激起她前阵子绞尽脑汁都想不起的记忆。
阿追缓缓抬眼,掠过他面容的目光浅含笑意:“君上不必道歉,您只拿给我一颗,已是先一步担心有甚不好的结果、加以小心了吧?”
她的语调虽向上扬着,眉梢眼底的笃然却硬让这话听着不似发问。嬴焕直一阵屏息,凝神注视着这张已很熟悉的容颜,却是愈看愈觉得与片刻前判若两人。
她眼角偶会闪过的娇俏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他不曾见过的深邃。他原本一直对她的弦国国巫身份存了一分疑惑,觉得那样诡秘的位子上坐得不该是这样一个年轻姑娘,目下这份疑虑在她清冷的眸光中蓦地扫净了!
那份睥睨天下者独有的冷傲,与知天知地的巫者身份无比吻合。
他滞了滞才说出话来:“女郎你……”
“前些日子多劳殿下照顾。”阿追福身,本该谦卑的姿态里却读不出半点谦卑。
嬴焕怔了许久才得以应话:“无碍……”他轻咳了一声,“既如此,便祝女郎归途顺畅。”
他显出要离开的意思,三人复又互施一礼便算道了别。嬴焕难得地有了应付不来眼前事的感觉,移步间只觉心下都张惶着。
绕过一方假山便是院门,他举步走出门槛,忽地心念一动,莫名地想再看她一眼。微微一愣,嬴焕无声地退了两步,在假山边侧首一窥不禁讶然,心下五味杂陈地看了须臾,终又提步走了。
殷追双臂挂在弦公肩头待了好一会儿才松开,抬头望着他:“让你担心了。我若知跳进水渠会是这般下场,就不会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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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两国人马一道离开了东荣,各回各处。
彼时夜里积下来的雾露还未散去,举目望去,四处都像被覆了一层薄纱,呼吸间也凉凉的、湿湿的,口中还总会蕴起浅淡的清甜味。
感觉到戚王的马车经过旁边时,阿追下意识地揭帘看了一眼,正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不由自主的举动,目光一定,却见那边车上的窗帘也是揭开的。
四目一触,阿追心弦微乱,那道目光却很快从她面上绕过去,直看向她背后。
戚王拱手笑道:“弦公留步。难得一见,本王有一事相求,可否?”
姜怀礼貌一笑:“多劳殿下照顾阿追这许久。有何事要在下出力,殿下直言便是。”
他的目光落回她身上:“可否请国巫为在下占卜一事?”
阿追浅怔,侧首与姜怀相视一望。俄而她先踟蹰着点了头,他才朗笑着应下:“好说,殿下稍等。”
她放下手中揭着的帘子,拉开身边小柜的抽屉,取了一只四四方方的布袋出来,另还有毡布一张。
那便是她占卜时要用的全部东西,石头一共三十三颗,每一颗皆是一样大小的水滴形,刻着不同的符文,分十种颜色,看上去色彩缤纷的。
毡布在戚王车上铺开,袋中小石倒出时,嬴焕睇着她轻笑:“想不到,偶然救个姑娘,竟是堂堂弦国国巫。”
她手上正将石头一块块翻成背面朝上,平平淡淡地道:“殿下仁慈,会有好报的。”
“借你吉言。”嬴焕侧支额头看着她,眼下的清淡与昨晚的偷觑所见在他脑海中交替着,让他禁不住想探究这般的反差是因何而生。须臾,他的目光落在她眼前一片片水滴形的小石上,她已将它们都翻好,自己安安静静地正坐着,显在等他说想占卜什么。
“嗯……”他对她的这副样子大有些不适应,沉吟片刻,才道,“就占一占……会不会重逢吧。”
“什么?”她分明一愣。
“占一占本王和女郎会不会重逢。”他说得更明白了些,阿追哑了一会儿,欠身道:“殿下,有关我自己的事情,我不能占卜。”
戚王嗤笑了一声,阿追的心猛跳了两下。
她忽有些说不出的慌乱,心里好像感觉到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又并非清晰的预感。是以她说不出什么,只任由着这种感觉滋生着,垂下眼帘强定心神,脑中毫无理由地忽而划过一句:“你怀疑我?”
她怔然抬头定睛,他却显然没说这句话,眼中仍含着笑。
她却又猝不及防地想起那天他被她质问时的失落。
他沉默地凝视着她,思绪一转再转,才又说:“只要与你有关,就都不能占么?”
阿追点点头。
“可本王想知道的另一件事,也是关于你的。”
他说得她一愣,不解地望向他诚恳的神色,她想了想道:“殿下请说,我若能答,便直言相告。”
嬴焕轻轻的“哦”了一声,勾了勾手指,示意她近前。
阿追迟疑地凑过去,他亦将身子前倾了些,嗓音压的低沉:“我想知道,你对弦公的亲昵,我能不能再有缘得见?”
嬴焕直盯着她的面容,但见他话音未落,她已大惊失色!
“殿下你……”她不正常的惊恐如他所料,他眸光一凛抬手猛按住她的嘴。阿追在他手底下挣着,心内的恐惧直提到顶点!
他如炬的目光注视了她良久之后,眼底复染上笑意。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抬手放开她,声音低低:“我随口一问,不知你这样在意,受惊了。”
她惊魂未定地强缓着气,嬴焕的神色已恢复至如常淡漠。他玩味地睃着她,一字一顿地又说:“虽不知有何隐情,但你既不想让外人知道,我绝不说出去就是。”
她疑色犹存地盯着他,他失声一笑,探手摸到她洁白的颈间,手指一提挂绳,将那玉佩拎了出来:“玉佩留下,算花钱封我的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