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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竹苑。
蔺九霄正对着一盘看不出格局的残棋愣神。
堂堂护国大将军,沙场上叱咤风云,群臣前威风凛凛的蔺九霄,背地里却也有着不为人知的细腻柔情。
“义父。”连城轻唤,将他出了窍的神思拉回了现实。
“连城?坐下吧。”
他将手中一颗把玩了许久的黑棋丢进了棋罐。那棋子在他温厚沧桑的大掌中呆的久了,已有了些温度。
“枫桥方才来过了?”连城问道。
“嗯。”很冷淡的一声,不知方才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愉快。
这父子俩,大约是又怄气了。
蔺将军对枫桥很严格,严格的不像是对自己亲生儿子的严格。
连城微微叹了口气,才说道,“今日桃花宴上,连城见到了一个人。”
“嗯?”蔺九霄似乎不是很感兴趣,只是象征性问了一声,像是给对方一个台阶下。
“江南的衡止。”
“此人有何蹊跷?”蔺九霄继续盯着棋局,还是没怎么当回事。
“此人应是无心利禄,却又现身桃花宴,而且易了容。孩儿认为,他此番前来,是想传达什么消息。”
“易了容?”虽有些好奇了,但仍有些漫不经心。
“嗯。虽然看似天衣无缝,但后来离得近时,细看还是能找到些马脚。而且,脖颈间围了一方绸巾,似乎是想遮掩什么。”
蔺九霄却跳过了这一段,直接问道,“你觉得他想传达什么?”
连城等了一会,才悠悠说道:“大抵是蘅儿的下落。”
蔺九霄闻言猛地看向他,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
“他说了什么?”
“他没有提到蘅儿的事,只是我的预感。”
蔺九霄眼中涌动着的欣喜黯淡了些。
“他若是真想说什么,你们便还会再见的。只是,现在还不知道此人究竟是敌是友,你切莫大意。”
“孩儿明白。”
蔺九又盯着眼前凌乱的棋局,伸手捏了一颗黑子。
“可蘅儿若是回来,又该以何身份示人呢。”
“这些小事义父不必,孩儿会安排好的。”
蔺九霄浅笑一声,“这倒也是,有你们这几个聪慧过人的孩子在,为父省了不少心。”
连城听罢嘴角微扬了一下,算是接受了赞扬。
雨后的浣竹苑,翠色袭人,清新有致。
不愧是当年她曾住着的院子,脱俗的景致都好像是从她身上沾染下的。
“陛下难道还没打算封爵?”连城收回了凝视着竹叶的目光,朝眼前的人眯了眼。
蔺九霄面上一沉,道“我蔺九霄还没可怜到腆着脸向他求赏的地步。”
“父亲息怒。孩儿只是想着,枫桥已经快成年了,以您的战功,怎么也能封个一品军侯。若是日后枫桥袭了爵位,也好歹能让夫渠与杉楼有些保障。”
“我们不会败的太惨,你也不必未雨绸缪到如此地步。”
“不,我们,是不会败。”连城笑着,从棋罐中抓过一颗白棋捏在两指间,“但两位义妹终是要嫁人的。若是娘家的势力都在暗处,她们难免会在夫家受些委屈。”他又伸出了那两根纤长的手指,将白棋落在了一处极不显眼的位置,“但若是我们有了能摆在明处的势力,她们过了门也能多些底气。”
蔺九霄看着他下的那一步棋,眉宇间舒朗了些。
“难得你为两个妹妹如此操心。”他叹口气,“夫渠和杉楼都是蔺家的心头肉,我又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她们受苦。”
“但封爵一事若是容易,为父也不必守个护国大将军的空职这么些年了。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的性子为父自然了解。你既然提了,便定是有了把握的。”他又落下一颗黑子,望着连城深邃无底的墨目。
连城又拈起一颗白子,道“陛下迟迟不立太子,也不封王,唯一健在的皇弟还被囚禁在南淮做质子。”
“就算陛下不急,但几位皇子和朝中大臣自然都是心急的。若是群臣一齐进谏,想必再怎么打压也不行。”连城手指间的白棋已然落在了棋盘中,局势也渐渐明朗了起来。
“你是想趁着这趟逼迫陛下立储君的东风,让他把该封的都封了?”蔺九霄疑惑的扯了扯嘴角,“你应该知道,这种情况不是没有发生过。东宫也曾是有主的,但那位众人敬重的太子,最后落得了什么下场?”
“窃了兵符,以谋反之罪处死。”冰冷的话语,从连城的薄唇中一字一字传出
那是一段人人都不愿回忆的血腥历史,他就那样轻启薄唇,淡淡说了出来。
谁都能看出那份淡然背后的伤痛。
“若是两次立下的储君都以谋反而命终,莫说是那几位聪慧的皇子和朝中老练的大臣,就连普通百姓都难免生疑。所以这次,陛下会立小皇子阿琸为太子。”
“果真是如此吗?皇子琸年方四岁,正是做傀儡的好人选。”不愧是聪慧过人的老将军,一瞬间便明白了连城的言外之意。
“而且这一次,他一定会设法保全小太子,来让自己在未来的一段时间之内,能安下心来进行他的计划。”
“若是如此也好,起码能保阿琸无事。”蔺九霄叹了口气,“只是可怜了阿玕那孩子,他若是还在,我们也不至于如此大费周折。”他看见连城眼底闪过的丝丝苦楚,又道,“你与阿玕情同手足,为父不该拿此事谈论的。怪我多言了。”
“不,是连城没用,无法保玕兄周全。”他捏着棋子的手指用了极大的力气,仿佛恨不得将那颗白棋捏个粉碎,“只望我有朝一日能为他报仇雪恨,好让他在九泉之下有些慰藉。”
蔺九霄看向窗外,“为父每每坐在这浣竹苑中,都恍惚能看到阿玕陪你在那石桌上描竹的情景。他每回来找你,你都在这院子里。他知道你心里念着蘅儿,便只是一直在一旁默默的站着,待你画完了回过神来,才上前同你谈论事情。”
连城眼中浮现出那个男子温润却不失英气的面庞,是啊,他们曾经就站在那个地方,一次次对酒当歌,谈笑风生。
“自他走后,我每个月的初三都会来浣竹苑描一幅竹。平日里画翠竹,冬日里绘雪竹。从前的竹子是为蘅儿描的,后来的竹,却都是为他画的。”
蔺九霄不由的心中一紧。是啊,皇长子百里玕正是前年腊月初三走的。怪不得浣竹苑的石桌边总有洗不净的炭色和一堆灰烬,原来他是将画给挚友的竹子烧成了缕缕青烟。
清荷苑。
文雅清瘦的女子温和的看着坐在对面的弟弟。那个幼时总是追在她身后跑着跳着的小鼻涕虫,如今已长成了身形挺拔的小男人。而她,也从一个成天只会哭着喊长姐的小丫头,出落成了秀气的闺中女。
她吩咐婢女将方连城用过的茶盏收走,换了新的,又在桌上添了些枫桥爱吃的果脯点心。
“又在父亲那里受了气?”她笑了笑,伸出一只手,温柔的摸了摸枫桥额前的头发。
“都是我自找的。明知父亲不会给我好脸,还偏要……”
“是二姐让你去请安的。”夫渠打断他的话,“二姐明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还让你去打扰父亲。是二姐的错。”
蔺枫桥却别过了眼,“关二姐什么事?只怪我不是嫡子。”
“枫桥!”她大约是第一次这样皱着眉头,严肃的对弟弟喊话,枫桥楞了一下,随即低下了头。
“这话以后不许再说。父亲和二娘平日里都对你疼爱有加,让他们听到该伤心了。”她叹了口气,“今日,是长姐的诞辰。”
二人眼底最后的光也黯淡了下去。
是啊,三月七。今日正是那个牺牲了自己保全了蔺府的传奇女子的生辰。
时间只那么一晃,竟已过了十年。
蔺芷蘅,今年已经二十有五岁了。
她望着珠帘外的春景,道“长姐离家之时,我不过十二岁,你也还不到九岁,杉楼还尚在襁褓之中。如今,杉楼大了,你也长得这么高了。长姐若是回来,都不一定认得出。”
连城呢?十年过去,他好像没怎么变。
一如既往的冷漠,沉静,内敛。
他自小就是那样,如今更深了而已。
“从前你和长姐玩闹的时候总是不带上我,我只能一个劲在后面跑着追你,结果有一回不小心摔了一跤,磕破了膝盖,长姐心疼坏了,竟然罚自己一天没有吃饭。”
“是啊,长姐最疼我们几个了,从不嫌我们烦。不像兄长,整日都把自己关在书房,还嫌我们聒噪。”她想起童年的事,嘴角不经意的扬了上去,“长姐她,虽然只比我大两三岁,却时时担着作为长女的责任,一刻也没有松懈过。”
二人就这么沉默了一阵。
“对了,你还没给我讲桃花宴上的趣事呢。你是头一回参加,一定见到了不少才子吧。”
“嗯,镇国公的庶子谢子濯算一个;表哥也算一个;还有‘江南四青’中的衡止和喻子年。”蔺枫桥托着腮思索着,这个人前挺拔的小男子汉,在姐姐面前却总是一副稚气未脱的天真相。
表哥是他的表哥,却不是夫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