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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章 出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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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清晨,范进是在鞭炮声中被吵醒的,仅着了小衣在他怀里熟睡的梁盼弟也随之睁开眼睛,看看时光,怪叫一声,“太阳都这般高了,要死要死了。都是你这衰仔,昨天半夜不让人睡,真是个饿死鬼投胎。”说话间,却眉眼含笑地在范进身上拧了一把,脸上并没有怒意。

    以范进眼下的身份和财力,想要美人陪伴自不为难,只十八铺内想和他结亲的富商就不知多少,梁盼弟的年龄在当下标准看来也是有些偏大。她始终在担心范进功成名就另有新欢,是以他对自己的身体越迷恋,心里就越是欢喜,乃至于一些羞人的要求她也会无条件接受,原因就在于此。

    两人起了身来到酒楼,买双皮奶、莲蓉饼的已经排起长队,还有人来下贴子要在酒楼办席。外面听到阵阵锣鼓声,狮队正从酒楼门口经过,胡大姐儿跑到门口看狮,然后跑回来向范进献宝。

    “进哥儿,好热闹的,十八铺的狮队都出了狮,一只只狮子又漂亮又威风。听说是陈老爷还有张老爷都雇了狮队表演谢神,咱们可不可以去看啊?”

    梁盼弟摇头道:“看你个头。这是考了第一场,后面两场还没有考。八月十二不用考的?现在就去谢神,谢个鬼了。不能去,好生在家读书!”

    大姐有些委屈地低下头,一边对着手指一边道:“张公子、陈公子不都是要考试么,还不是一样可以看狮。我听人家说了,考试只看第一场,后两场的卷子没人看,写成什么鬼画符都没关系。”

    “就算卷子没人看,生意不用做啊?你自己看看,排队的人都快排出十八铺了,你还去看狮?快去后面干活。”

    “哦,我知道了。”胡大姐对梁盼弟是有些怕的,或者说只要不涉及范进的安全时,她是不会与人争斗的性子,谁都可以支使她几句。听了梁盼弟的训,就垂头丧气地向后厨走。

    范进哈哈笑着拉住她的手:“你很想看狮?”

    “我……我是想和进哥儿一起去看狮。前年我们在城里过年的时候,进哥带着我去看狮猜谜,还给我买东西吃。想想等进哥儿中了举,就要去京里考进士,再见进哥儿就很难了,我就想和进哥儿再去看一次狮。”

    “那好,我们就听你的,三姐你去打扮下,大姐儿你也是,一会我带你们去看狮。今天大姐儿最大,是看张家的狮还是陈家的狮,你说了算。反正我看谁的都不用请贴,没人敢拦我的。”

    胡大姐儿先是一喜,但又有些犹豫,“那个……那个不是还要考试?”

    “你进哥是什么人?考试而已,温习不温习不要紧,我都能考的中,只要你开心就好了。”

    “那……我去换衣服,进哥儿等我。”

    望着少女飞奔而去的身影,梁盼弟撇一撇嘴,“你太宠她了吧?到底还是年轻好,不管样子多丑,一样有人疼。”

    “我哪个都疼啊,等考过秋闱我就要进京了,在我走之前,希望大家多笑一笑,少点愁眉苦脸,你们两个谁不开心,我心里都不会高兴。”

    梁盼弟终于被说的缓颊,叹口气道:“好了,我也就是一说,不管怎么样,我也是这一品香的大掌柜,不会吃二掌柜的醋,我去换衣服了,你也一起来吧。”

    等到胡大姐换好了衣服出来,却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才见满面绯红的梁盼弟与范进换了新衣挽手走出,范进又拉上大姐,三人找了辆马车驱车进城。论交情和生意上的往来,范进实际和陈子翁更近一些,包括给林氏舰队提供粮食,也是陈子翁出力最大。因此三人虽然理论上可以去任意一家,但陈宅依旧是最佳选择。

    等到了陈府门外,见大门已经挂上红绸纱灯,比起过年还要热闹几分。鞭炮响个不停,舞狮队在门口施展开周身解数,将狮子舞的几乎成了精,引来看客阵阵彩声。院里搭了个戏台,一个不知哪里请来的戈阳腔班子,正在上面演出。

    陈子翁见了名刺,亲自带了孙子陈绍典出来迎接。原本以为孙子进场可以见见题目,知道乡试是什么样子就可以如愿。不想因为帮办军粮以及与林氏贸易的事,与范进搭上关系,借了这股东风而受益。科场里从号军到巡绰对陈绍典极多照顾,还将几篇做好的文章夹带进去,其中一篇正对上本科考题,顿觉得科名有望。

    两下互相说了几句客气话,就有陈家女眷迎了大姐儿和梁盼弟到女席就座看戏观狮,范进到了首席坐下,小声道:“陈翁……这还有两场未考,是不是闹的太早了些?”

    “不早,不早。张家是世家,底子厚实,比我还能折腾。说是要还神,大戏要唱七天,跟他们比,我这里还算是小场面了。虽然科场还有两场,可是我听人说了,三场考试,只重首艺,首艺只重三篇,余者皆是过场。现在头场考完,后两场怎么都好,不去理会了。这次绍典的事,范公子出的力,老朽是记在心里的,日后广州城内有我能出力之处,范公子一声招呼,老朽粉身碎骨再所不惜,来干杯!”

    酒吃到一半,戏正演到热闹处,一个陈家家人慌张着跑进来,直到首席之前趴在陈子翁耳边嘀咕几句。陈子翁面色一变,忙问道:“你可看清了,那上面是个什么字?”

    “小人……小人不认识字啊。不过看有个字,和咱们家门上那匾有些相似。”

    “当真相似?”陈子翁的筷子已经放在桌上,脸色变得颇有些苍白,范进忙问道:“陈翁,出什么事了?难道是生意上的事……”

    “比生意上的事麻烦,生意上出事,无非折损本钱,那不算什么。我这家人是在贡院那里打探消息的,贡院已经贴出了文章,有一篇文章据说考生的姓氏与我家的匾有些像……”

    贡院这个时候贴出的文章,自然不是什么范文,供后人学习观摩,相反,属于反面教材,贴出来的目的在于警告其他考生,千万不要犯这种错误。科场文章要求严格,字数超过或低于标准,文章里犯讳乃至违反了相关规定,都会被视为不合格,而遭遇贴出的命运。

    比起罢黜来,贴出就更惨一些,不但本科无缘功名,三科以内不许下场。一科三年,三科就是九年。十年时间不允许参加乡试,对于读书人的生计以及未来前途,显然都是致命打击。即使陈子翁久经风雨,此时却也再难保持冷静。

    范进道:“既然小总管不识字,那我和绍典去看看就好。”

    “不不,老夫也要去。”

    “这里的客人……”

    “若无功名,哪还有什么客人。客人由管家和家里人招呼足以,来人,赶快备车!”

    车把式皮鞭甩得飞起,鞭花一声接一声爆响,马车如同飞一般向着贡院奔去,车厢里的陈子翁尤自嫌慢,还在不停地敲打着车壁高喊着:“快些,再快一些!”等车子停住,他反倒是第一个冲下来,结果脚步不稳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嘴磕到可石头,鲜血染红了胡须。

    陈绍典方要凑上来看,他却已经从地上站起,“管我这老头子做什么?快去看那贴出的文章,看看是谁的!”

    “大父,您的嘴……”

    “一点血而已,死不了人,快去看榜!”

    贡院这时是允许观看的,只要不进去没人管,否则就失去了贴出文章的意义。等来到贴文章的大堂逐个看过去,陈绍典眉头一皱,惊叫道:“怎么……怎么可能?”

    陈子翁这时也揉着惺忪老眼一个个看过去,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陈光……就一个姓陈的是陈光,不是我孙儿就好!这个叫陈光的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跟我没关系了。”

    他话音甫落,身后却有个书生发疯似地向他扑来,大骂道:“尔这老杀才说的什么混帐话?我与你何冤何仇,你居然幸灾乐祸,看到我的文章被贴出来你很高兴是不是?我今天要你老命啊!”

    担任安保的官兵,在书生冲到陈子翁身边之前,就把人拽住拖向一边。反正十年之内这人没资格中举人,官军对他也就犯不上太客气。陈子翁这当口才感觉到嘴里疼的厉害,用手一摸才知方才一摔,竟落了颗牙齿。

    但他并不当一回事,反倒是哈哈笑道:“绍典没事,绍典的文章没事,祖宗保佑啊。这下中试就有希望了。绍典,你这里在鬼叫什么?你的文章没被贴出来,你还看什么?”

    陈绍典不理祖父,而是对范进道:“范公子你看,怎么可能?黄灿黄仁兄的文章,怎么被贴出了?”

    范进这时也看过去,发现陈光的文章被贴出,是因为第五篇制义的字数不够,只写了两百余字。大抵他想着蒙混过关,考官不去数字数看不出来,没想到遇到个认真的,一下就遭了难。

    比起他的事出有因,其他几份惨遭贴出的文章,有的就比较倒霉。其中一篇文章因为没有草稿,以不具草的原因被贴出,一样是三科不许参考。这里面最引人注意的,则是黄灿的文章。

    要知开考之前,赌场里赌解元,黄灿与范进、林梦楚属于同一梯队。他是顺德有名鬼才,以有才善谑而闻名乡里,府试的时候因为染病未参加,但是到了大收时直接是拿了第一名的。按他的才学即使不中解元,中个举人总是易如反掌,谁想竟然也被贴出。

    再看原因,却见在他文稿旁贴着他的草稿,上面却不是参考文章,而是篇仿阿房宫赋做的贡院赋。

    “八股立,三场设,秀才集,贡院塞,覆压三千余号不见天日……”文字优美,但是于科举极尽揶揄之能,一看而知,是篇玩笑文章。

    “黄……黄前辈怎么……”陈绍典有些不知如何表达,作为读书人,他对于黄灿的才气很佩服,尤其看对方的应试文章文法用典都无懈可击,如果没有这篇贡院赋,完全有资格争个解元,不想竟落个如此下场。

    在两人身旁,一个三十里许的书生哈哈一笑,“黄灿……自作自受而已。他自以为对科场熟悉,知道收草稿就是走个过场,只要大体不差,就不会细读。做文章又快,便在几张空出来的草稿上,写了篇游戏之作。不想这科规矩大不同从前,竟然连草稿也要看,这不是作法自毙?不下场也是理所当然,既然科闱无趣如此,即使中了举人,到了会试时也怕是要惹更大的祸。万一草稿上写了什么不知死活的言语,岂不是做了异乡鬼?”

    范进看看那书生,见他不修边幅,很有些不羁狂生的样子,但是相貌着实不凡,试探问道:“兄台贵姓?”

    “好说,我就是那个倒霉蛋,顺德黄灿了。你是范退思吧?我吃过你家的范鱼,很好吃。有机会把做鱼的法子教给我,我回顺德也让我们的厨师学一下,不为难吧?”

    “不难,自是不难。小弟看了兄台的文字,很有点为黄兄惋惜,这样的文章,居然因为一时戏谑就遭遇贴出,实在是……这样吧,小弟今晚设宴,请黄兄饮酒……连那范鱼也一并做了。”

    “不了不了,你呢眼看就是举人老爷了,我见了你要叫一声范老先生,你要大马金刀受拜,然后不疼不痒回一句:黄秀才,尔要用心读书,不可再心浮气躁,不敬师长。这样的对话有什么意思?这样的酒喝下去,还不如醋来的舒服,我要赶紧着走,否则买了我中解元的怕不是要砍死我出气。那个范鱼做法,你回头写成书信托人送我就好,告辞了。”

    “这事好办,小弟一力承担。”

    “痛快!”黄灿点点头,又朝陈绍典看看,“小朋友,科场里得失心不要太重,否则你的日子会很难过。但是如果得失心全无,就会变成跟我一样,就有负你祖父的苦心。一切把握好度就是了。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告诉你们,只能给一条忠告,这一科可能与之前不一样,规矩上要有变化,你们好自为之,不可掉以轻心,莫蹈我的覆辙。”

    他说着话,又叹了几口气,忽然朝着贡院外大喊道:“潮州林梦楚,这科黄某败的不服,有本事你也写篇犯规文字被人赶出来,咱们十年以后自比,看看谁中解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