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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进摇头笑道:“凤老英雄你这么说,不是摆明了说,大小姐的病很严重?你们做郎中的不能这样,病人最需要的是保持心理安稳,你这样吓她似乎不大好啊。”
张舜卿道:“老英雄有话说在明处,小女子虽然是女流,倒也有几分胆色,不至于被吓住。就算真是……天花,我也可以接受。再说范兄与小女子无话不谈,您与他说了什么,范兄都会转告,又何必费这番手脚。”
“不是如此……老朽是个武人,嗓门粗,声音大,有时控制不住自己,说话就像打雷。跟一群江湖草莽汉子交涉,自然怎么都随意,在这里若是放肆起来,怕扰了大小姐休息。既然如此,那就说实话吧。”
他看了一眼薛五,哼了一声。“这件事罪魁祸首,便是五儿这个孽障了。我当日看她可怜,又怜她出身宦门,不该就此生张熟魏,做起倚门卖笑的营生,加之她秉性坚贞,却有不甘之意,才以百花丸相赠。只是让她用来装成天花,好糊弄人的,没让她随便把药送给别人。那药炼制的本意,是用来种痘防病,最后未能成功,但毒性也是有的。如果使用不当,或是遇到其他生克之药,搞不好假天花变真天花,假麻子变真麻子,她不明药理,把那药随意乱用,所以就出事了!”
“原本这种药虽然会造成人体不适,但却不至于有大碍。等到病体痊愈之后,对于天花反倒是有了一定的抵抗力,不算灵丹也可算妙药。可她对药性所知有限,只让小姐去吃,这药是能乱吃的?若单是这丹药,老朽还可以对付,可现在小姐体内除了百花丹,还有另一种毒素发挥作用。两股药力合在一处,这事情就很麻烦。”
张舜卿道:“凤老,不用绕圈子了,小女子只想问一句,我现在是不是……天花?”
凤鸣歧看看张舜卿又看看薛五,最后看向范进,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天花……倒不是市面上那种天花那么严重,大小姐的性命自可无碍,只是……”
他叹了口气:“老朽半生行走江湖,惨事就见的多了,于人生苦难也能体会,于年轻女子而言,容颜往往重过性命。只有到了老朽这把年纪,才能体会到人生在世,性命为第一要紧,余者皆不足道。大小姐生于富贵之家,总归是比普通人家的女子好过一些。即使容貌有碍,亦不妨碍大小姐姻缘美满,子孙满堂。当然,大小姐若要见怪也是情理中事,老朽此来,主要也是为了还债。只要能让大小姐出气,就算要老朽这条性命,也自当双手奉上。。”
凤鸣歧的言语,让所有人的心头都萌生了一丝名为绝望的情绪,薛五急道:“义父,你老人家武功盖世,一定有办法的!”
“蠢材!这种事跟武功有关系么?又不是江湖上打斗争杀,这是病!任你武功盖世,又有什么用?老夫当年七兄弟结拜,谁不是武艺高强,结果有四个都是病死。你自己胡乱把药给人,现在闹出这么大的事来,你说该怎么办?就算用你的命赔,又赔的起么?”
他声音渐高,如同黄钟大吕,房间里回响着一股奇特的嗡嗡回响。范进隐约觉得,这似乎就是自己前世看的某些作品里提过的虎豹雷音,看来这老头的武术修为,果然不是假的。
薛素芳是能做花魁的女人,平日即使高冷,应酬场面的本事也是有的,不管与什么人打交道总能游刃有余。可这时见老人发怒,她竟是被训得两眼微红,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盈盈下拜道:“女儿知错了,知错了……”
“知错有什么用?现在张大小姐容颜尽毁,你一句知错,就能了结么?”
张舜卿人愣在那,似乎一时间不能接受这个消息,原本以为自己只是开个玩笑,却不想倾城之貌当真要成为梦幻泡影。想象着自己容貌尽毁的样子,再看看一旁玉树临风的范进,即便他依旧对自己不离不弃,可是自己真能保证他的心永远在自己这么个丑女人身上?
眼见凤鸣歧声音越亢,她忽然轻咳一声道:
“老英雄息怒,请先让我问个问题,您是说,我的脸……真的没指望了?”
凤鸣歧收住声音,看了看张舜卿,“大小姐,老朽是个武夫,医道上只是粗通,如果您信不过,可以再找名医诊断。这件事错由我起,大小姐若要见怪,请怪老朽,莫怪五儿。她……不懂事。”
“凤老英雄,您这话就言重了。薛大家赠药,是在我的要求之下,并非有意,乃至随后的变故,更非人力所能预料,怪罪别人就没有道理了。这不干她的事,要怪,只怪我的命数。好了……既然是天花,我心里就有数了,请几位先退出去,免得也被传染……”
凤鸣歧道:“五儿虽然没出过花,但是她吃过百花丹,对于天花是有一定抵抗力的。倒是没什么可怕,她可以留下。四娘,你且退出去。还有范公子……”
“我不会走的,几位请回吧,我留下来照顾大小姐。”
凤鸣歧不听范进解释,伸手已经抓住他的胳膊,拉起他就向外走,边走边道:“请借一步,老朽有些很要紧的话,要对范公子说。”
马湘兰也已经退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了薛五与张舜卿。薛素芳美眸含泪,眼里满是愧疚之意,跪行来到张舜卿床头道:“我……我也不知道会这样的,如果知道,肯定不会把那百花丹给你用。这么会如此?怎么会如此啊!”
张舜卿苦笑道:“薛大家,有话坐下说吧。这或许就是命数,你家中遭难,归根到底,却是家父秉政以来严查公帑所致,于这一层,我对你有亏欠,或许老天早已经做好决定,由我来还这笔债。你无须自责什么,这都怪我自己糊涂。本以为可以通过这个方法,找到一个足以托付终身的良人,不想最后却是自作自受……这是我应得的。薛大家放心,我答应你的事都会办好的……”
外间屋内,凤鸣歧压低声音道:“范公子,虽然尊驾是粤人,大大名老朽已是久仰。阁下所做侠义金镖,揄扬胜英、黄三泰等武人,为江湖武人立传,这于文坛之中是少有的事。我们这些武人向来被文人墨客看不起,难得有位孝廉肯拿我们这些武夫做个英雄看待,是以绿林之中不少好朋友,都感念公子恩德。即使没碰过面,也拿公子当好朋友,所以一些话,我就不必隐瞒了。”
他看看里屋,声音又低了些:“虽然大小姐的病情比之普通人要轻,但终究还是天花,即使痊愈,也会落下斑痕,这份容颜是注定保不住的。再者这病最是缠人,从出花到痊愈,没有怕是要一到两月光景,范公子既是孝廉必要应会试,等到大小姐痊愈,你的功名也耽误了。不若听老朽一句劝解,把人送回花庄,公子自去赶考,去奔一个前程。这件事老朽会为公子安排妥当,不会让人责怪公子的不是。再者凤某也打听到一个消息,越往后北上的船越少,如果公子你留下,只怕过段时间,就找不到进京的船,再想赶考就迟了。万一你自己也染上花……便是得不偿失……”
以这个时代的阶层地位来看,一个武人基本没什么资格对文士这样指手画脚。可是凤鸣歧并不能单纯看做一个武夫,除去一身精湛的武功外,其于江宁本地亦属于那种知名的社会活动人士,算是有一定社会地位的角色。范进这种外地举人,如果不计算张家徐家等方面的交情,倒也不能说对凤鸣歧有压倒性优势。
归根到底,凤鸣歧固然怕读书人,但未必要怕一个外来读书人。范进很难给他提供什么切实帮助,也很难对他造成什么妨害,说的又多时为范进自身利益着想的话,因此也不显得突兀。
范进笑了笑:“久闻白门凤老英雄是江湖名侠,果然古道热肠,不过这终究是我们之间的事,就不劳凤老费心了。”
“话不是这么说,老朽这也是为了你好。不管她曾经多美,将来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你为了攀附张江陵,就要背这么个包袱?再说一句难听的,就算范公子真背上这个包袱,等到张小姐痊愈,江陵相国如何决断,却也是难料。若是白白赔上功名,所求又不能如愿,范公子又该如何?”
凤鸣歧说到此,看了看范进,目光里带着老年人早已洞察世情的那种睿智与精明。虽然没混过官场,但是走了半辈子江湖,各种龌龊事见得多了,想来早已对人间百态有了觉悟,因此说话也格外直接。
“范公子的家室老朽略有所知,说句难听的话,与张家这等门庭怕是还有些差距。他们做官的人家,讲的是门当户对,讲的是官场利益,于儿女的幸福,考虑极少。老夫走了这多年江湖,也见多了海誓山盟的情侣最后只能遵从父母之命,嫁娶陌路之人的事。听老朽一句劝,悬崖勒马吧,没必要为了镜中月水中花,把自己的前途赔上,那就未免不智。其实只要公子功成名,又怎会缺少如花美眷,何必非要执于一人?”
范进看看凤鸣歧,老人的话其实是无错的。不管从人情还是从个人利益上,对方都可以看做为自己着想。从前途利益着想,或许老人提出的就是最优解。毕竟不管曾经的张舜卿如何美貌,等到出过天花落下一脸麻子,也就是那么回事,至少肯定有能跟她比肩的女性存在。
家室背景方面,张江陵权倾朝野不假,但不代表朝廷里没有其他有力量的官员存在。即便家室比张家逊色一些,提携范进,为他的前途铺平道路,能做到这个目标的官员,还是很有一些的。
可是除了利益呢?想想长沙初见时那一抹惊艳,再到沿途交往,自己付出的努力,以及好不容易得来的这个机会。乃至天花庄内,少女以心相付的情景,眼前的老人不管是东南武林第一还是九五至尊,对范进来说,其实都已经没什么区别。
他摇头笑道:“多谢凤老好意提点,但范某为人处事求心之所安,不求回报。我答应过要照顾张大小姐,就不会食言自肥。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放手。功名也好,还是其他什么东西也好,我都可以放弃,但是让我放弃她,万难办到。”
凤鸣歧一双虎目锁定范进,“范公子,若是赔上性命呢?天花,可是会死人的。”
“我也在所不惜!”
凤鸣歧摇头道:“范公子,你可以在所不惜,那江宁百姓呢?本来天花病人就该住进花庄,现在大小姐搬出来,如果以此为源头,天花再行扩散,这个责任,又由谁来承担?老朽是粗人,不懂太多的道理,但是我所知,乡下对于天花病人的处理,不会像城里那么和善。大多是一把火,烧个干净,免得她牵连无辜。”
“大小姐是江陵爱女,我想没人敢做这种事。”
“话不能这么说,江陵相国本事再大,也未必能约束住所有人。再说,为了全城百姓安危,为了自己不被传染上天花,总有二三胆大之人肯行搏浪一击。若是到时真有人来为民除害,范公子又如何自处?”
说话之间,凤鸣歧已经站起身形,面色变得更红,两只虎眼直盯着范进。不知是否是错觉,范进只觉得在这片刻之间,老人的身体似乎膨胀了一下,但随即又恢复正常,两手虽然依旧很随意的放着,但是以此人的修为,随意举手投足间,怕不是就能将范进打翻出去。
范进的手也按在了剑柄上,刘勘之刚赠送的宝剑,不想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他不认为自己拿着剑就能打赢这老头,即便加上关清范志高,也不会有太大不同。他只冷声提醒着老人:
“江陵相国或许不能管到天下,但是咱们江宁城里,也有现成的陆地神仙。魏国公府坐镇江宁,总领各军卫。有徐老公爷在,我看谁敢来此滋事!若真有匪人前来,范某一人一剑,也可与其周旋到底。不但那些狂徒万无幸理,就是他们的父母亲族,也包准死的一干二净,一个不留!”
“江湖人,不会想那么多的。我们的想法很简单,喝想喝的酒,交想交的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至于后果……谁在乎!再说,张江陵有朋友,也有仇人,若是有人千金雇凶,也是难免之事,范公子你的剑,真这么好用么?”
说话之间,老人的脚步已经向着范进挪过来,他的移动速度看不出多快,也没有奔跑或跳跃的动作,可就在须臾之间,这高大魁梧的身形就如同炮弹般朝着范进冲过来,马湘兰刚叫了声,“有话好说。”
拔剑声就已经响起。
白光闪动。
范进这个拔剑的手法是林海珊教的拔刀斩手法,拔剑之中,亦含有杀机。只是他的剑只拔到一半,一只大手就已经按在他的腕上,一股巨力袭来,范进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胳膊,只能随着这股力,把剑又推回鞘内。
一声大笑声中,老人的身形已经撞到范进身前,其肩头正对范进前胸,虽力只含而未发,但身在其中的范进,就感觉自己处于暴风之中,只要稍有抗衡,立刻就会引来对方袭击而粉身碎骨,只好随着老人的力量向后一路倒退。
凤鸣歧的身子几乎是推着范进向里走,一路从客厅进入卧室,薛五正与张舜卿说着什么,见此情景惊叫道:“义父,你们做什么?”
张舜卿娥眉一挑,似乎也有冲天怒火即待发作,可就在此时,凤鸣歧已经哈哈大笑起来。
随着笑声,他很随意地停住身形,接着后跨半步,范进就只觉得那股惊涛骇浪般的压力,在这一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连按在胳膊上的手,也收了回去。
老人大笑着二次朝着范进以及床上的张舜卿一礼:“白门凤四久仰公子大名方才与公子开个玩笑,也不过是想看看公子小姐为人如何,以确定小女将来能否与二位相处。言语行为之间有冒犯处,还望二位海涵。本来这事,就是老朽引起,再看到二位的为人,大小姐的病,包在老朽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