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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云为友,青阳为伴,一壶小酒两三杯,优哉游哉!
“唐莽楚魏,四国春秋;东唐谓之盛,唐皇文武双绝,胸中韬略长如秋,定国安邦无所忧,朝内亦有诸多肱骨之臣相助,东唐确为四国之中最强;但正所谓强极则辱,胜极则衰,唐皇虽然胸有千秋,但猜忌心太重,此强未必可久持矣。”
“西魏谓之强,魏王强势专横,喜兵而好武,有一统天下之愿,号称国有狼骑百万军,人人披甲寒敌胆。但魏国亦非一片安定祥和,魏王常年穷兵黩武,军事强盛但民不聊生,国家强而不富,这也导致魏王心有所忌,难以施展抱负。”
“南楚谓之富,楚国地处南方富硕之地,亦不与北莽接壤,向无兵燹战火之危,百姓衣食丰足安乐,喜文厌武,国内文风鼎盛;然则富则奢,逸则惰,群臣无所作为,尸位素餐,楚帝沉湎于琴棋技艺不可自拔,国富而兵弱,长此以往,祸事必生矣。”
说道这里,楚倾幽轻轻一叹,说不出的萧瑟寂寥。
“也不尽然,‘楚有三千士,提笔可当百万师’,绝不只是一句空话。所谓立国以武,治国以文,南楚可谓集春秋风流之半,文人士子不胜枚举,名士大儒不可胜数,人才济济;治国如烹小鲜,名士大儒在朝,还能烹不好一国之小鲜!”
唐笑风摸摸鼻子,试探着说道。
几杯酒下肚,唐笑风和楚倾幽渐渐熟络起来,从古之三皇五帝,到今之四国春秋,从江湖之远,至庙堂之高,两人可谓相谈甚欢。唐笑风肚子里那点墨水,早已抖搂个干净,最后只剩下他问,她答。
“你也说治大国如烹小鲜,烹小鲜,自然得刀工技艺娴熟,胸有丘壑,方才能游刃有余。但纵观楚国庙堂,不可否认其都是胸有万卷之辈,但除了少数人外,大多数人都将胸中的点墨用在风花雪月之事上,什么‘红袖添清香,美人卷珠帘’,‘雪中红泥炉,闲坐朝天阙’等,说到吃喝玩乐,他们倒是比谁都娴熟,但若说到做,却也太过难为他们了。这样的人,无一于民于国之益事也,你还能指望他们来治国烹小鲜?”
楚倾幽不由轻嗤一声:“若楚国能多几个像大先生这样的人,必可保楚百年无恙!”
唐笑风沉默无语,不过对于楚倾幽之言,倒也心悦诚服。
“至于北莽嘛,一字谓之曰雄,虽弱,却有虎狼之雄心,苦寒之地多英豪,女子亦可登天宝,北莽女帝燕碧霄之心,可不输当年一统春秋的秦帝,若有乱事,必起之莽矣。”
提到北莽,唐笑风不由心中一叹,唐莽交壤,西流恰是北莽南下最大的交通要道,每年西流关下的累累白骨,就是楚倾幽口中所言北莽女帝的雄心壮志,亦是她所言的祸事。
“这是什么酒?”
或是这个话题太过沉重,楚倾幽轻抿一口杯中美酒,精致的面容上掠过一抹红晕。
“这是山下百姓自己酿的酒,称作九月九!”唐笑风如实答道。
“九月九,九九重阳吗?”楚倾幽问道。
“是,九九重阳,每年秋季,北莽军队就会出兵南下劫掠边城,抢掠粮食人口,每年的秋天,也是西流军士死伤最多的时候。相传,一名女子刚刚新婚不久,丈夫就要出征戍边,丈夫走后,女子每天都会撒一把白米,酿一瓮新酒,等待丈夫平安归来,新酒作陈酒,新人作旧人;陈酒醇香,旧人情甜,期与丈夫团圆共饮。然而,他等到的却是丈夫战死边关的噩耗,等到的却是一柄冰凉的横刀。没有尸骸,没有骨灰,没有遗言,只有记忆过往深处的那一首歌:
九月九,望黔首,家人康与乐,尸骨纵不悔;
九月九,盼归人,酒水清与甜,梦里总想见。
九月九,立山巅,白云柔且软,浮我到天边;
九月九,端杯酒,天上好又暖,再续来世缘。
在得知噩耗的那一天夜里,女子身着大红喜袍,喝着自酿的水酒,用那柄冰凉的横刀自刎而死。同村的百姓知道后,莫不为之惋惜与敬佩。但百姓贫苦,无力准备棺椁坟茔,只能将女子生前酿的几十瓮酒拿到街上去卖,十里八乡为之而动,不为酒,而为人,凑足了棺椁丧葬之钱,风光埋葬了女子。而那酒,也被大家称为九月九,现在西流城的大小店铺,都有九月九卖,不为酒,只为纪念那戍关将士,只为期那平安燕归人。”
唐笑风淡淡说道,抿一口九月九,望那相思离人愁。
“一寸相思一瓮酒,酒在人不在,燕空归。”
楚倾幽叹道:“没想到如此平凡的酒,有如此不凡的故事!我哥哥曾经来过西流城,他对我说,这里是个不平凡的地方,尤其是这里的人,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少女像是临溪的一朵幽兰,潇洒无羁,亦有些落寞寂寥。
“我给你讲讲西流城的故事吧。”话里话外,唐笑风静静的听着,品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故事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快乐与忧伤。
只是,他不喜欢忧伤。
“只有知道西流城的故事,才能真正了解西流城,了解西流的人!”唐笑风望着少女,笑意盈盈,干净而又温润。
楚倾幽点点头,眸中似有枯叶随风轻轻落下,似深秋,却不幽凉。
……
英贤山脚,有一座道观,名为白石观。不像别的道观一样,远离凡尘俗世,红尘不惹,白石观位于山脚的村镇旁边,每天都有村民进进出出,很是繁华热闹,如同一座酒楼食肆。
白石道观十分有名,至少在这西流地界,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当然,有名的不是白石观本身,而是道观的白石道人。
白石道人是白石观的观主,不惑之年,每天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站在道观门口,迎送着来来往往的香客游人,稽首间尽皆笑意盈盈,仿似在盘算着今天有多少人来,有多少人添了香烛钱,比起道士,白石道人更像是和气生财、精打细算的商人。
其实,在白石道人来白石观之前,白石观并不是很有名,除了西流城周围几个村镇的百姓外,没有多少人知道英贤山脚有个白石道观。数十年前,白石观外来了一个身受重伤的男子,道观的老观主救了他,那名男子为了报恩,就在白石观住了下来,拜老观主为师,以白石为名,自称白石道人,每天跟着老观主习经修道,老观主不问男子过往,男子亦不恋昔日恩仇,在道观一住就是十多年。
老观主死后,白石道人成了新观主,此时,白石道人的仇家亦追寻而至,面对昔日恩怨情仇,白石道人洒然轻笑,稽首以礼,以身坦受三剑三刀,以言说服仇家摒弃往昔,此一举,成就了白石道人的名头,亦成就了白石观的声名。
名声日盛,来白石观祈求解惑之人渐渐增多,香火渐盛,白石观亦渐渐开始大兴土木,从一个小道观变成了一个大道观,从一个清静之地变成了一个红尘喧嚣巷。
曾经,道家三宗之一真武宗的一名年轻道士不满白石观的作风,认为道家应是清静无为,观自心而内自守,如此近于红尘,嘈嚷纷扰,何能为道,何能修道?
白石道人站在白石观门口,笑嘻嘻地望着那名真武山上下来的年轻道人,双手拢在袖中,轻声问道:“修道,以身?”
年轻道士蹙眉不语,后而摇头。
“修道,以心?”
年轻道士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即是修道以心不以身,心清处自静,心浊处自扰,可对?”
年轻道士沉吟不语。
“以身修道,何处能修?以心修道,何处不能修?”
白石道人侃侃而言,笑着迎接过一位前来道观烧香祈愿的游客,转身走进道观。
那名年轻的真武宗道人在白石观门口站了一夜,第二天趁着晨曦,离开西流城,回到了真武宗。一年后,那名年轻道人再下真武山,南行四百里,百里破一境,成了天下最年轻的沧海境修士。
真武宗,奉玄天真武大帝,道教之法,非真武不足以当之,与龙虎山一南一北,为两大道教祖庭之一。
从此,白石观盛名不衰,白石道人亦名声倍增,被世人称为“三问之师”。
成名之后的白石道人,依旧喜欢站在白石观门口,望着来来往往的游人,笑容满面。
然而,那名本应站在道观门口微笑送迎往来游客的白石道人,此时却跪在一个全身笼罩在猩红大袍的男子面前,脸色惨白,额际冷汗涔涔,没有了一丝往昔的和煦和雍容。
房间内,诡异而寂静,和白石道观外的浮尘喧嚣形成了鲜明对比。
红袍男子轻叩着茶杯,发出清脆的响声,每一次轻响,地上的白石道人都会不自觉的颤抖一下,恍若那年那时白石道观门口的那个重伤之人,萧瑟无助。
“你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吗?”
红袍男子忽然俯下身子,低沉的声音在屋内响起,翻滚的红袍,如是一片血海。
“身为暗卫,不该如此张扬,显露人前!”
白石道人颤抖着,声音亦随之震颤不休,如同被弯曲拉张的琴弦,泛出缕缕哀鸣。
“张扬也是一种保护,就像低调沉隐一样,地位越是高,名声越是大,越没有人相信你是一名暗卫,你很聪明,在这点上也做得很好。那么,你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吗?”
冷汗顺着白石道人的额头,顺着苍白的脸颊,停留在白石道人颌下那缕精心修剪保养过的胡须上,像荡着秋千的顽皮孩童,不肯滑落。
“小的不知,还请大人明示!”
“暗卫第三则是什么?”
红袍人冷哼一声,红袍翻滚如滔天波浪,那一瞬,白石道人仿似陷入了无边的血海地狱中,一次次挣扎,一次次绝望,一次次生不如死。
“暗卫第三则,任务为要,即使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
“那么,暗卫第五则,又是什么?”
“暗卫第五则,少与无关之人接触,只有死人才值得信赖。”
“暗卫第一则呢?”
“暗卫第一则,不得……”
一问一答间,白石道人额头的冷汗越来越多,后背的道服也湿哒哒的沾惹在身上,苍白的指骨叩在地面上,没有一丝血色。
红袍男子坐直身子,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那么,你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吗?”
“请恕卑职愚钝,不知大人所言之错为何?”
跪在地上的白石道人手指轻缩,身子伏的更低,仿似要贴在地面上一般,谁也没有看见,那无神惶恐的双眸中,闪过一丝阴狠和毒辣。
灰暗的房间内,血海翻涌,如泣如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