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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妲己醒来的时候白檀人已经不在了。
她只是睁着眼睛,脑子里冒了下这个人的名字,就再也没往深处思考有关于他的任何事。
就好像大脑是个电脑系统,有关白檀的所有事情都储藏在一个系统文件夹里,她虽然无法删除,却能从主观意识上控制自己不去打开它了。
这样也好……
她抱着被子,闭了下眼睛,将心里微不足道的酸涩和痛楚生生压下去。
从床上坐起身来,妲己只觉得腹中空空如也。
昨天一天下来才喝了一小碗粥,这会儿饥肠辘辘饿得厉害。
没想到换好衣服拉开门就闻见了饭菜的香气。
吴妈见她下来,有些尴尬,但还是和善地笑着让她坐下吃东西。
妲己知道她的尴尬从何而来——因为昨晚吴妈和别人一样拦着她、不让她出门。而如今白檀撤了禁令,尴尬的只剩下这一帮佣人。
妲己虽然没办法责怪她什么,但是到底也没办法再像从前那般与吴妈交心,就像她对这个家、对白檀的感觉一样。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吃过午饭,她收拾了一下就赶去了医院。
苏幼清寸步不离地守在那里,黑眼圈很重,像是一晚都没合眼,一直盯着输液管里的药液和屏幕上显示的心率图。
妲己到的时候,正看到她用毛巾给苏邺擦着手和胳膊,那副父慈女孝的画面让她心里忍不住有些动容。
若是没有白檀横在她和幼清中间,妲己想,她们应该也会是相互扶持、相互依赖的好姐妹。
苏邺抬头见到她,脸上扬起了一丝丝笑,只是那病容实在过于青苍,妲己看着都心酸,“爸,我来了。”
苏幼清听到她的声音,手里的动作顿了顿,毛巾很自然地被谁接过去。
她怔住,抬眸看向刚来的女人。
穿着打扮很简单,虽然都是名牌,却不显得过于奢华亮眼,因为她身上的气质比任何一个牌子都来得更加引人注目。柔软蓬松的卷发挽在脑后,浑身散发着端庄优雅的沉静,做什么事都井井有条的,不张扬,也不夸大,是种在有气势之下自成一脉的温柔。
这就是苏家的二小姐,云城上流圈子里教科书一样的人物。
她从小羡慕模仿的女人。
妲己不知道苏幼清在发怔的时候脑子里闪过多少东西,只是静静地笑着道:“我来吧,你回去吃点东西好好休息。”
苏幼清还是怔然的表情望着她,或者更准确地说,打量着她。
因为她不清楚,妲己是真的好脾气到已经忘了昨晚的事,还是不愿意在长辈面前闹得太难看,怕爸爸担心呢?
可她还是想和妲己解释一下,“二姐,我们能不能出去谈谈?”
苏邺浑浊的眸光睨了过来,干裂的嘴唇动了动,似是无声地询问。
妲己转头看她,脸蛋瞬间就冷了,只是没让苏邺看到,光听语气只能听出心平气和,“我要在这里照顾爸爸,走不开。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苏幼清被她眼底清楚尖锐的冷淡震住,半晌,垂眸道:“好,那我先回去了,晚上我再过来替你。”
“嗯。”
妲己就这么在苏邺的病床旁边陪了一下午,到了傍晚,老人的元气恢复了不少,好歹能说些话了,“素素。”
妲己乖乖地听着,“爸,你说。”
“你跟幼清是怎么回事啊?”老人淡淡地问。
女人清澈璁珑的眸间划过一抹转瞬即逝的不自在,下一秒便化作春风和煦的笑,“我和幼清?我们没怎么,很好呀。”
“你是不想让爸爸担心还是想让爸爸更担心?”苏邺说着,瘦骨嶙峋的手拍上了妲己的手。
妲己抬头看他。
发记忆中高大又无所不能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人近黄昏,整个人仿佛一夜间倏地削瘦下去。
他的脸上只剩下高凸的颧骨和深陷的眼窝,虽然笑容一如既往的慈爱,可是看上去令人止不住的感到一股生命力流逝着抓不住的无力。
妲己最近心里堆着的事情太多,在爸爸如此注视下,鼻头一酸险些哭出来。
但她到底还是掐着手心忍住了,扬起笑脸,“哪有,本来就没事,难道还能为了哄您开心而胡说八道吗?”
老人沉缓道:“素素,你和幼清都是我看着长大的,一个顶一个的懂事,不需要我再多操什么心。但是我还是想跟你多说几句,你别嫌爸爸啰嗦,就当陪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聊聊天吧。”
妲己赶忙摇头,怪嗔道:“您说什么呢,我怎么会嫌您啰嗦。”
老人揉了揉她的发顶,眉目和蔼,“家里的事,迟早都有瞒不住的那一天……你和幼清当年为什么被接回家,想必你们都知道了,这件事确实是爸爸对不起你们。”
妲己的身体一僵,没吭声。
“把你接回来没两年,那个算命先生说你的命格也薄,我和你妈找了几个生辰八字和你哥哥最配的孤儿,但是考虑到你哥哥血型特殊,你妈妈为了防患于未然,就挑了幼清,因为她的血型和你哥哥一样。”
老人说着,妲己心里突然感觉到了一丝嘲弄般的苦涩。
这么说,幼清完全可以算是为了别人而活,她没有自己的自由,没有自己的人生,与其说她是苏家锦衣玉食供着的千金小姐,不如说她是苏家花钱买来的高级血囊、护身符、替罪羊。
谁愿意像个工具那样活着?
妲己想,至少她不愿意。
老人继续叹息道:“当年幼清被接到家里来以后,吃了不少苦,遭了不少罪。尤其是知道她和你哥哥两情相悦以后,你妈妈也没怎么给过她好脸色。后来亦庭跟季家那丫头又闹得风风雨雨,你妈妈为了不让幼清横在你哥哥和季家丫头中间,就把她送到国外去,还让她跟你哥哥说是她自愿离开的。”
妲己的身体震了震,不可思议地攥紧了五指,“当年她……”
她不是自愿退出,也不是无止境地成全哥哥和挽歌。
而是苏夫人把她逐出了家门。
一生为了苏家而活,到头来却被逐出家门。
用完就被主人弃如敝屣,这感觉,未免寂寞心寒。
“现在想想,当时真是造孽……”苏邺闭着眼睛,眉心重重蹙起,“爸爸不求你能替我们夫妻赎罪,但是你和幼清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感情该是有的。你能不能答应爸爸,好好照顾她。就算以后幼清真的一不小心做错了事,你看在爸爸的面子上,帮帮她,别跟她计较,好不好?”
妲己坐在椅子上,夕阳透进窗来,将她纤细的身影拉得更加长。
她垂着眼帘,嘴角噙着弧度,似悲似喜,无悲无喜,凉薄得沁入骨血,“爸……”
苏邺突然重重咳嗽起来,妲己吓了一跳,从座椅上起身给他顺气,“爸,爸你怎么了?我马上叫医生,你……”
老人握着她的手,几次要喘不过气,却还在摇头,“爸爸没事,你答应爸爸,你答应爸爸。”
妲己见他急得满头大汗的样子,想也不想道:“我答应,我都答应,爸,你先放开我,我去叫医生。”
老人这才撒了手,妲己赶紧按铃叫了医生护士,一群穿着白大褂的人鱼贯而入,她被人群拨到了最后方贴着墙的地方。
似乎是初春的料峭轻寒从墙壁一直钻进心底,妲己就这么怔怔看着眼前抢救着她爸爸的一幕。
如同被剥夺了所有的感官,听不到,闻不到,摸不到,孑然一身,被这个五彩斑斓的世界遗弃。
一阵忙活后,医生擦了擦额头的汗,叮嘱道:“老人只是情绪太激动,没什么大碍了,家属要多注意,以后别让他受什么刺激,他的身体受不住了。”
妲己连连点头,抿唇绽开一个勉强的浅笑,“好,我知道了。”
晚上八点不到,苏幼清便来替妲己的班了,她显然也是没休息好,再加上身体底子弱,疲倦和虚弱一目了然。
那时苏邺还在睡着,苏幼清轻掩上房门,对正在收拾东西的妲己道:“素素,你跟姐夫还在因为我的事情闹别扭吗?”
妲己手里的动作顿住,心里涌上莫可名状的绵长的讽刺,刺得她千疮百孔,却只能莞尔不答。
她要怎么说?说是,显得矫情又可悲,说不是——她和白檀难道不就是因为这件事闹了一个月么。
回眸看了眼病床上病入膏肓的老人,妲己心头压着的石头更沉了,沉得她呼吸都弱下来。
她闭了闭眼,嘴角扯开弧度,“幼清,我不想和你讨论这个。”
说着,直起腰面色平淡地回望进苏幼清茫然无措的眼眸,“我和白檀怎么样是我和他之间的事,那个男人就算我看着再不顺眼,他也是我苏妲己结婚协议上白纸黑字签过名的丈夫。”
苏幼清被她说的面色赧然,“我知道他是你丈夫……”
她知道,从那场火灾之后她就知道,苏妲己这个白太太的身份是坐定了。
“同样的,你喜欢不喜欢他,怎么得到他,那是你们之间的事。”妲己拎着包从她身边擦身而过,声音平静如没有涟漪的湖泊,清淡冷漠,“我和世界上任何一个为人妻子的女人一样,对这段婚姻,我觉得还能过下去,那我会尽力维护;我觉得过不下去了,那我也会争取以最大利益离婚。我考虑我的事,你考虑你的事,我们个谋其政,互不干涉,这样最好。”
苏幼清原本静敛的眼波宛如被投入了一枚石子,漾开细小的波纹,“素素,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我给你最大限度的忍让。”妲己背对着她,以同样的节奏和语速道,“你做你想做的,我不干涉,如果你有本事让他做出我无法容忍的事,或者直接同意跟我离婚,那我们好聚好散,苏妲己一句怨言都没有。”
苏幼清的瞳孔缓缓睁大。
她懂了,苏妲己是在等,等白檀什么时候会踏破她的底线。
可是她的态度太奇怪了,苏幼清拧着眉道:“素素,你上次不是这样说的。”
她上次说的是——如果你对白檀还心存好感选择和他在一起,那我退出;如果你不打算和他在一起,那么你记住,他就只是你的姐夫。
那时候那副正宫娘娘警告情敌的气势跌宕昭彰,现如今,妲己的态度却已经是放任自流。
她甚至不打算干涉,亦或是更直白地说,她是在纵容她做他们之间的小三吗?
这到底是什么跟什么?
“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妲己闭了闭眼,“你要问我为什么的话,我也不知道。”
不,其实她知道,因为全世界都在她耳边不停地灌输一件事——你欠苏幼清的,只要是她想要的,你就要给她,你没办法光明正大挺直了腰板让她滚出你的世界。
妲己不想再继续在这个循环往复地怪圈里自我束缚了。
如果苏幼清有本事让白檀同意离婚的话,那就离婚好了。
感情一向如此简单,过得下去就过,过不下去,那我愿赌服输,认赔杀出。
……
妲己走出医院大门时,远远就看见路灯下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那里。
身穿白色西装的男人长身玉立,眉目温润,俊朗的容颜被灯光雕琢的深邃立体,靠在车窗上抽着烟,见她出来的刹那便掐灭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里。
妲己的眸光顿了顿,忽然想起苏幼清不久前刚刚进了医院,自己一出来就见到他。
忍不住想笑。
他这是送完一个顺便接一个?时间安排得真是合适。
“素素。”男人低低叫了她一句,“我来接你回家。”
妲己不想和他吵,安之若素地坐进车里,“谢谢,等很久了吗?”
听到她说谢,男人温淡的五官沉了沉,却忍着没有发怒,声音板了板,道:“没有。”
其实是等了很久,从穆念慈那边动身出发到医院根本不需多久,五点半他就已经等在了这里。
后来看见幼清打车过来,拎着保温壶进去,想是去替妲己的班,估计着她该出来了,他才下车等她。
妲己坐上副驾驶,见男人久久不开车,转过脸去,轻声问道:“不回去吗?”
她这一转头,正好撞上男人深沉无垠的视线,被其中的幽暗漩涡搅得心思一阵紊乱,忽听他道:“素素,你爸爸已经脱离危险期了,是不是能腾出点时间给我,我们好好说说前几天的事?”
妲己一怔,随即垂眸轻笑,“你想说什么啊。”
男人伸手攫住她的下巴,身子越过档位凑近她面前,黑眸定定望着她。
“我爱你,素素,我不想和你离婚。”
妲己的心猛烈一颤,仿佛听见了什么不可置信的话般瞳孔缩紧。
那几个字像是软筋散,一点点漫进她胸腔,让她酸软无力,“白檀……”
这个时候说爱。
他在这个时候说爱她。
“苏幼清的事情我想过了,我认真想过了。”男人打断她,眸间是如泽深霭的浓稠的黑,嗓音低哑,带着无奈妥协,“只要不涉及到生死攸关的事,我不再插手管她,嗯?”
妲己突然笑了,红唇轻轻咬着他说的几个字,“生死攸关。”
这哪里还是什么生死攸关不攸关的事。
她都已经决心退出了,他却跟她表白。
不是所有人的时间都是围着他转的,既然他总比别人慢一步、比别人明白的晚,就要接受被动和没有选择权的结果。
身心伤透了,说一句爱,就能抹平那些事、让她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可是妲己一边这样有骨气地想着,一边却又忍不住为他的告白而隐隐雀跃。
她在心里嘲笑自己,笑着笑着,眼眶就酸了。
真是没用透顶。
喜欢一个人怎么会是这种感觉。
无论你如何下定决心,无论你如何重整旗鼓决定全身而退,无论你怎么避让怎么想一辈子都不再和他有任何关联,只要他一句简简单单的话,你烧成灰烬的心便又能欢欢喜喜地死灰复燃,在尘埃中开出一朵花。
这是她上辈子欠他的吗?
妲己闭上眼。心中五味杂陈的凄然。
男人以为她还是不满意,心平气和道:“素素,你和袁皓只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朋友,危难关头你也没办法看着他去送死,不是吗?我和苏幼清认识六年,你……”
妲己想打断他,不想听他口中说出他和苏幼清的感情有多坚贞不渝,可他听到的确实男人近乎低声下气地低沉叹息,“你知道六年是多久吗?你给我一点时间,可以吗?”
妲己从没听过他用如此口吻说话。
亦或是说过,她先前却无心去品味。
如今听起来,只觉得,白檀那么不可一世的男人啊,他怎么也会这样呢?
他说着,俊颜压低,吻住了她的唇,伸手将她搂紧怀里,力道大得如同要把她按碎在他的身体中。
妲己脑海里时而空白,时而混乱,下意识推开他,却又不敌他的力气。
只能等到最后他强行终止了这场沉沦,放开她,她才喘息着转过头去,望着窗外初春渐渐有了绿意的草地。
没有人的感情是一帆风顺的,如果还没走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她是否应该再给他一个机会?
妲己这样问着自己,却又觉得这说法清高荒谬得可笑——
谁说她自己不贪心,谁说她自己不渴求这份感情的结果。
先动心的人是她啊。
白檀,你根本就不知道……
“你让我想想。”妲己茫然道,“你也给我点时间,让我想想。”
男人望着她弧度精致的侧脸,朦胧的轮廓透出深深的挣扎和无力,眸光跟着绞紧,大掌握成拳,心底又有什么压抑的东西要占据意识。
他不动声色地打开兜里的药瓶趁她没注意的时候含了一颗药在嘴里,略微吸气,僵硬又温和道:“好,那我们先回家吃饭,嗯?”
妲己没言语,手机却在这时候响了。
她接起电话来,脸色霎时间白了下去。
白檀刚要发动车子,副驾驶上坐的女人却突然解开了安全带,慌慌张张地拉开车门跑了出去。
见她在马路川流不息的车中间没头没脑地奔走、好几次险些被擦中衣角的样子,男人的神经如同被人拉满弦的弓,心底的骇怕蓦地淹过了淡然。
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心底刚压制住的暴躁瞬间成倍地腾起。
他想也不想便跟着她下车,在一辆车险些撞到她之前将她用力裹进怀里。
与此同时沉黑着脸,厉声喝道:“苏妲己,你不要命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