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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庭柯起身相迎,没等开口,唐新夏已经皱着眉头一脸不悦地说道,“哥哥这是什么话?客人进了门,你却这样问,实在太失礼了。”
她这么一说,唐新培顿时悔得面红耳热,急忙解释道,“闵先生,我没有别的意思,您别多想。我只是突然见到您,有些意外罢了。”
闵庭柯性格恬静很少生气,更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往心里去,“我来得唐突,事先又没有打过招呼,您觉得意外也是正常。”
唐新培身后站着一个男人,穿着一件老旧的灰色长衫,打着几处补丁。他年纪应该不大,但两鬓霜霜,已经有了不少白发,脸色也显得格外沧桑憔悴,只有一双黑到发亮的双眸异常有神,称得上目光如炬。他身材并不高大,甚至略微有些驼背,但却给人种胸怀坦荡、清雅脱俗的感觉,仿佛风雨中的一根墨竹,坚韧不拔。
唐新培热情地介绍道,“这位是我过去的同学乔其庸,如今开了一家民办小学,任校长,是个十分吃苦耐劳能干的人。”
乔其庸大大方方地向闵庭柯行礼,态度不卑不亢,让人心生好感。
唐新培又为乔其庸介绍了闵庭柯,两人拘谨地问好行礼,有些尴尬。
唐新夏在一旁撇了撇嘴,“枉你们整日嚷着新政府新时代,怎么做派却仍旧保守古板?什么年代了,还这样行见面礼?”说着,落落大方地走到乔其庸身前,笑容甜美地问道,“乔大哥,您还记着我吗?最后一次见您时,是九年前的元宵节,您买了一串糖葫芦送给我,可有印象?”
乔其庸温厚地笑了笑,“当时你穿着一件红底白花的棉衣,梳着两条小辫子,说什么都不肯走路,非要你哥哥背呢。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当年的小丫头已经变了一番模样。若是走在大街上,我无论如何都不敢认了。俗话说女大十八变,确有道理。”
“她也只是外表变了,骨子里还和从前一样,耍起赖来我是没办法的。”唐新培说完,客气的请闵庭柯与乔其庸坐下。又偷偷递了个眼色给妹妹,询问闵庭柯的来意。
唐新夏笑道,“闵先生是来送船票的。”说着,将船票递到了哥哥的面前,“到底求对了人,闵先生弄来了一张船票,怕我们着急,所以亲自送来了。哥哥,你要怎么谢他?”
费了几天功夫都买不到的船票忽然出现在眼前,唐新培只觉得欣喜异常,起身向闵庭柯行礼作揖,“多谢闵先生,您帮了我们大忙,这……这可让我怎么报答?”
乔其庸若有所思地看了闵庭柯一眼。
闵庭柯不好意思的还礼,“难得你们信得过我,我又能出上一点儿力,请千万不要客气。”
能弄到千金难求的船票,这可不算‘一点儿力’。唐新培感激了一番,恰好伙计拉长了脸走进来,重重地将茶壶放在桌上,口气不阴不阳地说道,“唐先生,刚才在后房见了我家掌柜的,他打发我来问您一声,房钱什么时候结?我见您这几天三日倒有两日往外跑,莫不是想跑路?若打的这个心思,我劝你早早放弃。我们家会馆虽小,却也认识些达官贵人,别怪我没提醒你,从前不知多少人拖欠了房钱逃跑,哪个不给追回来好一顿打,最后乖乖交了房钱不说,还落得一身伤。你是聪明人,还是少做这样的打算吧。”
唐新培是个本本分分的读书人,什么时候当着朋友的面受过这样的指责?一番话气得他像是煮熟了的螃蟹,脸色通红地说道,“你不说我也正要去找你,既然你提了,索性就现在把账算明白。”把手伸进贴身的口袋,掏出一个灰色的手绢来,里面包着一些钱,都是零票子,也就几十块钱的模样。
伙计伸长了脖子看了几眼,见没什么大钞,就撇着嘴说,“那最好了,咱们店原本的规矩也是住一日结一日,若不是掌柜的看您可怜,也不会坏了规矩。不知您是算到哪一天?”
唐新培咬牙道,“就住到今日,我们一会儿就搬出去。”
“那敢情好,正好把房子空出来,我们好给别人用。”伙计说完,亲自去取了算盘过来,啪啦啪啦的打了半天,把账算明白了。如热水、茶叶、香皂、毛巾等等,林林总总加在一起,也是个不小的数目。
乔其庸见他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忍不住叹了口气,“真是世风日下,如今这样艰难的世道,洋人欺负国人的景象屡见不鲜,没成想中国人倒也自己欺负起自己人来了。从前所说的‘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搁在现在,竟全成了笑话。”
伙计听了,冷嘲热讽地回嘴,“什么兄弟骨肉,没有钱也是白费。若是动动嘴皮子就能来钱,往后我什么都不做,只去天桥下面说书了。不过是想多占些便宜,你们犯不着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的,我们开门做生意,什么人没见过?”
“你……”乔其庸眉头一皱,还要再说,已被唐新培按住,“和他对嘴对舌的说什么?白白掉了身价。”把钱数清了交到伙计的手中,“现在可以了吧?”
伙计扬着脖子哼了一声,拿着钱出了门,在院子里用老大的声音说道,“呸!晦气死了,不知从哪儿来的土老帽,想占便宜不成,还拿话寒酸我,什么东西!枉我当你是爷,汤汤水水的伺候了几天,一个子儿也没打赏,穷到姥姥家了。”掸了掸身上的灰,得意洋洋地走了。
乔其庸一拍桌子,“你们听听他这满嘴说得什么话?”气得起身要去找他理论。唐新培一把将他拉住,劝道,“算了,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必和这种人浪费唇舌,惹得小人结怨。万一牵祸到你的小学怎么办?这种话我早听惯了,也不会在意,忍一忍就是了。”
乔其庸平复了两口气,闷声不说话。
唐新夏有些尴尬地瞄了闵庭柯两眼,只见他正低头为几人倒水,之前的事情像是没发生似的。她略松了口气,小声和哥哥商量,“闵先生虽然帮忙买到了票,却是下周才起航的。我们离了这家会馆,要去哪里安身?”
她还有一句话碍着外人在场没有明说。这可是他们对比了许久才找到价格最低廉的一家会馆,而他们手头上的钱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了。
没等唐新培说话,乔其庸已经开口道,“这件事我和新培兄在回来的路上已经商讨过了,我所在的小学虽然地方不大,但却容得下你们两个人。我之前还埋怨了你哥哥一通,既然到了上海,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就联系我?难道往日的同窗情谊还不值得你来投奔我?何苦住在这样的会馆里,又受白眼又受气?”
唐新夏闻言看了哥哥一眼,笑着道,“乔大哥和我哥哥是多年的交情,难道还不清楚他的性子?哪里是肯因为自己的事儿去麻烦别人的主?”
唐新培也道,“你虽名义上是个校长,但那些穷人家的孩子哪有闲钱交学费?我知道你是极不容易的,哪里肯为我这点儿事去麻烦你?”
乔其庸极其爽快地说道,“这算什么麻烦?你们收拾了东西,马上就跟我走。”
唐新培却看了闵庭柯几眼,“闵先生帮了我们这样大的忙,于情于理我都该做个东,请他吃个饭。正好其庸也是初次见到闵先生,就当交了个新朋友,我们好好说一会儿话。”
闵庭柯想到他手绢里的钱,再想到他回汉口的一路上只怕还有花销,就干脆地说道,“今天可是不巧,我出门前已经和姐姐约好要陪她吃饭的。不过唐先生的心意却之不恭,不如改天咱们去乔先生的小学里聚一聚,我也顺便参观一下乔先生任职的地方。”
既解了唐新培囊中羞涩的尴尬,又结交了乔其庸。
唐新培松了口气,“如此就再好也没有。”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一拍巴掌,“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正好其庸的小学在求英文老师,闵先生是国外留学回来的,英文肯定一流,若是得了空,不妨去其庸的小学帮忙,也算为振兴中国的教育出一份力。”
乔其庸这几日正为英文教师的事情发愁,闻声立刻双眼放光地盯着闵庭柯看了又看,“那敢情好。就是不知闵先生有没有这个空闲,我们的学校很小,算上我也只有两名教师罢了,闵先生游学海外见多识广,只怕不肯赏光。”
闵庭柯在国外时就想从事教师职业,听了这话,很感兴趣地点头道,“我才刚回国,正闲着没事做,最是有空不过了。更何况能为教育出力,正是我辈该做的事情。我在国外时,曾听人说,教育是一个国家的未来,我觉得很有道理。年轻人才是祖国的希望,若是中国人的后代人人都有书读,有文化,何愁国家不强大?”
乔其庸一听,不禁对闵庭柯另眼相看。
之前唐新培走投无路找到他时,顺带着提了闵庭柯的名字几次,也说了唐新夏打电话拜托他帮忙买票的事情。乔其庸内心深处有些不以为然,如今这样现实的风气下,非亲非故的,不过有几面之缘罢了,谁肯出力帮他的忙?
等见了闵庭柯后,乔其庸只把他当做普通的世家子弟。
穿着得体,场面话也说得非常漂亮。像这样的人,在偌大的上海滩就宛若夜空中的一颗星,多如牛毛,根本不算什么。
得知闵庭柯留学回来后,又听他说了这样一番话,不禁欣赏起他来。他是个做事不喜欢拖泥带水的人,当机立断地说道,“既然这边的事情已了,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去我的小学参观,也让闵先生认个门,下次来好找。”
他又说起了小学的运营情况。“名叫向阳小学,是我毕业后任职的地方。学校不大,只收容周围贫苦人家的孩子,一日上两节课,上午下午各一节,也没什么新花样,只语文数学两门功课。现在有几十个学生,没得什么收入,学费都用土豆地瓜一类的农作物抵算,也都用在午饭中了。上任的老校长有个女儿,也在学校里教书,老校长去世后,我就成了名义上的校长,也不过是多跑些腿多做些事罢了。”
闵庭柯听了很感兴趣,连问了用什么教材,共分几个班级之类的。
乔其庸见他问得详细,知道他刚才所言不是夸夸其谈,索性道,“你去见了就知道,学生们虽然没什么见识,但一个个乖巧可爱,让人见了就喜欢。”
唐新培插嘴道,“闵先生还不知道,其庸虽然任职校长,却没有分文收入,不仅如此,还要做几份工,分担学校的开支,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
乔其庸很不习惯这样的赞扬,不太自然地摆了摆手,“一如闵先生所说,不过是出点儿力所能及的力罢了。”
唐新夏在一旁笑道,“说得我都恨不得插了翅膀去见见了,哥哥,咱们赶紧收拾东西走吧。”
唐新培和乔其庸见闵庭柯没有反对,取了行李出门,笑着出了会馆的大门。
刚走几步,身后传来伙计的吆喝声,“小贼,白住了几天房还敢偷东西走人?还不把脏物还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