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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轻微的小雪过后,赤峰城迎来了冬日里难得的晴朗天,迂阔清湛的天空中,一望无际,青阳高悬,缕缕晨曦流光如倾似泻,映衬着未曾消融的冰霜雪菱,天然织就了一幅江山天澜锦绣。
忆小雪初晴,天澜锦绣,江山如画。
南楚辞赋大家楚流明的一首“小雪初晴,天澜锦绣”,虽然是其冬游西子湖畔时所作的小情小调,几多流风细雨,燕语莺声,不过用在此时此地,倒也恰如其分。辞赋诗歌无止境,到一地,见一景,旧词旧曲新唱,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天澜锦绣,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竞折腰。如此大好河山,怪不得人人都想当个天下共主,驰骋这万里河山风月,北莽如是,西魏如是,东唐南楚又何尝不是?不过这到头来,苦的还是天下百姓。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寥寥一言,却也是道尽了这其间的苦楚残酷。
赤峰城前,望着流光倾落的斑驳城墙,虽是粗糙狰狞,但其内人声鼎沸,充满活力,一路向北,从下英贤山,到过鬼海鬼门,面容始终肃然的大先生,眸中终于流淌出一抹温暖如春的笑意。
当大先生笑意盈盈时,迎面从城里走出来的一个全身布满饭渍污秽,红衣袈裟作褴褛衣衫的老和尚,眼中同样有笑意,有慈悲。
老和尚双掌合实,看着迎面而来的大先生,站在城门中央,轻声道:“阿弥陀佛……”
这句佛号,从入城到出城,老和尚不知说了多少遍,对小摊小贩说过,对富商大贾说过,对道士和尚说过,对江湖游侠说过,对妇孺小孩说过,赤峰城中各色各样的人,他都说过,所以当他见到大先生时,自然也要说上一说。
这一说,老和尚身上有琉璃金光璀璨,业火如刀,一层层的油渍饭渍、一层层的污垢秽物消融不见,袈裟如新,灼去了罪孽与过往,重新变得澄明透净,如玉如光。
污秽狼狈不堪的老和尚,只一言,就成佛。
成佛的老和尚未言未语,合实的双掌,一手在胸前结印,五指轮回翻覆,一印即是一言,一言即是一声声震慑群魔的佛门狮子吼;一手平推而出,进一寸,虚空生金莲,莲上生我佛,有金刚,有罗汉,有菩萨,一掌出,满天尽佛陀。
一路行来,一路言慈悲,一路见善恶,今借众生之恶,生金刚怒目,净诸天之恶;今借众生之善,生菩萨罗汉,度苦海轮回,往生极乐。
前行的大先生,看着一掌而生满天神佛的老和尚,脸色不变,腰间连鞘长剑横亘于胸,胸中自有浩然意,纳百川,容四海,即便是满天佛陀,也纳得,容得。
满天神佛靠近大先生,先有金刚三十六,怒目阔口,手中禅杖砸落在大先生的剑鞘上,如夜半钟声,宏大阔远,声声沉入心湖,从城南,一直到城北,整座城,人人耳中有钟鸣佛音。
一声狮吼,一声钟鸣,大先生握剑横于胸前的右手岿然不动,但其整个身子却矮落一分,方圆数十丈大地翻涌如浪潮,齐齐陷落一寸。三十六金刚,三十六禅杖落下,方圆百丈大地生生陷落三十六寸,赤峰城南门千百年来万里平阔的雪原,出现了一个深坑。
深坑中央,大先生长剑横胸挺立,如松如柏,巍峨不动。
三十六金刚甫消,有十八罗汉至,降龙伏虎骑象坐狮,十八罗汉,尊尊托金莲,金莲花开,消除业障灾厄,往生极乐天。
大先生眉头轻蹙,一跃而起,手中连鞘长剑挥动,深达三十六寸的大地被横空掀起,如狂风掀起的滔天海浪,遮天蔽日。
禅音赫赫,金光琉璃业火灼身,十八罗汉度苦海,破开大先生掀起的大地风浪,尊尊口吐降魔经,手结降魔印,不信我佛,即为外道,当降则降之。
大先生退至风雪平原,仿似少了些许顾虑,面对十八尊或微笑或慈悲或怒目的罗汉,骈指隔空划落,似圆近方,大先生身前三十三丈,真元气劲衍生交织,自成方圆规矩,十八尊罗汉,尊尊不得入。
罗汉不入,自有菩萨可行。四大菩萨,拈花一笑度世人,只一指,方圆崩碎,劲气搅乱风雪,碾碎沙石,凌空停滞,天地间仿似起了一阵尘雾。尘雾中央,雪为云,风助行,四大菩萨转瞬即至大先生身前,拈花落指度世人,度一度这一路向北的大先生。
“我读世间书,行万里路,憧憬圣贤明君,却独独不信这满天神佛,即是不信,你又如何度得?”大先生洒然哂笑,儒袍无风自动,烈烈如同万千书生翻阅书籍的朗朗清音。
大先生整了整衣冠,拂去风雪灰尘,如似拂去满天禅音,一步踏出,脚下大地齐声鸣喝炸裂,黑黄沙石翻飞如蟒如龙,清白风雪如剑,龙盘蛇缠风雪剑,剑出龙吟镇天阙,四大菩萨瞬间消散无踪。
大先生只一步,重新出现在赤峰城的城门前,出现在老和尚面前。
拦路的老和尚,双掌再度合实,平静而慈悲地看着重新出现在城门口的大先生,微微一笑。
金刚罗汉菩萨难阻,我自一佛拦道。借满城善恶,种一朵金莲,借世人慈悲,成诸天一佛。
“阿弥陀佛……”
老和尚盘膝而坐,诵佛经,身后城中,家家户户,老幼妇孺,心中有慈悲意,有众生意;赤峰城中,人人盘膝而坐,心中有佛,头顶生金莲。
金莲朵朵横空,生一佛,且拦路。
……
赤峰城向北百里,有一座枯山道观,观中有一男一女,盘膝而坐。男子披头散发,身材壮硕魁梧,瞳眸赤红,如染鲜血,显得狂放不羁。坐在男子旁边的女子,面容妖冶妩媚,举手投足间尽显魅意,但偏偏女子头戴道冠身着道服,神情肃然清冷,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世人都说这老和尚动嘴的本事是天下第一,没想到这动手的本领也是不差,一掌有漫天金刚菩萨,现在又借一城善恶慈悲,生生造就了一尊佛陀,真想跟这老和尚打一架,掂量掂量他的佛陀金身硬,还是我的拳头硬。”
男子望着百里之外的赤峰城,赤红的瞳眸中战意磅礴,炽烈而火热。
女子瞥了一眼男子,淡淡道:“老和尚是厉害,但他没有以死阻路的打算,显然拦不住大先生,甚至连伤其一二也不能!”说到此处,女子清冷肃然的神情中,有了一丝失望,但却被掩饰的很好,一闪而逝。
男子看着身边的女子,张狂不羁的赤红瞳眸中闪过一缕柔和,轻叹道:“能与大先生一战,是我毕生之愿,你又何须如此?”
“这一战……”女子眉头微蹙,担忧道:“当真免不了吗?”
“大先生携势北上,精气神凝而不散,意冲云霄,坚不可摧,你有几分把握,能阻他、拦他?”
“半分也无!”男子摇摇头,散乱的长发随风漫舞,虽然是在否定,但语气中不但没有半分沮丧和害怕,反而是傲岸的洒脱与不羁。
“可大先生一路向北,虽然不是冲着北莽江湖而来,但一路北上如入无人之境,想想总归不好,虽说对方是天下闻名的大先生,打不过他也实属正常,但打不过与不打可是两回事啊。若是不亲自见见大先生,动动手,日后为江湖所知,总免不了被嘲讽讥笑北莽江湖无人,也总会不自觉地牵连到我这个被称为北莽江湖百年一狂人的燕狂徒身上,一个缩头乌龟的名头想来是跑不喽。”
“你燕狂徒还会在意这个,如果你真在意自己的名声,当初就不会抢了我这个麒麟观的女道士为妻,被世人骂为不尊三清道祖,不顾人伦道理的燕狂人了。”女子忽然掩口轻笑,脸上清冷淡去,尽显柔和温婉,瞬间多了几分二八年华女儿家的娇羞。
“再者说,这北莽江湖也不只有你燕狂徒一人而已,虽说烂柯寺、大枯山、麒麟观的那几位相互掣肘算计,不敢轻易对大先生动手,但这北莽江湖也多的是蛇是龙,就算没几条龙蛇,这大鱼大虾总该有个几江几河吧,淹死一个大先生,绝不成问题,怎么就轮到你强出头了?”
“说到底,你还不是为了她!”说到这里,女子语气幽幽,也不知是哀,是悲。
“以众敌寡,本就不是江湖道义,若我们真的这么做了,北莽这片江湖,我们这些江湖人,以后就真的抬不起头了。”男子没有接女子的话,而是自顾言道:“再者说,我本就想和大先生一战,称量称量这天下巅峰有多高,南方江湖的水,有多深!”
女子沉默片刻,低声道:“我不会再拦你,你若死了,我也不会为你报仇!”
“那你会为我做什么?”男子咧开嘴,似笑非笑。
“我会为你收尸!”女子抬头,莞尔一笑,青丝如瀑,枯山遍地生烂漫,如昨日。
“好!不愧是我燕狂徒的女人!”闻言,男子放声大笑,震落百里云天。
江湖自有江湖的千古风流,如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