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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王家,重返小院,一进门就发现气氛有些诡异。梁二姐在院子里发呆,两眼红肿。见到范进回来,她先是一惊后又一喜,竟是几步上前拉着范进的手仔细打量。
虽然因为梁盼弟的关系两下是亲戚,但是男女有别,二姐与盼弟的性子也不同,对于这个妹夫,她一向是保持距离,话都很少说,更不要说这种亲密举动。一下子这么热情,反倒让范进心内生疑。正在他发呆时,梁盼弟已经从屋里走出来。
她身上那身与吉服相去无几的大红袄裙都已经脱掉,穿的是一件红缎子紧身靠袄,胸前勒着十字绒绳,头上裹大红绢帕,背后赫然还背着一对鸳鸯刀。看装束俨然是即将走入江湖的侠女,而不是昨天那个婉转承露的新娘子。
一见到范进,她先是大喊了声进仔,随即猛扑过去,一下推开自己的姐姐,怒道:“离我相公远一点,否则亲姐姐也没有情面讲!”
二姐脸一红,后退一步,忙自解释着,“三妹,你莫多想,我是看看妹夫受伤没有,他好的很,一点伤都没受。这总算是老天开眼,让妹夫平安回来,我的罪孽算是减轻了不少。妹夫,你看没看到你姐夫和那几个仔,他们怎么样……”
“闭嘴!从今天开始,我就没你这个姐姐!大家亲姐妹啊,我有多苦你难道不知道?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好相公,你倒好,为了你的男人和仔,就要害我再当寡妇!今后大家各走各路,就当谁也不认识谁。马上给我滚,再敢来我家,当心我对你不客气,!滚回你的家里,去看你家那头肥猪和他的仔。相公,进房让我看看,你是不是真没事?如果你不回来,我就要去王家找你,跟那个女贼拼个死活,我们两公婆就算要死也死到一起的。”
二姐毕竟不是范进这种演技派,与梁盼弟相处得久了,自然就露出了破绽,随即说出了实话。总算是死命拉住了想要到自己家去找林氏拼命救回相公的三妹,否则方才那小院里,怕是早就打的天翻地覆。作为代价,一向关系良好的两姐妹,已经到了决裂边缘。
如果范进不是恰好回来,梁盼弟可能就穿着这么一身衣服杀到王家去,与林氏拼个高低出来。看着她那飒爽英姿,范进心头一动,在她耳边低声道:“今晚,我要你穿着这衣服陪我……”
“只要你没事,怎么样都随你了。你听我说,那些海盗心狠手辣,既然已经惦记上你,就不会善罢甘休,这次不行,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来行刺,我不能让你再冒险。咱们……还是走吧。我不要我的相公考功名,也不要他发财,咱们拿着钱搬到外省去,赚钱的事我来想办法,总之不会让你和大婶挨饿。”
梁二姐咳嗽一声道:“妹子,你先别急,林氏找妹夫,不一定是恶意……”
“收声啊!我要你走你没听到啊!我们两公婆说话,没有你插嘴的份!”
范进拉着梁盼弟的胳膊,“不能和二姐没礼貌。”他又朝二姐笑道:“三妹有口无心,二姐别见怪。姐夫和几个孩子都很好,什么事情都没有。未来呢,林氏可能会在你家里住几天,不过不会对你们造成什么太大的影响,衙门那边我会想办法去说清楚,不让你们承担什么责任。至于她的花消,回头会补给姐夫。还有,让她滚出正房到厢房去住,做客人的一点自觉都没有,居然抢主人的卧室,哪有这种道理。”
“妹夫,只要你姐夫和孩子没事,就怎么都好了。”二姐面露喜色,向前问道:“她……她怎么说啊?什么时候可以彻解了孩子的毒?”
“毒……这件事么,二姐,你和姐夫其实被骗了。”
范进拉着梁三姐来到石桌前坐下,梁二姐想坐,但是看着妹妹,又有些迟疑,还是范进再三邀请,她才战战兢兢地坐下。随即就关切地看着范进,“你说我们被骗了是什么意思?”
“下毒这种事我并不大懂,但是所谓慢性毒药定期服解药这种事,肯定是假的。如果她真有这种毒药,那何必用在几个外甥身上,下在锦衣卫衙门或是其他大人物身上,困难不是迎刃而解?再者,如果南澳岛上有这个药,她们就用来控制部下了,不用搞到现在众叛亲离,一个女人来广州主持劫狱。她是在诈你们,可能身上有些让人吃了难过的药,然后每天给孩子吃,让你们感觉他们确实会难过,就以为中了毒。只要一开始骗过你们,后面就算孩子不再难过,你们也不敢赌了。”
梁二姐听的入神,随即脸就慢慢涨红,眼睛也瞪了起来,两道柳眉竖起,竟是少有的发了恼。虽然是亲骨肉,但她的性子和梁盼弟差的很大,大抵相当于未经范进教导过的梁盼弟,面对问题总是喜欢逆来顺受,除非被逼急了,否则从来就没生过气。
可是现在,她发怒的样子竟是连梁盼弟都有些害怕,却见她猛一咬牙,抓住梁盼弟的胳膊道:“三妹,她太厉害我一个人不行,你跟我去,咱们两个联手砍死这个贱货!”
“砍你个鬼了,你当我们是什么,泼皮啊?你家男人是衙役,还不去报官?既然中毒的事是假的,这种好机会还能错过?你家那肥猪不是还想到臬台衙门做事么,靠这个功劳,说不定能当捕头了,抓人的时候我帮你。”
“好!我这就去报官,等到进了大牢,我让她知道我的厉害!”说话间梁二姐已经站起来,就要向外走,范进连忙叫住她,“二姐,给我个面子不要乱来。你们既然把我叫去,这事里就牵扯到我,不能不问我的意见吧?我已经担保她没事,不能自己砸了招牌,还有娘子啊,你也要辛苦一下,等会去趟二姐家,给那女人包扎下伤口。她在锦衣监牢中了枪弹,后来跟人打架,伤上加伤,需要调治。缝合伤口这些东西我教过你的,你去帮她弄一下。”
终究是亲骨肉,范进又没有什么危险,此时便已没了芥蒂,于是梁盼弟的立场又转到自己姐妹这边。眉头一皱,“我们是官兵她是贼,不砍她还帮她治伤,哪有那种道理?怎么……那林氏,生的很美?二姐你说,她是不是很好看?也比我年轻?就算她年轻好看又怎样,她是林凤的妹妹,你敢打她主意不怕被砍死?把她抓到监狱里,想怎么样还不是随你,用的着这么维护她?”
“三姐……”范进笑着摇摇头,朝二姐笑道:“三姐真是醋坛子,连这种飞醋都要吃。”
梁二姐正色道:“不是啊妹夫,三妹说的有道理,那女人虽然人生的美,可是个带刺的野花,不能碰的。她来我家那天晚上,我和相公两人都不是她对手,而且她进门时,一口气丢了几颗人头过来,这种女人也是能招惹的?三妹说的对,报官弄死她。你要是对她有兴趣,等人进了监狱,还不是随你摆布,何必非要现在?”
范进道:“你们想到哪里去了,我要是对她有心思,自己上药不是更方便?不抓她,是要从她身上立一桩功劳,给她治伤,是要为了取信于她。就像做生意一样,总要大家互相信任,生意才谈的成,娘子,你要信我啊。”
梁盼弟看看范进,“功劳?抓住她就是功劳了,还要怎么立功劳?”
“抓住她,无非是一个人,南澳岛上还有好几万,不把他们解决掉,总归是不安心。正像三姐你说的,千日作贼没有千日防贼,那些人不能解决,就总是块心病。我现在有房有地,眼看又有功名,这个时候被一群海盗逼的远走他乡,我不甘心。”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那些海盗那么凶,你一个人怎么对付的了?相公啊,我不求你飞黄腾达,只求你平安,小心使得万年船,这次的事情,我们搞不起的。”
范进微笑着拉住梁盼弟的手,“娘子,功名富贵险中求,这次事情做成了,我就能换一笔大富贵回来,说不定不但发财,连功名都有了保障,那不是很好。我去一趟萨府,接着去拜会大中丞,你呢就去一次姐夫家里,给那女贼治一下伤,不要做其他的事情。关系重大,你们不能乱来!”
巡抚衙门内,各位幕僚全都步履匆忙,不管是否有公事,大家都尽量做出忙碌的样子,以表示自己为巡抚奔波劳碌并非是吃闲饭。本来出来做幕僚,就是在举业上没了太大念想才做的选择,彼此之间虽然互相恭维,给对方找出若干出色之处,其实从心里,谈不到谁佩服谁。都混到幕僚这个层次,谁又真比谁强出多少?
大家水平相当,与巡抚的交情也差不多,有人略微近一些,可以多说两句话,但也不会到破坏平衡的地步。或是乡亲或是宗族,总之各自都能找到些门路,你长于书法我长于诗词,在凌云翼面前都有用处,也不至于厚此薄彼,直到范进出现,这个平衡才被打破。
原以为只是靠着棋艺得到赏识的少年,却于军略、书法乃至庶务上都有所长,从一开始陪棋客卿,竟迅速窜升为巡抚心腹,乃至擒拿林凤这种大功劳其不仅身逢其会,还手伤贼酋立下了一份大功劳。这种事如果是在茶楼酒肆中听人说起,只会当成个励志故事,可如果这样的人就在身边,那感受到的就是无形压力。于同僚而言,有这么个人在身边,滋味自然不会太好。
平稳的生活环境被打破,乃至一些人出现有了存孝不显彦章的担忧也不无道理,何况活捉林凤这样的大功劳在,不排斥范进,难道看着他踩在自己这些人身肩膀飞上去?
于是这些人联手排挤打压范进,其实也可以算做意料中事。几方派系合作,联起手来准备与范进好好斗一斗,不想对手根本没抵抗,很容易就认怂归隐。这些人心里舒畅之余,转而发现功劳就在眼前,身边的盟友反倒成了最大的竞争者,于是原本合作的各方又转而内斗起来。
即便是原本与凌云翼关系最为亲厚的朱大世,这两天实际也感受到了切实的压力。范进走了,他就是众矢之的,不少人寻机想要找他些错处,跟他争个头功。在完成工作之余,还得防范着自己人拆台,内外交困的滋味并不好受,而凌云翼那里于公事上的催逼,也是一天紧过一天。
“劫牢的还是没能找到?”
“码头那边的事,还是没结果?”
“几个泼皮打斗,不一定真和海盗有关吧?”
“水巡哨安排的怎样,中丞又问下来了……”
一件件工作交办下来,所有人都忙的几乎脚不沾尘,是以当范进初进来时,并没引起人的注意。直到他主动朝朱大世打招呼,后者才下意识地抬起头,“中丞安排的……范公子?你……你不是告假了?”
听到范公子三字,幕僚都停下了手里的工作,全朝着范进这里看过来。见他满面笑容的模样,幕僚们忽然发觉,今天的天气果然糟糕透了。
“大中丞公事很忙,范小友你可有什么要紧的事?”
范进一笑,“无事不敢惊扰中丞,萨护军就在外头候着呢,等着中丞召见,事涉机密,不便多言什么,我来是跟大家打个招呼,几天没见,几位老前辈不知可曾想念小生?等过几天小生设席酒,请老前辈们饮上几杯。”
这时,中军官走出来,“范公子,中丞让你赶紧进去回话。”
见范进随着中军官进去,几个幕僚彼此看看,重又低下头忙着手上的工作,朱大世心里却升起一个念头:这个小子……他和萨保一起来,又去见中丞,难道他真的交了运,那个一直没抓到的劫牢者,被他找到了?若真是如此,那他的气运也未免太强了些,自己这些人再怎么联手,怕是也挡不住他的气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