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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 入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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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乡试的时间终于到了。

    明朝乡试时间基本都是八月初九,但是点名是从八月初八开始,是以天刚一黑,考生就要离开住处,赶往贡院。

    夜色朦胧。

    范进自进城以来,无数次欣赏过秋夜的广州。受制于时代,不管其如何繁华,与后世那种国际化大都市也是没得比。所谓好玩的地方去得多了,也就是那么回事,整个城市的模样早已经烂熟于胸,不会特别在意什么。

    但万历丙子年八月初八的夜,注定不寻常。、天刚一黑,梁盼弟、胡大姐以及十几个一品香的女招待就挑着灯笼前呼后拥地簇拥着范进出门,直奔贡院走去。

    生意人显然也知道今晚上是自己发财的好机会,很多流动摊贩都摆了摊子出来,点心、茶水、文具、灯笼,所有能和科举沾边的东西,都被拿出来卖。平日里学子买东西不给钱,偷东西打架都是常有的事,可是今天却没人敢再惹祸。欠债还的快,当他们付出十几倍甚至二十几倍的价钱购买东西时,其实也就是为之前的胡作非为买单。

    这些店面基本都点了灯烛照明,一部分没有灯笼的学子,就得借着这些光亮照明,高一脚浅一脚,向贡院走去。

    这次的乡试规模超过三千人,于人数上看,都能编一营新军了。这些考生在广州城里,实际也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往往买东西时就要顺带拿一些,被发现了便要动拳头。

    而书生一旦与商人打架,路过的书生不管是否相识,都会过来帮拳。除此以外,每到乡试时,总会出一些妇女名节受损,或是房东财物被盗之类的事。于广州商贾居民而言,对书生属于又爱又恨,于衙门来说,则是盼着早点考完送走瘟神,求个太平。

    但平日里书生的威风,到今天就谈不到。往日里高不可攀的书生,今晚如同发配的犯人,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高一脚浅一脚,向着贡院前行。由于进场是按着县为单位进行组织,学子们不管平日关系如何,都会按着同乡关系组队。平素有名气的名士,在这个时候就会自发成为领头羊,带领着其他学子前进。

    广州的贡院修在大石街,越秀山麓西竺寺旧址,于原有寺庙基础上扩建修筑而得,占地既广,气势也极恢弘。一边走,梁盼弟一边嘱咐着范进。

    “这个口袋里,是莲蓉月饼,还有蜜橙糕、莲米、圆眼肉……对了,还有大婶让人从乡下送来的人参,你送给大婶,她老人家舍不得吃,还是要你吃。铜铫、号顶、门帘、火炉、烛台、烛剪、卷袋……这些东西你还记得吧?”

    范进微笑道:“那怎么会忘?当初我们刚租了小院子,三姐买了这些东西来,我说用不上,三姐还说我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得。那些东西现在买的话会很贵,如果当时买,就很便宜。”

    胡大姐咳嗽一声,忽然抓住范进手臂道:“进哥儿进哥儿,我也有啊,我给你预备了火腿,方肉,还有我亲自给你烙的饼……”

    范进笑道:“状元粥我都喝过了,肚子没这么饿的。考举人一共只有一天,到了晚上给两根蜡烛,如果写不完呢,就要被赶出去,哪里吃的了那么多东西?对了大姐儿,贡院你不清楚吧,我跟你讲很好玩的。”

    胡大姐儿睁大了眼睛,等着范进介绍。范进便如同哄小孩子一样,为她讲着科场里的小八卦。

    “贡院虽然是科举的地方,但是平时不用,也没人清理,只在考前派士兵进去清场,很多地方照顾不到的。有些小兽藏在里头,也是极寻常的事。贡院不是好玩的地方,但是科举是件好玩的事。我听凌制军讲过,今天晚上,布政司书办要跪请三界伏魔大帝关圣帝君进场来弹压,请周仓进场来巡场。请七曲文昌开化梓潼帝君进场来主试,请魁星老爷进场来放光。我们这些考生,还要拜考神,你猜考神哪个”

    胡大姐儿歪着头想了想:“是不是诸葛亮?”

    “不是也差不多了,张飞啊。”

    “哈?张飞?那个人不是跟阿爹一样,是杀猪的么?跟考试有什么关系?又有关圣爷进来弹压,又有张飞做考神,怎么不见刘皇爷?”

    “是了,桃园兄弟差一个,这也是科场好玩的地方了。据说还要立两面旗,一红一黑,红旗下面墩恩鬼,黑旗下面墩怨鬼……”

    胡大姐儿听得入神,这时听到闹鬼,却又害怕起来,连连摇头道:

    “进哥儿进哥儿,真的闹鬼么?等等……我找一下啊,我听人说朱砂辟邪的,我身上有没有朱砂……我记得刚才有个摊子就是卖朱砂的。”

    “朱砂,我看你还是杀猪算了。”梁盼弟没好气道:“进仔在罗山,成千上万的人都办了,哪还在乎什么怨鬼。来了鬼也是怕他,没有他怕鬼的道理,走了,进去考试。”

    又走几步,几盏灯笼向着他们快速移动过来,有人高声招呼着,“范仁兄……范仁兄,我是张师陆啊。咱们是至亲的兄弟,理当同行,不要急,等等我啊。”

    随同张师陆一起来的,包括陈子翁的孙子陈绍典,还有魏好古、周必进等南海本地士人。这几个人都属于南海考生里有钱的那一批,也有才名,但大多是靠着财力和家族势力运营而来,真实的水准并不高到哪里去。非要跟范进同行,自然也有自己的打算。

    张师陆道:“这几日小弟想去拜见范兄,总是被你手下人挡住,说你温习功课不能见外客,其实大家是至亲兄弟,又怎么算得了外人,你说对不对?这次秋闱,小弟可是押了二十两银子赌你高中解元,这也是咱们南海人的体面,可一定要争回来。咱们广州这科成了笑话,府案首通倭跑掉了,你个县案首还被刷掉,大收的时候,头名又被顺德仔搞去了。这个时候,就要看你争个面子回来了。”

    “张兄,大家做书生,不是做混混,不要搞的像抢地盘一样。南海人顺德人,说到底都是广东人,不要搞的那么排外。”

    “这可不一样,读书人的命数就在功名,这个时候不争什么时候争?慢说是肉人,就是泥人现在也到了发土性的时候。平时怎么样都好,这个时候,怕是寸步都没得让。”

    边说边行,人群已经进入石头街,原本漆黑的夜晚,在这里变得亮堂起来。数以百计的灯笼,星罗密布一簇簇地分散开来,将整条街道照的雪亮。昏暗的灯光,将一张张正人君子的脸,照的既狰狞又扭曲,仿佛地狱开了门,将无数恶鬼修罗一次性打发到人间,肆意享受血食。

    即使是胆量大的人,在这种环境里,也难免变的紧张。胡大姐刚才听范进讲了恶鬼的故事,心里便觉得有些慌。张师陆与范进一说话,她与梁盼弟自然就落到后面,只觉得背后总有凉风吹着颈子,仿佛是恶鬼在朝她脖子里吹气。

    四下望去,目中所见尽是朝廷未来栋梁那丑恶狰狞的面庞,让胡大姐觉得毛骨悚然,忽然快跑几步,来到范进身边。即使灯光下范进的脸一样可怕,她却依旧不管不顾地将头扎进范进怀里,双手紧抓住范进的胳膊道:“进哥儿……我们不考了,我们回家吧……”

    张师陆等人对于两人关系早就清楚,于此时就只好微笑几声,不好说什么。范进拍着胡大姐儿的头,小声安慰道:“不怕……没事的。你看,这就已经到了贡院了,我说过,这里有关圣帝君看场子,什么都不用怕的。再说考试之前,本城僧道会斋醮三昼夜,祈祷上苍保佑,妖魔鬼怪有多远跑多远了。至于恶鬼善鬼什么的,只找事主,不找旁人的。快看,大牌坊已经到了。”

    在贡院大门左右分别是一座高大牌坊,上面的字很大,一边是“明经取士”,另一边是“为国求贤”。胡大姐儿认字不多,加上天黑,除了取、求两字外,其他的字便实在认不清。

    于书生而言,即将进入的贡院,就是他们的战场。便是平日以善谑著称的那些乐天派,现在也大多严肃起来。而这种环境彼此能够感染,原本不紧张的,现在也难免心情沉重。范进与胡大姐谈笑举动,在这样的环境里,很自然的就成了异类。胡大姐的害怕言论,加上范进的只找事主之说,于其他书生来说,其实也是很大的忌讳,属于禁句范畴之内。

    几名书生愤怒的目光看过来,好在范进身边是张师陆、魏好古之流,在本地算是颇有名气的文士,其他书生倒也不敢造次。范进朝胡大姐笑笑,小声道:“你看到了,这些人不高兴了,为了防范他们一会打人,我就先到里面去,你和三姐可以先回家去。乡试要考一天呢,没必要等,这里很无聊的。”

    “我会等的,等到多晚都不怕。”

    梁盼弟走过来,拉住范进的手,只说道:“好好考,什么也别想。”不再多说什么。张师陆等人喊着范进,随人群直奔二门里去,互相间则少不了说些榜上有名的话来恭维。

    这段时间的武艺修炼,让范进的体魄远比普通书生强壮,在人群里抢路拥挤,根本不算难事。由于并没有差人在这,也就谈不到秩序,谁能过去或是不能,其实全靠自己搏杀。这一点与稍后的考试,倒是有些相似处,一切全都靠自己。

    贡院二门名为龙门,于这些书生而言,这里也确实就是大家的龙门了。所有的鲤鱼都要跳过这里,一次不行,就三年后再跳,在化成龙或是彻底跌落凡尘之前,没人会停下脚步。

    龙门内有四个门口,取“虞书辟四门”之意。锦衣卫、官兵分别把守着四道门,学子们以县为单位,等待喊名上前,接受搜检。如果没能挤过大门,错过了喊号搜检的时间,就有很大可能无从入场。

    即使极相熟的朋友,此时也没了交谈的念头及胆量,每人都紧闭着嘴,默默抓紧手里的考蓝,心里大半都在向虚空中的神佛乞求保佑,期待自己顺利过关。而长长的吆喝声,就在此时响起。

    “有请考生功德父母!”

    “恩鬼进,怨鬼进!”

    布政司的书办点燃了纸钱,阵阵阴风吹起,纸灰旋转着上升,仿佛灵魂听到了人间的召唤,真的到来享用祭祀。所谓功德父母,是仕宦人家做过官的祖先,与范进自然没什么关系。

    而至于恩鬼怨鬼……范进眼前飘过了南澳那残破的战旗,罗山一张张愤怒面孔,耳旁仿佛响起了金鼓喊杀声。再往前,便还有洪家那上百颗人头,和女子凄厉的哭喊。

    鬼太多了,科场招不下,范进如是想着,随即摇摇头,鬼魂便四散无踪。灯火下,担任总提调官的广东布政刘尧诲端坐于外,监视着兵丁搜检私弊。不久之前,两人还在罗山同桌共饮,他的名字也被范进写下来,将来刻在华表石上。当下,两人就只好装不认识了。

    “冤枉!我是冤枉的!那不是……那不是我的……有人陷害我。方伯,再给我一个机会!我已经三科未中了,给我一个机会!”一个中年书生赤着上身大叫着,用力挣扎。可是抓住他两臂的士兵既高且壮,四只大手如同虎钳,紧抓着他的胳膊,让书生动弹不得。

    在随后的士兵手中,高举着书生夹带的证据,一件写满文字的白布短衫。“此人把文字写在贴身衣物上,为标下所发觉,请老大人过目!”

    士兵把布衫递到公案之前,刘尧诲只是摇摇头,“不务正道,有辱斯文!拉出去枷号三日,三科之内,不得下场!”

    类似这样的倒霉蛋,随后又出现了几个,发现这一科搜检力度加强,已经有人悄悄地扔掉某些东西。张师陆看向范进,目光里明显有些游移,范进则朝他点点头,以目光鼓励。

    “南海考生进!”

    伴随着士兵的高喊,范进等人开始向前走,准备接受搜检。刘尧诲朝身边吩咐两句,书办立刻大叫道:“方伯有令,仔细搜检,不可轻慢!”

    在布政大人的亲自关注和叮嘱下,门口搜检官兵搜查的更加严格,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直到最后一名南海考生入场,也未发现任何一人夹带,堪称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