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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广州,桂子飘香。走在街头,便有阵阵桂花香气扑鼻而来,这个时令的广州,气温还是很高,不过秋风吹拂,湿热的情况大为改善。阳光明媚,万里无云,于广州而言,这便是难得的好天气。
这种天气很适合聚会,做诗顺带喝花酒。尤其是官军在罗山打了大胜仗,又要设直隶州,开金矿。总之有大批的好题目在,怎么也该热闹一下。可是海瑞即将回乡的消息,就像是一坨冰块从天而降,适时冷却了人们的热情。
对于一个敢抬棺谏君的人,谁心里都有些发虚。担心被指为学风不谨,参考学子都在住处闭门苦读,不再出来应酬。连带为非作歹,打架斗殴的事,也不敢再做。大多数学子都会闭门苦读,为临考做最后的冲刺。
贡院作为乡试场地,此时便是书生们瞩目的焦点。已经发过的在贡院外指点着,讲解着其中布置、秘辛,在那些未曾获取入试资格学子面前,展现着自己的经验丰富。几个即将下场的书生带着父母亲人跪在贡院外那老榕树下焚香祷告,祈求神明保佑,许诺得中之后将给树神现上若干供应。青烟包裹了树身,把树皮熏的发黑,好在精神不正常的考生在当下还是少数,否则下一科的学子多半就只好拜枯树。
往日贡院锁门不开,也没人在意,走的急了在这当茅厕也不是不可以。可现在,这里已经成了重点保护区域,身着鸳鸯战袄的官兵以及明黄罩甲锦衣卫,将贡院团团围住,任何人试图靠近贡院,都会遭到呵斥甚至是以皮鞭驱逐。
虽然书生地位超然,靠着人多更是横行霸道。但是在贡院不同别处,一旦承担上作弊通关节的嫌疑,就可能妨害功名。所以这个时间段,他们在护场兵面前,还是比较弱势的。何况作为监临官的巡按梅淳已经入驻贡院,书生们就更得谨慎些,免得被言官惦记上,那就不死脱层皮。
树阴下,一些书生小声议论着这一科的情形,分析着谁可能中举,谁又有可能得解元。
“潮州林梦楚,他起码有八分把握中解元。前几天周老爷家办的文会上,有人向他发难,他当场做了篇文章出来,整个文会上就没人说话了。那文字当真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要我说,这一科的解元非他莫属。”
“不能这么说,顺德黄灿人称鬼才最好出奇制胜,这解元他也很有希望呢。”
“别忘了,还有海家的人。海笔架虽然自己只是个举人出身,可是他家的学问是极扎实的。这科下场的海中平可是海笔架的侄儿,据说他的功课,是海笔架亲自开的蒙。我看过他的窗稿,文字古朴厚实,是个做学问的模样,说不定他倒是个解元呢。”
“是啊,听说海老大人的船就快到广州了,他虽然是恶了首辅不得不致仕,可是朝廷体面荣养不能不讲,他又是南海出来的总宪,当年连世宗爷爷都被他骂过。咱们广东的官总要顾全他体面,海中平中解元的希望确实很大。”
“海刚峰啊……我听说他在应天,不许别人吃鹅。这次他回来,要是不许我们吃莲蓉饼、双皮奶怎么办?我可是不怎么喜欢他回来的,别说海中平了,范进怎么样啊?”
几个书生摇摇头,“他……算了吧。每天不是开酒楼,就是写词话,好久不曾见他的文章了。至于他南海案首那篇……文章是不错的,但也就是不错而已,跟那几位比起来,可差了好大一截,解元是不用想的,也就是可以中举而已。他最厉害的,就是跟凌制军身边办事,可是现在海笔架要回来了,难道考官还敢放交情?真当海老大人是假的?你们不管怎么不喜欢他,也得承认一点,这老爷子就是镇鬼灵符,只要他在,就没人敢徇私。”
这时,一阵大笑声传来,随即就是奔跑的脚步声。贡院附近向来严肃,何况主考就在里面,谁也不敢喧哗,这笑声就显得很突兀了。几人望过去,却见一个年轻书生,和一个周身短打的武夫说笑打闹着跑过来,又从几人身边过去。方才正在批评范进的书生被那武夫轻轻碰了一下,只觉得一阵香气飘过,忍不住道:“好香啊。”
“这是?哪个海盐班的武生吧?样子没看清,不过看他那跑是有功夫的,多半就是吃这碗饭。真是的,养小倌儿怎么非要跑到贡院门口来闹,还是书生呢,真是不准备考了?”
另一个书生道:“那个书生……好像是范进?他不读书,还跑来这边陪小倌儿?”
被议论的两人,此时已经跑出一段路,跑过贡院,再往前就是一条较为僻静的胡同。跑在前头的林海珊停下脚步,将一个钱袋在手里抛起又接住。
“这书生说你坏话,我就该让手下用麻袋套他打一顿,只拿他个钱包,太便宜他了。我说,你风评不怎么样啊,大家都在说你不中。你怎么也是南海案首,怎么可能不中的?”
范进靠在墙边,摇着折扇道:“这些人你理他干什么,打不过来。说到底还不都是故意放空气,想让人知道我学问不行,文章稀松,能中举全靠制军面子。现在海瑞回来,谁也不敢放交情,我这举人就没把握。这种话没什么依据,纯粹是凭空捏造,但是一旦形成舆论压力呢,就有可能倒逼考官,让他们在录我的时候要加小心,本来想录的也不敢了。”
“海瑞……这么厉害啊?我原本只知道他是清官,不想还能坏你功名?”
“他们这么说而已,海瑞能从举人做到总宪,放眼国朝不做第二人想,哪里会真的一根筋?他当初是骂过皇帝,那是因为他认为皇帝太不像话,忍无可忍。这个人其实很聪明的。我听凌制军说过,他到了南京之后,发现南京的官田因为税重没人种,老百姓都去种民田。甚至还勾结了胥吏,把官田改成民田,那些没改的,就成了荒田。他老人家上任之后,就修改黄白册页,把江宁官田全部改成民田,这样那些荒地也就有人可以种了。你想想,他这么一个人,又哪里会当真不通情理?”
“哦……是这样啊,那你就无所谓了。不过陈子翁的孙子,还有那个张什么鹿的怎么办?他们可全要靠你帮手才有可能中试,海瑞一来,不是都没希望了?”
“海笔架再怎么厉害,他也对抗不了一个城的人。你要知道,那些学官苦了三年,就等着放一任考差赚银子,还有下面那些胥吏,有的全指望差事还债。这个时候他真的跳出来阻碍什么,就是公敌。这里是他的家乡,在家乡成为公敌,日子不会好过。他不会缺乏变通,肯定不会把事情闹僵掉。以他的为人,向来不喜欢以官威压人,又怎么会把自己回来的消息闹的这么大?无非即使传个话过来,我海瑞要回乡了,所有人想要搞鬼可以,但是不要太过分,否则我不会答应。”
林海珊点头道:“原来是这样,那就没什么事了。”
“本来就没什么事。他们编排我的谎话,就是为了坏我功名,究其根本,则是因为一条鞭法。而海瑞当年在南京,可是搞过一条鞭的,你说他会不会真看我不顺眼?”
说着话范进举目看向远方,背靠砖墙,深吸了一口气。“那些胥吏原本认为今年制军去肇庆了,自己就可以多搞几文。不想留我在这,就是个监督,现在海瑞又回来了。谁想要中饱,都要掂掂自己分量,万一被这老爷子碰一下,自己顶不顶的住。他虽然跟张江陵不对,但是他这次回乡,却是帮了江陵的大忙,也省了我不少事。不过你可要抓紧离开,万一被海瑞知道你在城里……那可是很危险的。”
林海珊点头道:“我知道这老头不好惹,他来我避,今晚上就走。所以这个白天,你归我了!听说广州有个菠萝庙,里面供着个黑面孔夷人做海神,可着大明就这么一所庙里供这样的黑面神,带我去看看!”她又转头看看贡院方向,大眼睛来回转动:“那贡院平时没人的对吧?要不要等考完了我们跳进去,做一次?会不会生个状元出来?”
“也可能是直接被雷劈死啊!广州的别想了,将来等我放了官,我们去衙门里做好了。至于现在,我们先去看黑面神!”
两人说笑着向码头走去,范进心里很清楚。自罗山半年下来,身份上固然还是白身,但是心态上,却不会再把自己当百姓看。既见过杀伐,又与总督这一层级的人朝夕相对,还被安排着当了模拟知州。有了这样的经历,再让他像一个书生那样思考问题,其实也是强人所难。
因为一条鞭法的原因,广州城内胥吏有不少人对自己恨之入骨。过去先是凌云翼在城里坐镇,接着又有罗山大战这顶大帽子在,谁对自己下手代价就可能是丢掉性命,是以没人敢轻举妄动。现在凌云翼终于驻节肇庆,且海瑞回乡,于凌云翼的权威亦是个不小制衡。
这种局面变化让这些人看到了一线希望,搞出这些把戏在科举上为难自己一番,亦算是出自己一口恶气。他如果想要反击,也并非没有机会,但是……太浪费精力。
为了小丑的把戏,何必耽误自己的时间?与萨世忠相谈之后,相信锦衣卫的力量,足以能把这些伤害降低到最小。华表石那一凿一刻的勒石记功,才是自己最有效的武器,一击之下,任是魑魅魍魉全都要化为齑粉。
固然科场上也存在着许多变数,比如庞、伍两位主考的态度,再比如场内某一位同考官对自己文章是否认可的问题。毕竟场中不论文,山阴徐渭才气纵横,结果一样在科场折戟。但不管怎么说,自己比起那些给榕树烧香求保佑的举子来说,总归是多了太多优势,如果这个时候还要为那些小角色分心,就未免忒无用了些。
自己他日进京,广州这边离不开林海珊护持,不管是酒楼还是其他生意,未来都需要与林氏舰队合作经营。这个关系必须维持,眼下陪好这个女海盗,才是自己第一要务。
广州码头上,一个清瘦矍铄的老人在一个中年男子搀扶下,缓步而行。那中年男子生的魁梧强壮,老人目光雪亮,步履稳健,精力十分旺盛。身着一件浆洗得发白的长衫,于肩肘等部还打着不少补子,头上的四方平定巾,也早已破烂不堪,一望可知,多半是功名不顺科场蹉跎的老秀才。
这样的人,广州城不知有多少,因此并不引人注意。老人的游兴很浓,转了几家牙行,又转了钱庄,不住点头,以带有浓重地方口音的官话道:“广州的一条鞭,比我想象中的要好,至少当下胥吏、商贾于百姓盘剥并不过苛,我在南直隶搞一条鞭,却不如这里搞的好。”
“阿叔,小侄倒是觉得,凌制军只是想要立功,不考虑下情。这事做的太急,他日只怕人去政息。”
老人摇头道:“不是他急,是朝廷里急。江陵当国,急于有所成就,既行新法,又以考成催逼,下面的人没办法,就只能害民。长此以往,必酿奇祸,下面的人未必看不出这是错的,可是没人敢说出来。昔日高新郑当国,所行跋扈,江陵跋扈比之新郑,只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中平,这一科我不让你下场,就是不想你于这等权相门下听用,你不会怪我吧?”
“叔父哪里话来?咱们海家家规,长辈有令,小辈不能不听,小侄怎么敢怪叔父?”
“你怪我也没有用。整个大明的人都知道,你叔父是个性格古怪的倔老头,我就只好再倔一次给他们看看。我不是为了所谓的清名,就要耽误你的功名。只是这一科江陵公子也要下场,他日在京中相遇,你与他难道还要结个同年?我不希望你做权相门下,更不希望你和权相的子弟攀扯上交情。如今主少国疑,权相自可当国,可他日陛下长大成人,江陵又何以自处?到时能否善终,亦在两可之间,与他纠葛太深,没好处的。你在家多读几年书,等到陛下长大成人,再下场不迟。”
“叔父吩咐的是,但是叔父何必非要自己背个为了爱护名誉,不许子侄下场的名声?”
老人豁达地一笑,“你叔父这辈子不近人情的污名已经背的很多,不在乎多这一两样。我以这个理由不让你下场,也是为了给天下官员立个榜样,告诉他们要懂得知耻!穷家子弟改换门廷的机会不多,身为官吏何忍让自己的子侄与穷家子争这个机会?张江陵要子应试,我就不让侄儿入闱,谁是谁非,他日自有公论,老夫相信公道自在人心。再者,我表这个态度,也是给这科的学官提个醒,这一科我不会干涉过多,只要他们不过分,我就当没看到。可如果他们所行过于狂悖,老夫也不会轻饶!”
“叔父,那陶老那边?”
“养斋是个好人……可惜他也只是个好人。自身持身虽正,却无容人之量,亦无大格局。沉溺于道术之论,不能认清现实,这样的君子若去做学官自是最好不过,为方面就有些勉强了。他说范进是个祸胎,老夫看来倒未必如此。他在琼州建盐场,于国家于桑梓都有好处。虽然功劳都推到凌云翼头上,但是这事是谁干的,我心里很清楚,这样的人,我不认为会是什么祸胎。要说错处,无非是写了个十五贯,让我做了那个主审官,这又不是什么坏事。叔父虽然不是宰相,这点胸襟总是有的。再者只为三言两语,就坏一学子功名,又岂是海某之所为?海某人不畏权势不贪钱财,但同样不会为人所愚,以为海某愚蠢的,才是真正的蠢材!不必理他,且随我好好逛逛广州,多年不曾回来,我这回要好好看看,如果有什么不足之处,也好向凌洋山分说清楚,早做补正,以免百姓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