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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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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青羽醒转竟已是近午,只觉浑身懒懒,抱着锦枕瞅着梁上阳光的浮影,脑袋里一片纷乱。

    “小师妹可起身了?”屋外有人唤她,语调里飞扬的笑意,一听便知是离珵。

    青羽换了衣衫,迈出屋子,被阳光晃得睁不开眼。好一会儿才看清,他一身水蓝长袍,靠在廊柱上,眯着眼睛瞅她,“小师妹睡得可好?”

    她垂下眼,“很多乱梦,仿佛一夜仓皇奔走。”

    “别拘在院子里了,索性随我出去散散心。”离珵又是一脸狐狸样。

    马车吱吱嘎嘎在街巷里转了许久,停在一户院落前,青羽茫茫然跟在离珵身后,心思不知落在何处。过了几进庭院,面前倒是豁然开朗。池水净透,池中央一台水榭,周围星罗棋布着若干雅致小亭,夏帘低垂,只能隐隐看见人影。

    跟着离珵进了其中一间小亭,便有侍者入来,奉茶焚香。

    离珵抿了口茶,望向青羽,她此刻托着腮,只盯着案上纂香明暗。

    少顷,池中水榭传来曲笛之声,渐渐有笙箫揉入,悠悠远远。若有若无的水磨调,穿过夏帘细密的缝隙,流转了一室。

    青羽恍惚抬头望向水榭,歌者容辞娴雅额秀颐丰,启口轻圆气无烟火。指尖轻点之间,成峰绕水。檀板慢拍中,水袖抛舞。

    青羽自幼习琴,大多中正敦朴,何时听过如此百转千回万般心意。一时愣住,眼神随了粉檀色的水袖,飘忽不定。

    离珵见她黛色秀眉轻蹙,眼眸深处缱绻如如,却又仿佛无底深潭,玄寒寂寂。

    “山中书院只怕没听过此番景致……”离珵递过茶盏。

    青羽仍盯着帘外,嘴里喃喃,“世间竟有如此的唱词和曲调,很好听……”

    “偷偷带你出来听戏,若是被你师父师叔知道,估计得把我的皮扒了。”离珵嘻皮笑脸。

    青羽没答话,也不接他手中茶盏,反倒取了离珵面前的酒盏饮了一口,也不自知。

    离珵一愣,继而笑眯眯地望着她,并未点破,“此茶可好?”

    “好得很......”青羽又喝了一口,“这曲子可有名字?”

    “方才是点绛唇,这会儿是水仙子。”离珵给她添了些酒,“小师妹若是喜欢,我可寻了曲谱给你。”

    “真的么?”青羽今日头一次专注地看向他。离珵见她眉目舒展,神情跳脱,有如亭外明媚的日光,压住心底无由的喜悦,冲她点点头。

    亭外曲调忽转,幽幽咽咽,水袖低垂,唱词缓缓,“醉中还有梦......身外已无心......”。

    离珵见她又错神愣住,眼光又飘忽远走,“小羽可是有何心事?”他轻声试探。

    “何为真假何为对错?这是在梦中?还是我已经醒来?”青羽喃喃。

    “此时若是梦,倒是美梦,我宁可就此不醒。”离珵也似自语。

    浮霞漫天时分,二人才驱车而归。

    车至西街闹市,忽闻由远而近马蹄声疾疾,路人车马纷纷避让。离珵挑帘,青羽眼见一队几十余墨色甲胄的骑兵风尘仆仆却整肃地迅速擦身而过。他放下车帘,神色凝重,看见青羽探询的目光,叹了口气道:“玄甲营拔了旗,宫中恐有变数。”

    青羽立时想到澄心与云栖,却又不便探听,一时心急如焚。

    马车正欲驶离,只见窗帘微扬寒光过处,什么东西飞速入了车内,嗒一声钉在车厢内壁。青羽醒过神来才发觉,自己什么时候已被离珵妥妥拦在身后。身后木柱上一张信笺。

    离珵命马车继续前行,伸手取下银针。信笺上只两个字:云栖。

    青羽见状脸色急变,云栖果然遇险,当下不管不顾便要下车。离珵将她一把拦住,“不可!此处人多眼杂,即便有什么要紧之事,回了书院再说。他们既能寻到你,之后必会再次现身,你且莫急。”

    青羽见他异于往日不容置疑的神情,心底倒是定了一定,复又坐下。

    离珵见她坐立不安,迟疑片刻方开口问道:“可是你的熟识?”

    她猛抬起头望着他,“正是,她是我姐姐。但是眼睛看不见,却已失踪了很久。这信笺上的,正是她的名字。”

    他一怔,“眼睛看不见?”他仔细看了回她脸上神情,“你姐姐是南梁长公主?”

    青羽愣住,“我们只是在书院里结识,并非亲姐妹。”

    离珵似松了口气,“这样还好。”

    “怎么?她会有危险?”青羽急道。

    他安抚道:“眼下局势混乱,但你既然与她姐妹相称,我定当全力相助,先送你回书院。”

    路旁客栈二楼临窗处,三微与龙潜并肩而立。“与公子所料不差,”龙潜忽而出声道,“变数自此而起,这之后如何回转,却不是我们所能控制。”

    三微的目光仍在远去的马车上,“那位长公主……”

    “长公主我不担心,我担心的倒是另一个……”龙潜心里叹了一回,此番他们几个出来,各自际遇缱绻,最终会如何,越发是看不透了。难道公子的本意并非他想得那般……

    余下几日,离珵行色匆匆,经常好几日不见踪影,青羽欲前去探询,总是寻不得。他只遣人传了话来,说一切无恙。

    又过了些日子,一场大雨突如其来,小院里乱红满地。青羽捧了书简,却是一个字看不进。

    正愣神,有侍者入到廊下,“青羽姑娘,奉离主事吩咐,请姑娘京郊一见,车马已备好。”

    青羽到山院之时已近黄昏,长木萧萧远山澹淡。入了中院斋房,熟悉的身影依窗而立。

    “姐姐!”青羽大喜,上前执了她的手。

    云栖含笑望着她,“让小羽担心了。”

    青羽将她上上下下看了个遍,云栖摸索着抚过她的面容,“我没事,一切都好。倒是你,仿佛清减了。”

    青羽不知从何问起,见她神态轻松,心里倒也安定不少。

    云栖拉着她临窗坐下,“此刻时局动荡,你也不要过问了。听姐姐的话,乖乖待在书院,最安全不过的地方。今日你我一聚很是不易,再见恐要再过些时日。”

    青羽不由攥紧了手,知她不愿提及自身处境,“姐姐千万注意安全,我,我也帮不上忙......”说罢垂下头,十分懊恼。

    云栖轻拍她的手背,安抚道:“怎么会?妹妹帮了很大的忙。此番脱险,离主事从中斡旋,现在你我能相对而坐,也是他的安排。”

    青羽急忙抬头,正欲问询,云栖起身,“小羽,此处并不十分妥帖,你还是尽快离开,你我总有再见之时。”

    青羽见她面色郑重,只得点头道:“姐姐保重,小羽等着和姐姐再次相聚。”

    云栖抬手抚过她如云的发间,微笑道:“他会护你周全……”

    青羽愣怔之间,有人推门而入,“小师妹可安心了?时辰已晚还是早些回去。”

    她转身,许久不见的离珵一身青天色长袍,腰间一块白玉,依旧嘴角上扬地望着她,仔细看着,眉眼间几分淡淡晦暗倦色。

    云栖听着他二人离去,屋内复又一片静寂。少许,有人推门而入。她缓缓坐下,“你费了诸般心机,将我送到山庄,又送到这里,总该告诉我你是谁了。”

    那人在她对面坐下,喝了一盏茶,方慢悠悠道:“上回从书院把公主带走是迫于无奈,此番将公主带来京中,又是一番无奈。外头寻南梁长公主的人马,不知道有几支了。现如今,能保住小命已是不错。”他复又沉吟片刻,“如果公主一定要一个名字,我叫商珏。”

    云栖微凝了眉头,“商姓……公子是西蜀皇室?”

    商珏轻笑,“皇室?南梁的皇室又在哪里?”

    她默然,许久忽然道:“你可知……静笃的下落?”

    “静笃?他是何人?”他反问。

    “山庄里的,他说他叫静笃。”云栖还有些期盼。

    “不曾听说,那里除了香师就是普通侍者,皆编录在册,没有这个人。”他回答的很肯定。

    她颓然靠在椅背上……

    青羽看着山院渐渐没入层层翠帐,才放下车帘。回头一看,离珵笑眯眯望着自己,似乎已看了很久,不觉脸一热,“谢谢你......”

    “打算怎么谢我?”离珵一脸戏谑。

    青羽正待出声,马车猛地一歪,身子不由往后摔倒。只一瞬,他已将她牢牢揽在怀里,自己的后背撞在车壁上,一声极轻的闷哼。

    她为他的气息环绕,隐隐闻到淡淡的草药味,急忙回身望他,“你怎么了?受伤了?”

    离珵放开手,拂了拂袖摆,“怎么会,好的很。”

    青羽不及思虑,倾身,伸手便去解他外袍前襟。

    离珵一愣,旋即按住她的手,“荒郊野外,孤男寡女,小师妹这是做什么?”

    青羽见他斜眼望着自己,眼中故作深意,恼他油腔滑调,抽出手来,“我也算是医者,不要胡闹。”

    离珵心中一暖,不由敛了痞气,任她解开前襟,将衫袍领间一角褪至左肩之后。

    青羽顿住,眼前伤口狰狞触目,虽已清理包扎,仍觉当时凶险万分。“为何不用药?”她眉头紧锁。

    “只昨天用了那么一些,都被你闻出来,今天再用,不如直接告诉你了。”他仍嘻皮笑脸。

    “我需要干净的水,就现在。”青羽不搭理他,敲了敲车壁。驾车之人旋即改道而行,不出一会儿就停在一片湖光水色之间。

    青羽下车取水,用风炉沸腾,取了麝袋之中的药丸研碎,仔细涂在他的伤处。

    离珵侧首见她凝神专注,清丽的面容胜过眼前水光天色如许。纤长白皙的手指,在伤处抚过,小心而认真。

    青羽处理好伤处,正待出声叮嘱,抬眼见他正托着腮斜眼望着自己,这才注意到二人之间的距离颇为暧昧,而他衣衫半褪,露出坚实的半侧胸膛......当下她面色烧红,急急回身去那水边净手,寻了一处芳草如茵,坐着观那湖景。

    身后离珵穿好衣衫,坐到她身侧。

    此时日暮云淡,水色深静柔滑,一只水鸟立在近水的浅滩中,雪白的翎羽长长垂在身后,寂然入定。

    “谢谢你......”她低语。

    “余下的事情如何回旋,已经不是人力可以控制,但凭天意。”他望着水面。复又转头望着她,“早知道我也躲去山里的书院,不问世事,也是快活。更何况还有天仙般的小师妹可以朝夕相处......”

    身边的人没有动静,只怔怔望着水面。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青羽忽而开口,“梦里面,我似乎做了很多错事,伤了人也伤了自己……”她顿了顿,手指很用劲地拧在一起,“然后我忽然发现,这好像不是一个梦,一切都是真的......”

    离珵把她握得发白的手轻轻分开,“每个人都会做错事。”

    “若是不可原谅的呢?”

    见她满目痛色,他缓缓道,“没有什么不可以原谅的,一切都会过去。”

    “真的么?”她仓惶而不安地望向他。他怔了怔,这是今日她第二次这样问自己。

    “无论真假,孰对孰错,一切都过去了,不是么?前世纠葛今世错缘,万事如朝露,日出消散。该放手的时候又何必紧抓不放?”

    “放手么?如何放的了?”她兀自喃喃。

    “小羽,”离珵忽然道,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我有一物赠你。”

    青羽见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递到自己手中。

    锦囊用上好的墨绿色丝绸织就,上面针脚细密地缝了一尾银色的鱼,体态古朴生动。她打开锦囊,一枚小巧的琉璃佩滑落到手中。水滴状的吊坠,通透晶莹,里面却似有流火炽焰,隐隐而动,青羽不觉看得痴了。

    离珵接过琉璃佩,小心系于她的颈间,银色如发丝的线绳,几不可见。

    琉璃佩贴上她的肌肤,暖意融融,青羽只觉神识愉悦,方才纠结于心的种种缓缓散去。浑身说不出的舒畅。

    他见她面色绯红,双眼迷朦,几根长发拂过他的手臂,撩动人心。忍不住伸手拂去她唇角的一根发丝,她无意识地侧过脸,润泽饱满的双唇与他的指尖轻触。她看见他眸中深意一闪而过,迷糊觉得似乎会发生什么,就见他慢慢凑近的面庞。他的气息在她的唇边轻拂,终是印上她的唇,辗转流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