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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驶了许多日,之间经过不少镇子,每日二人在途径的客栈休息。因为时间充裕,除了青羽时时苦苦思索古事记,倒并不匆忙。这日行到一处小镇,看着天色渐晚,寻了处小客栈投宿。
二人洗漱换了身干净衣服,出了门。此番外出,除了一两套平素穿的裙裳,都是男装。之前傅隐到长栎没几天,就给她们每人置办了许多套,正派上用场。
小镇名叫水漾,一条溪流穿梭其间。因河床上沉嵌了许多晶莹的石砂,日头大的时候,溪水中璀璨生辉。而在月明之夜,月光辉映下,流银熠熠,恍若九天银河。
镇上不过百余户人家,街巷里静寂无声,很少见到行人。她们闲逛了一圈,找了家邻水的茶馆坐了。里面也没几个人,大多是年迈的长者。
喝了几盏茶,有人掀帘而入,掌柜的似是熟识,连声招呼:“公子好久不见,快请快请!”说罢领着他去临窗的另一桌坐了。
青羽瞧那人形容舒洒,衣冠洁雅,发间一根玉簪。玉质温润敦朴,一看即知不是凡品。那人目光扫了过来,略顿了顿,又游移开去。
片刻,掌柜端了茶水到那人面前,“公子可是又要过溱水?”
那人点头,“是,整日里忙忙碌碌,还不如在你这里喝喝茶,看看山水。”
掌柜笑道:“公子一看就是做大事的人,岂是我们这种山野僻水留的住的。”
那人也笑道,“大事?除了生死,还有什么算是大事?”顿了顿又道,“令郎可还在山里?”
掌柜叹了口气,在对面坐下,“今年就没回来过,咱这镇子上过半的青壮都在那里头,下次再见,不知猴年马月。”
“我这次刚好路过,掌柜的若有口信,我倒是可以代为传送。”那人道。
掌柜大喜,“那岂不是要麻烦公子了?”
“无妨,取了笔墨来。”
掌柜急忙入内,很快捧了笔墨出来,在桌上布好。那公子润了笔,等他开口,半响没动静,抬头望向他。掌柜的搓着手,支支吾吾竟是说不出话,“那个……近日可好……饭菜可口否……晚上被褥可够了……什么时候能回来……”
那掌柜的又静默许久,方好似鼓足勇气道:“你们的婚事……我和你娘都依着你了……你心仪的那个女子……我们同意你娶过门……”
那公子竟是有些愣怔,沉默许久才回过神来,提笔写就。
将那笔放回笔架,一抬头,正对着不远处那女子的目光。虽着了男装,刻意描粗了眉,还是掩不住清秀芳华。此刻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手中信笺,神思恍惚。直到她身边的女子小心推了推她,方堪堪回过神来,急急收回目光,低头专心饮茶。
他将书信收好,那掌柜又取了一件东西递到他手中,“公子代为送信,在下感激不尽,这是犬子制的一面新镜,虽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也是我们一片心意,还望公子笑纳。”
青羽心头一动,不觉抬头看向那掌柜手中,一枚十分精美的四山铜镜。镜身轻巧典雅,瘦削的山字间,繁华的长叶纹纠缠其间。
凡音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低声问道:“你不会觉得是那书里说的……”青羽恍若未闻,只盯着那镜子出神。
那公子推脱了一番,驳不过掌柜的盛情,将那镜子收入怀中,“一面铜镜,从采矿到浇筑到纹饰再到开镜,其间几多艰辛,在下敬领了。”
掌柜叹息道:“筑镜之艰辛,世人很难体会。镇上世世代代多少人在那矿山中,度了一生,留了千余柄铜镜,供后人照鉴……”
凡音见青羽脸上神色莫测,拿着茶盏的手捏的发白,又小心地拽了拽她,“你该不会是……”
青羽猛地转过脸,吓了她一跳,“我想去看看,或许能找到什么。”
再转头,掌柜已将那公子送到门外。青羽拉着凡音,急急追到门口。
“掌柜,冒昧问个事。”青羽粗了粗嗓子。
掌柜回身打量她二人,“不知两位小兄弟要问何事?”
“方才,方才听你说,这镇上许多人都在矿山制镜?”
掌柜点头,“确实,离此地百余里地有矿山,镇子上的许多人家世世代代在那里干活。据说那山里头地势险峻有如迷宫,寻常人不说轻易进不去,进去了也未必出的来。”
凡音奇道:“那做工的如何进去?”
掌柜道:“这矿山由两个大的家族共同守着,制镜的就是这姚氏一族,他们有专辟的密道入山,普通人根本无从知道。”
“方才那位公子……”青羽问道。
“那位公子如何能进得去,我也不清楚,大约和那两个族氏有些关系。”
青羽眉间紧锁,思虑片刻,”掌柜可知这位公子住在何处?“
“他一向住在镇上东边的那家客栈……”青羽一愣,正是自己住的那家。当下急忙付了茶资,拉着凡音匆匆离去。
凡音有些担心地瞧着她,“刚才掌柜说了,那里貌似是个凶险之处,你确定要去么?”
“我想好了,你留在这里,我自己去一趟,估计来回也就是十来天的事情……”青羽神色郑重。
“那怎么行,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一个人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凡音停下脚步。
“我一个人,反而不会惹人注意,只是去看一看,不会有什么危险。”青羽出言宽慰。
“你先别急,我给孟大哥写个信,他见识广博,兴许知道如何去到那里。”回到客栈,凡音写了短信,取出银哨,凑到嘴边吹了几声。不多时,那锦绣就从院子外头扑簌簌地飞进来,停在案头。一双乌黑的眸子,盯着她看了又看。
凡音急忙把信笺折了,塞进它腿上的纸筒之中,它便又扑簌簌的飞了出去,瞬间没了影子。
青羽站在斋房门外,正犹豫着如何开口,门开了,那公子面上倒没什么惊讶的表情。目光在她脸上转了转,道:“这位姑娘找我有事么?”
青羽一愣,也只能道,“我……我想问问公子明日是否要去矿山之中……”
他眸中一沉,“怎么,姑娘对开矿有兴趣?”
“我只是想,去看一看制镜之术……”
他复又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素来只知道女子爱观镜自览,倒不知也有女子喜欢制镜的脏活儿。你可知那里尘土飞扬,炼炉炙烤,锻造之处更是肮脏不堪……”
“我从小就是在泥里玩大的……”她忽然想起埋在栖桐院里的几坛酒,然后记忆就戳破了一个口子,一时间压得她喘不上气来。
他见她怔在那里,思绪不知飘去何处,轻咳了一声,“姑娘倒是有些特别,既然如此,话说在前面。我只带你入山,至于到了那里,你去何处,又怎么出来,就与我无关了……”
“可以!”她打断他的话,“明日几时出发?”
他笑了笑,“辰时,过时不候。”
次日清晨,青羽早早候在客栈门口,不多时,见那人从里面出来。
他往她身后看了一圈,“你那位朋友呢?”
“还在睡,估摸着再有两个时辰才能醒……”
他一愣,失笑道:“看来路上我需打起十二分精神……”见她不语,“青羽姑娘,我们走吧。”
换做青羽愣住,“你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他嘴角上挑,“昨日茶馆,听闻你那位朋友如此唤你……”
“那公子又该如何称呼?”
“商珏。”他回身上了马车。
青羽紧跟着上去,车内陈设无不精雅华美。檀木榻几云锦靠枕,窗沿上掐金丝的香毬中,江离的烟气袅袅而出。二人在软榻上坐了,青羽瞧那案上几卷道原经,随手拿了翻看起来。
几日车程,二人之间并无多言语,青羽多半时间昏昏欲睡。那榻上又极是舒服,常常一睡就是好几个时辰。醒来的时候,商珏都坐在另一头的案几之后,或写信函,或翻着书卷。
马车一日里会停下几次,不多时就会有快马而来,商珏便下了车去,避得远远的说些话,再回到车上。青羽也不在意,窝在椅子里看书。
某一次酣睡醒来,闻见柏子香的味道,抬眼瞧他正用帕子拭着手,手边新换下的香灰堆积。她怔怔地闻着熟悉的香味,离珵的样子又浮在面前,挥散不去。她曾经那么依赖那个怀抱,那么贪恋他的味道……渐渐心口痛楚愈烈,蜷成一团,咬着嘴唇怕哼出声来。
商珏将双手擦拭干净,抬眼见她面色苍白,正试图将脸藏进被衾里。“你怎么了?”他问道,她没有出声。
她一路都很安静,安静到他时常忘记她的存在,往往在抬眼之间,看到她的睡颜或是专注读书的样子,才意识到有人与他结伴而行。而此刻的静默有些古怪,她露在外面的手紧紧揪着被衾的边缘,已是泛白,一只精致的绞丝银镯,滑落下来。他心中一沉,急忙上前。
他揭开被衾,她的脸色比他想象的还要糟,额际皆是冷汗。
“可是旧疾?有药么?”他问道。
她仍是不出声,手却渐渐松开,他急忙将她扶起,人已软软的几乎没了知觉。“喂!醒醒!”他拍着她的面颊。
“此处离铜陵山还有多远?”他扬声道。
“回主上,大约还有四五个时辰车程。”外头有人回道。
“等不了那么久……”他片刻沉声道,“备快马。”
不一会儿,外面马蹄声渐近,他将青羽裹在大氅中,下了马车,翻身上马。
马车上侍从急忙道:“主上,还是让卑职快马送她过去……”
“不用,务必保了车上东西的安全。”说完,他绝尘而去。
青羽渐渐有些知觉,在颠簸中醒来,迷迷糊糊只见他如刀削的下颚和衣襟上的纹路。猛地被如此亲近的距离惊醒,挣扎着就要起来。
“再动就扔你下去。”头顶冷冷的声音,“再有一会儿就到了,坚持一下。”
再次睁开眼,她觉着疼痛已去了大半,急忙起身。屋里没有点灯,月亮的光影直铺到床前。空气里有什么味道,刺鼻而呛人。
推门出去,耳边轰隆声不绝,外面夜色厚重什么也看不清。有人从远处提着灯笼过来,走到近前才看清是个女子,戴着面纱,瞧不清样子。
那女子上下打量她一阵才道:“姑娘虽然醒了,还是要多休息,之前给你服的药大约只能缓些疼痛。你若强撑着到处乱走,再严重起来,我们也束手无策了。”
青羽急忙道谢:“请问商珏去了哪里?”
那女子默了一默,“主……商公子有事已经离开。这里是制造铜镜的筑所,公子既受了姑娘之托将你带到这里,这之后,也就帮不上什么忙了。”
青羽颔首,那女子又道:“铜陵山绵延百里,此处不过是其中极小的一处矿山。我劝姑娘看了想看的,就速速离开,莫要随意乱走。三日之后,公子会遣了车马过来,姑娘若要离开,那是唯一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