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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羲和走出都察院监狱大门,眼睛下意识地眯缝起来,初春的阳光虽然并不强烈,但对他这个久处阴暗环境的人来说还是太过明亮了,他的鼻翼不由自主地舒张起来,贪婪呼吸着空气,尽管他之前在锦衣卫时也常经历着牢房中浑浊潮湿令人作呕的气息和环境,但作为办案者和狱中人,那种心态是完全不一样的,现在他呼吸的是自由的空气,那样清新,那么美好。
尽管杜玉清派秋实告知他们找到了切实的洗清他们冤情的证据,但都察院审理的还是持续了两个多月才将程炫君父子释放出来。这让程炫君的脾气变得暴躁起来,对审理的官员和狱卒也骂骂咧咧的,没有个好脸色。也许知道程炫君平反有望,这些人竟然都忍了,还有人做出一副深明大义的样子偷偷摸摸地告诉他们案情的最新进展情况,原来都察院和兵部派人去西北押解郑挺回京接受调查,郑挺却早一天自刎而亡了,临死前留书一封,自言自己罪孽深重,养子不教,犯下逆天大罪,他愿意以死谢罪,希望放过他的家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这个消息让程炫君暴跳如雷,他心心念念的就是出狱后要用雷霆手段报复郑挺,这下他的希望落空了。
程炫君理解郑挺的自杀很大原因就是怕父亲的报复,他的案情固然有养子不教及失察之过但罪不至死,顶多是撸了官职发配边地,运作好了甚至只会让他解甲归田告老还乡。但比较起朝廷的处罚,他更顾忌的是程炫君的报复,以郑挺对程炫君的了解,他出狱后一定会用残忍的手段报复自己,让自己生不如死,还会让他的家人全部一起殉葬。所以郑挺索性把事情彻底交代清楚,洗清程炫君的冤情并以死谢罪,希望程炫君因此止步,保留他的家人安全。
不论怎样,整件事情已经完整地连接起来,真相大白了,程炫君的谋反完全是子虚乌有,后面的事虽然要走程序消耗时间,事情却简单明了。
这件事让许多官员因而同情郑挺,觉得他拼搏几十年战功赫赫却被一个庶子连累,落得一个不得善终的下场,因此唏嘘不已,回去后对自家那些庶子和外室的子弟都管教严格起来,生怕一不小心也弄出个惊天壮举来。
然而素来宽厚的程羲和这次并不同情郑挺,经历了几个月的生死一线的考验,他对人性有了更深的体验,说到底这次如果没有杜玉清他们因为自己而调查出事情的真相,身首异处的就是他们全家,他郑挺会主动做出一副自责认罪的高姿态吗?他不知道杜玉清为了这次调查付出了怎样的艰辛,但他相信她的调查一定不会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对于这样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深情和义气,他不知道自己要用什么来还,他只知道自己深深地铭感于心,下决心要知恩图报。这是他今后人生最重要的一件事。
都察院门口聚集了一大帮迎接他们的人,像是迎接凯旋的将士。看见他们出来立刻热情地围上来欢呼起来,这个叫:“程大人,可把你们给盼出来了。不枉我上下奔忙腿都快跑断了。“说罢还留下了欢喜的眼泪。那个说:“我早说程大人吉人天相,必定会沉冤得雪。这不就应验了吗?”
有的叫:“妹夫。”那个喊:“姨丈!”端的是热闹非凡。
程羲和禁不住苦笑了,他盼望着能在人群中看到一个日思夜想的面孔,急切地搜寻了一遍又一遍,然而还是失望了。尽管他明明知道她不会来,但心里仍不住还是希冀着,结果希望见到的人没有见到,不愿意见的人却偏偏出现在眼前。面对眼前这些像苍蝇一样嗡嗡叫着簇拥过来的人群,他再无应付的心情。但他的面无表情丝毫没有阻止有些人热情的脚步。比如他曾经的朋友,亲戚中年轻的一辈,比如他的大舅子小舅子们。
大舅子拉着他的手说:“羲和,总算把你给盼出来了,如果妹妹还活着该是多高兴啊!”说罢热泪盈眶,程羲和想起妻子那温柔的笑容禁不住也伤感起来,眼睛也有些湿润了,但大舅子接下来的话就让他一下就恢复了冷静。
大舅子说:“妹夫,什么时候到家里坐坐?父亲母亲都想见见你。“程羲和的心里不由地哼了一声,如果不是岳父逼迫的紧,自己的夫人又何至于想不开走上绝路?可现在还要在自己面前摆出一副威严的泰山做派,这是什么意思?他也不想想自打夫人去世他就再无这个资格了。他只要把夫人的灵柩迁回自家祖墓,他和这曾经的岳家就再也不会来往了。他沉声问:”英妹的墓在哪里?我打算拜祭后选个好日子迁回我家。”
大舅子的表情一下变得尴尬起来。妹妹这样的死法让当时的他们非常狼狈,在该以什么身份给妹妹下葬上很是让他们为难一番,对娘家来说她是已经出嫁的人,何况她的夫家又是大罪之身,怎么可能让她葬在娘家?最后只好草草地把她寄在一个庵堂里,按照传统的说法,那就是没有家可归的孤魂野鬼的去处。
看到两个舅子的表情,程羲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点点头,面无表情地说:“我知道了。”然后就蒙着头往前走。
两个舅子对这个妹夫非常了解,他对人向来忠厚义气,但性子也倔,一旦对人有了看法就很难改变,这次他们家把他伤得太深了,恐怕关系难以挽回,可是没办法,他们首先理亏在先,又肩负着父亲交代的任务,只得一路追随赔笑说话,但不论如何好说歹说,程羲和再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像根木头似的跟在父亲后面。
相比他的冷酷和不识趣,程炫君的态度可谓和风细雨了,虽说对人的态度还谈不上热诺和笑容满面的,但比较他做总兵时令人敬畏的威严仪态,如今的他真是让人如沐春风了,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心满意足地回去了。
回到家中,程炫君洗漱完毕,换上干净清爽的衣服,坐下来端起侍女刚奉上来的热茶,轻呷一口,就觉得身体每根毛孔都张开来了,那浑身的舒泰啊。小厮捧过来一叠的拜帖让他过目,“放着吧。”程炫君看都没有看一眼说道。
“可,可这都是些您昔日最常往来的朋友和兵部官员的拜帖。”小厮怯生生地说明着。
“我说:放着!”程炫君眼睛一瞪,厉声说道。他这几个月的牢不是白坐的,在生死煎熬中程炫君看清了很多人的嘴脸,也让他想明白了很多事。他觉得自己还是太弱了,又太老实了,否则谁敢用这种子虚乌有的罪名来诬陷他一个手握重兵的一番诸侯?让他受此凌辱!!你们不是说我想造反吗?下回我就真的造反给你们看看,给你们来个弄假成真,到时看你们会是怎样的脸色。嘿嘿!这都是你们逼出来的!他恶狠狠地想。
“是,是!”小厮吓得两腿发软,连连后退,之前程炫君是威严的军中统帅,他的话必须令行禁止,否则他的怒气不是部下能够承受的,更不用说他一个下人了。可是刚才他态度是如此和蔼可亲居然让他忘记了自己主人的秉性。程炫君叫住他,“去,去看大公子在做什么?把他给我叫过来。”
“是。”小厮松了口气,一溜烟地就跑了出去。
程炫君明白要想成大事,身边要有最得力的助手,还要网罗各方面的人才,所谓人才他觉得他自己并不需要耗费太多的精力,但能力强又忠诚的亲信除了长子他不作其他第二人选,当然,他还看中了长子的那些朋友,尤其是这次为他们获释而出大力的杜文清,虽然年轻却有勇有谋,如果能把他笼络到自己的麾下,将是一大助力。想到这里,程炫君对长子就有些不满了,他几次问他杜文清的详情,程羲和就和没嘴的葫芦似的,紧闭着嘴不说,到现在他就只知道杜文清是杜家的远亲,其它的就一无所知了。明儿这孩子能力是有了,但为人还是太实诚太认真了,刚才对那些人摆面色干什么!成大事者当喜怒不形于色,言行不露动机,可是刚才他太感性太不会隐藏自己了,所有的不高兴都写在了脸上。这些人虽然都是趋炎附势的小人,可今后他们说不定还有利用价值,没必要就拒人千里之外。待会要好好地说道他一下。
不一会,小厮咚咚咚跑回来禀报说:“大公子刚才出门了。我问过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程炫君顿时有些恼火,这孩子!有什么事这么要紧,回家屁股还没坐热就出去了?连他都没有禀告一声!转头便意识到他也许他去悼念他的亡妻去了,心里虽然有些释然,但还是有些埋怨。不论怎样,起码也该给他说一声啊。这孩子就是太心软,太重感情了。程炫君向来信奉的是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他觉得程羲和再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待会一定要好好训斥他一下。可同时他心里却突然冒出一个念头,长子对他的训斥似乎越来越不在意了,在狱中时他问三句话,程羲和顶多回答一句,其余的时候都缄默不语。当时他也没有在意,以为死亡临近,长子对他这个父亲心里多少会有些抱怨,不愿意与他过多搭话,现在想想好像又不是这么回事,他的沉默是从那个杜五到监狱看他们时开始的,而且知道真相大白,他们有望出狱后,程羲和变得更加沉默了,有时一整天都没有说一句话,眼睛却变得更加深邃凝重。当时他还觉得长子是临到大事有静气,欣慰不已。倒是小儿子兴奋得仿佛活过来似的,叽叽喳喳的,鼓噪得让他头疼,让他就忽略了这件事。
他感觉他越来越琢磨不透自己的长子,他快要脱离自己的掌控了。
不行!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必须想个法子拴住他才行。程炫君暗下决心。
一直到了快宵禁的时候,程羲和才回到了家里,他浑身的酒气,脚步踉跄,眼睛迷离,显然是喝醉了。足足等了一个晚上的程炫君见到他这副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冲着下人说:“把他给我弄醒了!”
仆人们急忙上前,给程羲和用冷水擦脸的擦脸,灌醒酒汤的灌醒酒汤,折腾了快半个时辰,程羲和才缓过神来,他红着眼睛醉眼朦胧地冲着程炫君一笑,说:“父亲,您还没歇着啊。”说罢垂着头就想睡去,神情萎靡的不得了。
程炫君看他满不在乎又精神不振的样子更是生气,抄起一个棍子就想朝他打去,可看着向来精神饱满的儿子流露出从未有过的沮丧和落寞,心中不由一软,手中的棍子就无论如何也打不下去了。他放下棍子拍着儿子的肩膀说:“大丈夫何患无妻,告诉父亲你想娶什么样的女子,只要能够,父亲一定如你所愿。”
闻言,程羲和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了下来,喃喃地说道:“太迟了!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只恨天作意,回首百年身。咫尺天涯路,相见未有期。自此孤灯泣,无夜不相思。”说罢,抄起桌上的酒壶又咕噜咕噜地猛灌下去。
程炫君更是生气,大声骂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歪诗,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男子汉大丈夫要顶天立地,你这样软绵绵半死不活的像什么样!”
程羲和嘿嘿地憨笑,说:“父亲,前二十四年我是您的好儿子,我什么都是听您的。如果不是她救我,我这条命就已经结束了,今后您就当我已经死了,放我自由吧。”
程炫君闻声大惊,一时竟忘了再训斥了,等他回过神来,程羲和已经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了。程炫君无奈地叹口气,吩咐下人把长子抬到他自己的房子,他自己心里不安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知道自己这个儿子一贯忠诚听话,性格也倔强,如果他认定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即使把他牢牢地拴在自己身边,他也会出工不出力,这样对他来说就如同一个木头人一般,对他的大计有什么意义?但他想来想去,怎么也没有想出一个能够安抚程羲和的办法来,“这个孩子,说什么她救了你,她只不过是软弱才自缢的。再说了,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裳,你要想什么女人没有?唉~”他跟一个醉酒的人有什么好说的。原来的打算只得都延后。只吩咐下人好好照顾长子,并暗地里盯着程羲和的一举一动,随时向他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