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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日,姚先生来到了京城,他还带着两个孙子,一个是六岁的姚瑞丰,一个是八岁的姚瑞年,都是非常可爱的孩子,让杜玉清喜欢的不得了。瑞丰瘦弱些,有些害羞,总是躲在祖父背后,一会儿一会儿伸出头来偷眼看人;瑞年长得虎头虎脑的,一副乡下小子健康的黑红面色,已经完全没有了世代书香门第的儒雅之气,张开闭口的土腔土调,杜玉清要连蒙带猜才能明白他的意思。
杜玉清十分感动,非常时期先生不仅自己前来相助,还把两个孙子也带了来,这就是表示他会同舟共济,把自家的命运和杜家三房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了。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漏夜赶考场。逢此大难杜玉清见识了太多的人情淡漠,但也获得了许多的温暖,只有深入设身处地才能体会其中的冷暖。
杜玉清亲手斟茶端到先生面前,姚先生看着自己两个孙子和阿志在院子里玩耍,他们的羞涩怯弱和阿志的沉稳大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叹了一口气,第三代,才第三代,自己的后代就已经变成了没有见识的卑怯的农民了。当初回乡时构想很好的耕读传家图景,早就被生活的困苦给埋葬了,可怜这两个孙子连个县城都没有去过,小小年纪就开始帮助家里维持生计了,阿年已经可以和大人们一起下地干些农活了,小的阿丰在家也能帮着摘个豆角拔草喂养个兔子什么的,他们很懂事,闲暇时没有像村子里其他孩子似的成天追鸡斗狗的,还能读几页书,性格也朴实天真,但他担心一直这样下去他们就会坐井观天,变得越来越狭隘封闭,再也走不出那个村子了。阿杏说的对,自己有自己的抱负,他可以为了理想选择退隐还家,但他不能剥夺孩子们受教育、选择自己未来道路的机会,儿子们已然是这样了,他不能再耽误孙子们了。所以,他把他们带了出来。他固然是在帮杜玉清,也未尝没有让杜玉清帮这两个孩子的意思。
“阿杏!”
“在,先生。”
“我把这两个孩子交给你了。”
“您放心,我会像待阿志一样地待他们的。”
姚先生颔首,便不再对此说些什么,他相信杜玉清的言出必行。他们后来就如何拯救杜渊之进行了讨论,杜玉清把现在所有了解到的情况事无巨细都汇报给了先生,姚先生沉吟了片刻,说:“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后面的事情容我也想想。”
杜玉清陪着先生他们一起去见了祖父。杜凌非常高兴,祖母也特别喜欢这两个朴实憨厚的孩子,给了他们一人一套的文房四宝,还有一匣子的点心,哄得两个孩子都甜甜地叫她奶奶,把祖母逗得十分开心,乐得合不拢嘴。杜凌留了姚先生用饭,还让自己的大儿子来作陪,杜凌本来就敬重读书人,对姚先生这样有骨气的读书人更是充满尊敬,于是在宴席上频频向姚先生表达了谢意,还顺便请教了几个问题,姚先生恍若没有觉察他的试探,一一从容地回答了,让杜凌不禁暗自点头,姚先生的学问自不必说了,单就是这种不卑不亢的雍容气度已经让他十分满意了。
姚先生的住宿安排在学堂旁边,两个孙儿就和阿志住在同一个院里,一是方便照顾,同时也方便他们一起学习和玩耍,杜玉清还安排了一个机灵的小厮常福来照顾他们,常福是常胜的侄儿,常胜自己的儿子没有在杜府当差,如今在一个木匠铺里做学徒。常胜因为常年不在家,对自己家里照顾不周,夫人因此多有怨言就不愿意让他进杜府做事,想把儿子留在身边,常胜本来就多有内疚,自然听从了夫人的安排,如今看到宁夏的沉稳,春生的伶俐,连秋实都能独立成事了,自己儿子却还在给自己师傅师娘干杂活,整个人也是畏畏缩缩的,心里后悔不迭,因此,兄弟一说要让他给侄儿找个差使做,他就让常福进府当了小厮,这里不仅能学习做事,还能读书识字。他相信只要常福做得好,将来起码可以当个管事,这比外边什么大掌柜也许都强了。
杜玉清本来还想再安排一个小厮,但发现实际没有必要。孩子多了反而好管理,两个孩子,瑞丰、瑞年都十分崇拜阿志这个大哥哥,唯他马首是瞻,阿志在前面带好头,两个弟弟就会仿效,反过来这对阿志来说也大有裨益,他不仅有了伙伴,在生活上习性上也有了改进,他看两个弟弟的自理能力都比他强,让他也自觉地料理起自己的事情来。
杜家族学在二十三日正式开学,分为大学和小学两个班,因为水平的良莠不齐,大学和小学的学生并不固定,比如姚先生在大学讲《四书》时,阿志就可以去听《论语》,他在杭州已经学习了前十章,而范斯远在教《三字经》时,杜家好几个大孩子也兴致勃勃地去小班听讲,因为《三字经》虽然是给儿童诵读的儿歌,它实际是也是中国文化大纲,它的内容包括经、史、子三大部分。有的人尽管会背《三字经》,对它的内容却不是很明白。
《三字经》的作者是宋朝的王应麟,他少小时即聪慧过人,九岁通晓五经,十八岁中进士,最高官至吏部尚书,他还是文天祥中状元时的主考恩师。在南宋灭亡以后王应麟隐居乡里,闭门谢客,著书立说。《三字经》就是他写给孩子们的启蒙读物,世人称它为“袖里通鉴纲目。”如果对它的内容有了基本的认识,就比较容易构建起对整个中华民族的历史和文化框架,因此有人说:“若能字字知诠解,子史经书一贯通。”但这样语言浅显,内容深刻的东西要教好并不容易,所以在社会上普遍采取让孩子们死记硬背的方式读它的时候,范斯远采取活泼的形式深入浅出的讲解,吸引了很多人。范斯远还把自己的侄儿安儿也带了过来,一同参加蒙学的学习。
杜玉清也被姚先生抓差来教《千家诗》。姚先生主张作为启蒙教育,经史子集缺一不可,《三字经》既然包括经、史、子三大部分,剩下的集(文学)部分应该从可以朗朗上口的唐诗宋诗开始,他说:诗的形象性可以兴发孩子们对生活的热爱,它的节奏音韵也容易让孩子们接受,他让杜玉清不必字字求甚解,只要能够让孩子们保持学习下去的热情和兴趣就行。这让杜玉清有所领悟,于是就答应了下来。
开学选了一个黄道吉日。那天,全体学生在姚先生的带领下拜了孔子像,然后又在他的带领下一字一句诵读了姚先生撰写在墙上的学训和学规。当孩子们稚嫩的诵读的声音一起响起时,观礼的家长们眼睛都湿润了。
学训:
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齐治平。
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为君子。
学规:
敬天爱仁与孝亲,崇贤希圣敦睦邻。诚德端庄谨行止,是非勿议襟光明。
勤学苦练求学问,见善思齐闻过欣。泛读阅览自乐事,经典专攻志圣贤。
学益道损明事理,修齐治平报君国。立身中正气性平,仁义礼智信求真。
然后是拜师礼。先是小学的学生排成一排,恭恭敬敬地向上座的先生作揖行礼;然后是大学的学生向先生行礼。姚先生回礼时,杜玉清这时才注意到祖父也站在后面一起恭恭敬敬地向先生行礼。姚先生先是向祖父回礼,然后才向学生们回来。整个仪式端庄肃穆,让人心起敬畏。
小学的学生开始时只有阿志、阿年、七弟文辉、阿丰和安儿五个学生,孩子们学得很开心,范斯远的教学十分用心也很灵活,能讲故事的地方讲故事,需要记诵的时候让孩子伸出食指在桌子上一边打拍子一边记,到后面“稻粱菽,麦黍稷”就开始画画了,为求逼真,他有时候还请杜玉清帮忙把那些作物、家禽牲口、乐器等一一都画出来,展示给孩子们看。这给杜玉清很大的启发。把它运用在教诗的过程中。
后来,杜家三房的丫鬟们就坐不住了,向杜玉清请求也想来小学听课,杜玉清想起自己曾经许下的诺言,也就答应了。好在上课只有半天时间,小学的课程本来就不重,并不影响丫鬟们干活,她们也都很自觉的,如果手上有急的活,就以干活优先,然后回头再想办法补课。
轮到自己上课时,杜玉清一般会先把整首诗的字词意思简单解释以后,带着孩子们读过几遍,就让他们根据自己的理解把诗的意思给画出来,这让孩子们非常高兴,画什么的都有。比如:韩愈的《初春小雨》: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孩子们大都连笔都拿不稳,画出来的东西却稚拙可爱。文辉画的是一条条雨线,阿志画了房子、行人和伞、阿年画了柳树和房屋,安儿不仅画了房屋,还在房屋上画了黑乎乎的两块,问他是什么,他说是燕子。而阿丰最有意思,他用手指沾着墨汁在纸上印下了一个个点,他说这是蝌蚪。而丫鬟们画的则具象多了。杜玉清给每个孩子都奖励了一颗饴糖,表扬他们画的好,还特别奖励给了安儿和阿丰两人多一块饴糖,夸他们想象力丰富,这让其他孩子羡慕不已。
阿丰得意洋洋地拿着这张画还有饴糖一路飞奔送去给爷爷瞧,姚先生看着他那沾着墨汁的脏兮兮的小手举着一块饴糖送到自己嘴边时,又是哭笑不得又是充满骄傲。安儿立刻有样学样,把糖也送到了范斯远嘴边。范斯远想要推脱,让他带回去给祖母吃,被杜玉清制止了。
她说:“孩子的真心实意一定要接受,你如果这时候推脱,你感觉是谦让,孩子却会觉得自己是被拒绝,你先接受下来,大不了我们再给他几颗,让他回去孝敬老人。”
范斯远一下明白了她的意思,马上从善如流张口接住了糖,巴扎巴扎做出很好吃的样子,夸奖道:“啊,真好吃,安儿画画得好,叔叔也受益了。安儿以后要画得更好,书也读得更好,得更多的糖分给大家好不好?”
“嗯!”安儿用力地点点头,肩负起了给家里赚糖的重任。
二伯母杜吴氏开始时听说三房的孩子也能上族学,心里着实有些不痛快。前几天她派人去那个分到的米铺查账,账房回来报告那里的进项,吴氏不由地喜滋滋的,真是后悔没有早日提出分家,要不然这个钱早就揣在自己口袋里了。所以,当她听自家老三回来口口声声说三姐姐当先生是如何如何好时,气就不打一处来,劈头就给小儿子一巴掌,把杜文辉嘴里的糖就给拍在了地上,文辉先是给吓得愣了一下,然后就放声大哭起来,让杜二夫人一下就内疚起来,低声下气地去劝去哄劝,答应给他买更多的糖补偿。
杜文辉显然不领情,抽抽搭搭地哭着说:“那是先生奖给我的,跟你买的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还不都是街上买来的!杜二夫人气愤不过,立刻把大儿子杜文智叫来,丈夫那里不好说,儿子总是指挥得动吧。她让杜文智去自己祖父那里提,这族学毕竟是男人的事情,怎么能让杜玉清一个女孩子去当先生?这不是误人子弟吗?杜文智无奈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尽量语气平静地说:“这三妹妹的学问比我还好,你不让三妹妹教书,损失的是文辉他们。“
杜二夫人瞠目结舌,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阿杏比文智的学问高?这怎么可能!这长子从来是她的骄傲啊。她不愿意相信,于是断然否决道:“不行,我不管阿杏的学问好不好,即使她学问再好也不能让她来教文辉,明天就让文辉不用去上这个学了,我就是目不识丁,也不能让她坏了我们文辉的运了。还有,你去跟你祖父说:既然分家了,三房的人就不应该在族学中读书。”
杜文智也有些不高兴了,母亲怎么会变得这么固执,这么计较?简直不可理喻。他语气不平地说:”可以,我去和祖父说,那以后我们就不用去上学了。“
“干嘛不上了?”杜二夫人莫名其妙。
”姚先生是三妹妹请来的,你这不让三房去上族学,三妹妹他们就会另外开一个学堂,姚先生自然要跟着一起走,我们不就不用上学了?”
姚先生是杜玉清请来的?杜二夫人再次受到了打击,她一直听杜文智说姚先生是个有大学问的人,连丈夫都对他的学识赞不绝口,夸儿子的学习最近大有进步,她出门时经常得意地向别人夸耀来着,原来姚先生竟然是杜玉清请来的。她不由得嚷嚷道:“怎么可能,阿杏那个野丫头有什么本事请得来姚先生?退一步说,即使是她请来的,姚先生也是看在杜家的面子才会来的。”
杜文智更是无语,狠狠心说道:“娘,不论姚先生是看待三妹妹的面子,还是杜家的面子,反正没有我们二房的面子!您消停些吧,不然损失最大的就是我们呢。一家人,别计较这么多,好吗?!不然众叛亲离的是我们!”
杜二夫人是第一次见到自己长子这样生气,不禁瞠目结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