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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冬天格外的寒冷,边关驻守的十万将士露在衣袍兵甲外面的手上、耳朵上,甚至是脸上都是冻疮,寒风吹过时,刚被体温暖的有些化了的伤口复又被霜雪覆盖,痒疼的感觉还没有涌上,就又被冻结在了脸上。
苍穹之中只偶尔几声像是从远方传来的雕鸣,这天地之间多大,却只让人感受到无限的荒凉刺骨。
苏尚此时正在帅帐之中与左右将军商讨事宜,盆中正燃烧着的炭火时不时发出些劈啪的爆炸声响,却也奇异的驱走了些孤寂感。
此刻帐中谈论的事情才刚到了激烈之处,左右将军的意见已经统一,可却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远方而来,狂风中夹杂着隐约不轻的字句,踏碎了这一刻分外寂静的氛围。
马蹄声一路畅通无阻的走到了帐前才停下。
在帐中的左右将军脸上还未完全升起的笑意就这么的僵在了脸上。
“将军——”左将军李值是一个脸上有些络腮胡子的汉子,凭着自己的能力,一步一步硬是从站岗的哨兵到了现在的副将位置,其中的努力和艰辛,并不是谁都能够知道的。
苏尚沉默着放下了手中的笔,抬手制止了李值尚未出口的话,绕过了木桌的时候,外面传旨的人就已经下马走了进来。
“皇上有旨,宣——归远大将军即刻启程,回宫面圣——”脸被冻得红肿的胖公公打了个哆嗦,将手中明黄的圣旨交到了右将军武佯手中,随后皮笑肉不笑的看了看苏尚,面上还算是恭敬,行了一个大礼,“大将军,若无要事,还请即刻跟老奴启程吧。”
武佯拿着圣旨的手一紧,随即上前一步,“将军此刻便回朝,前方战事又该如何?”
“将军不必担心。”胖公公双手揣在袖子里,躬身垂头,做足了奴才姿态,“皇上已命后将军司马詹接手一切事务,苏将军,请吧——”
苏尚转身,大步地走回粗木质的衣架上面拿起了头盔的披风,穿戴完好之后,才将视线挪到了神色焦急,又顾虑着胖公公在的两位副将身上,“司马詹是个好将军,你们二人只管将他当作我就是。”
说罢,苏尚上前一步,拉开了触手冰凉的帘子走出了大帐。
“将军——”李值和武佯齐齐色变,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此一回朝,不论原因为何,恐怕都再无归期。
苏尚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帅帐外面,长长的帘子垂在地上挡住了最后一丝身影,跪在地上的李值和武佯垂头无言,直到听到了外面马蹄嘶鸣的声音,才又沉默着站了起来。
外面厚重的白雪晃眼至极,苏尚眯了一下眼睛,英俊如刀刻一般的脸上忽然闪过了一丝迷茫,转瞬即逝。
*
此次急宣他回朝的原因,苏尚早就已经猜了个大概。
晋武帝——也就是先帝于十几日前驾崩,一夜之间,京都的一切都像是蒙上了一层雾气一样,看不分明。
那个时候,收到皇帝驾崩的消息之时,他还在前线厮杀,而另外一道,却又是一把先帝常年配带在身的宝剑和一道封在盒子之中的密函。
宝剑是在他出征之前,亲自交还到陛下手中的,如今先帝驾崩,却又将它交给了自己,意欲何为,苏尚心里一清二楚。
随着先帝驾崩的第五天,劳劳碌碌跟在先帝身边一辈子,头发已经花白的刘公公路上骑死了数匹烈马,在将这两样东西交到自己手中之后,就咽了气。
苏尚并没有仔细看那封密函书写了什么,心里却已经了然——先帝登帝之后亲征北塞,伤了下面,后宫妃子本就不多,生养了几个女儿,却只有死去被追封了的孝礼元后嫡出的那么一个儿子。
他顾念着和自己二十余年的兄弟情谊,却绝不可能放任苏尚对现在尚且年幼的宣文帝有一丝威胁。
他明知道以苏尚的性情,绝不可能拿着那一纸盖了王印的密函回京弑主。
那把宝剑,是留给苏尚的——无论是自刎也好,护主身死也罢,新帝登基当日,苏尚都绝对逃不出一个死字。
*
北风呼啸着刮在脸上,就像是刀割一样的疼痛,苏尚一路快马加鞭回到了京都,直接路过了自己府邸而不入,抵达了皇城边下。
他身边有先帝钦赐的尚方宝剑,侍卫不敢以宫规为由让他卸下武器,苏尚明知道今日朝中会发生什么,脚步却一刻也没有停下,径直迈入了大殿。
本来喧闹像是市井街市一样的大殿之上在苏尚进来之后,突然出现了死一般的寂静。
苏尚就像是什么都没有看到一样,走到了正殿中央,感受着熊熊燃烧着的炭火盆中那滚滚的热气,身上已经热的出了汗。
“苏将军,新帝面前不行跪礼,可是好大的面子。”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带着满满的恶意打破了这般寂静,随后,就像是炸了锅的蚂蚁一样,整个大殿都开始沸腾。
高位之上坐着的不过十五的少年面容隐在朝坠之后看不真切,苏尚沉默一瞬,随后单膝跪地,行了一个大礼。
左丞相这才轻哼一声,受着后面心思各异的目光施施然的转回了视线,目视前方,再也不发一言。
“归远将军历战归来,”王座之上的少年缓缓地站了起来,随后虚虚抬手,示意苏尚起身,唇边带着一丝说笑不笑的意味,“实在是辛苦。”
苏尚垂眸,握着剑的手腕一如往日一样紧绷:“皇……上……言重。”
新帝眼眸微微眯起,在看到左丞相的脸后面上的阴郁一闪而过,随后他又坐回了王椅之上,脊背笔直。
在下方的苏尚突然动了一下手腕,顿时,脚步声自四面涌来,苏尚眸色一沉,面无表情的解下了剑壳,双手举过头顶,朗声道:“先帝驾崩前,命末将在皇上登基之时将此剑交还。”
少年皇帝手指微微摆了两下,脚步声又向后退却,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也没有理会苏尚高举的双手,只是说道:“苏将军?”
随后他像是自言自语一样,说道:“朕记得,朕是你自小看到大的。”
苏尚的头垂的更低,不发一言,耳边听着少年皇帝继续说道:“朕七岁时,被前朝余孽困死在大紫明宫,苏将军率领亲骑百人突围,将朕救出,随后晋朝大军赶到,将前朝叛逆全数诛杀。”
“那个时候,苏将军似乎才十七?”皇帝问了一句,朝中声音更小,几乎针落可闻。
随后,皇帝又像是走马过灯一样的开始自顾自的说着,“朕十二时,后宫妖妃干政,妄图刺杀朕,苏将军持着紫宵剑将那妖妃一剑刺死……”
一桩桩,一件件摆在眼前,苏尚觉得自己眼眶有些湿润,酸辣的热气涌上,往日那个缩在他怀中的七岁稚儿像是在眼前活了一样,追在他身后叫他“子尚哥哥,”而长他九岁的先帝就会负手在一边站立,笑着看他们二人追逐。
就好像是昨日昙花一般。
就在这个时候,少年皇帝的声音突然一停,随后声音像是突然轻了不少,可说出的话语却像是在这静如湖面一样的大殿之上砸下了一个响雷,“朕听闻,苏将军自七年前开始,在边关之外养了千骑精锐?”
苏尚闻言抬起了头,将手中宝剑放在地上,稳住了已经开始发颤的双臂,沉声应道:“是。”
皇帝抓着龙椅的手一顿,眼神一瞬间冷厉疯狂,在他身侧站着的年轻公公身体瑟瑟发抖,抓着拂尘的手关节尽是白色。
“哦?”皇帝向前倾了一下身子,“朕好奇,这千人精锐,为何用,为谁用?”
为先帝镇边疆,为新帝清君侧。
可如今先帝已死,新帝登基,即便先帝已经将此事告诉了他,这一遭浑水,他也已经趟不清了。
见苏尚沉默,新帝唇边笑意像是被针刺了一样的一僵,随后面无表情的坐在王座之上,沉默了下来。
左丞相位于苏尚侧前方站定,手中拿着纯白玉牒,躬身道:“皇上,苏尚私养精兵,有意图谋反之嫌,论罪……当诛。”
皇帝闻言侧了一下脑袋,左丞相心中顿时一凛,随后颤颤道:“想必将军也是一时迷糊,苏将军为我大晋王朝征战十年,当是该功过相抵,收回其兵符,将之囚禁在……”
“收回兵符,将之囚禁?”少年皇帝这才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好的主意一样,唇边若隐若现的笑意一下子扩大了,“这法子,朕觉得甚好……”
左丞相闻言抬眼看了一下上方,还未说完的话顿时就又缩回了腹中,随后,他向后退了一步,回到了朝臣之中的队伍行列。
少年将军这时才终于从高高的王座之上起身走了下来,一步步的走到苏尚面前,看着苏尚狼狈却又更显□□的脸,眯了眯眼睛,“苏将军觉得,这个主意如何。”
苏尚眼前只能看到地上那双明黄镶着金线龙纹的九龙履,半晌,他才微微闭眼,道:“臣……”
就在此时,异变突起。
苏尚只来得及将身前的皇帝揽着腰一下子护在怀中,宝剑被少年踩在脚下无可出鞘,刀光已经闪在眼边,苏尚一手一脚同时逼退了两个持着剑的黑衣刺客,却已经无力阻挡其余两个趁着大殿混乱已经挥剑刺向少年的刺客。
因此,他也没有看到,在他怀中,看着用身体给他挡了剑的苏尚时,少年皇帝那一瞬间瞪大,仿若是惶恐至极的面容。
本来埋伏在大殿周遭的精锐此刻才一下涌上,将四个一击不得手的刺客斩于剑下。
朝臣已经混乱的四处都是,纱帽掉落了满地,还有零落的几只分不清左右的鞋子,少年皇帝感受着那混乱的一切,腰侧的湿濡感却越来越加剧,鼻尖的血腥味儿……更加浓烈了。
苏尚被刺客一剑刺到了胸口下方,一剑被刺穿了侧腹。
少年比他低了一个头,若是这两剑刺在他的身上,恐怕他定是要当场丧命。
“太医……”在苏尚已经不支倒地,鲜血溢了满地都是之后,少年才终于像是被那倒地的闷声惊醒,大吼着说:“宣太医——快——!”
大殿之中再一次混乱起来,手持着兵器的将士不知何时已经退回了殿外,大殿之内群臣三三两两站着,看着大殿正中央的少年皇帝紧紧抱着已经被鲜血溢满了全身的银甲将军,眼眶通红,活像是一只孤独桀骜的小兽。
太医本就在一边的偏殿之中,到来的速度已经算得上是飞快,可即便如此,他怀中的苏尚也都已经没有了鼻息。
敖别的手一点都没有松动,就看着太医枯老的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随后放下,跪着向后挪动两步,磕头谢罪,“陛下,节哀。”
不知道是从哪里吹来的风,带着青草的香气,活像是夏日午后一样的闲适。
敖别抱着苏尚在这寒冬天气已经渐渐冰冷的身体,冷声吩咐退朝,随后一步步回了自己的寝宫,全然不顾他身上的鲜血,将他放在了龙床之上。
“李公公。”室内燃烧着的地龙很是暖和,敖别身上还穿着那厚重繁琐的龙袍,此刻已经被鲜血染红,刺眼的难受,“他会怪朕么。”
头发花白的公公跪在地上,弓起身子蜷成了一团,“陛下,将军是看着您长大的,他怎么忍心……”
“哦,对。”敖别声音轻的可怕,他伸手抚上苏尚冰冷的脸,将自己的脸贴在他的颈侧,感受着那一阵阵再也不会暖过来的冰凉,“他看着朕长大,不忍心怪朕,可朕却亲手害了他……”
“陛下——!”李公公终于伏在地上哭喊出声,看着年少的帝王,“将军死因为何陛下再清楚不过,他在天之灵,定会希望看到陛下创建一个太平盛世,否则……”
李公公看着龙床上的显得格外孤零零的少年,悲戚道:“否则,将军怎可瞑目。”
“朕想得到他,想了一辈子。”少年突然开口,“父皇将一道密旨交给苏尚,为了保朕,他要杀了苏尚,这些,朕都知道。”
“朕想着,等他回朝,朕就找个机会,收了他的虎符,将他养在深宫里面,他就是朕的了。”少年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扭曲阴郁,又有着说不上来的愉悦,像是想象中的情景就这么真的发生了一样,随即,他又看着苏尚的脸呆住,道:“可他死了。”
“朕的苏尚死了。”敖别开口,随后跪在了床上,朝圣一样的将头抵在了苏尚的额上,“他原谅了朕这么多次,也不差这一回了。”
“李公公。”少年帝王眼睛仔细的看着面色已经没有一点血色的人,随后翻身下了床,走到桌前,“待朕平了天下,功成身死后,让将军和朕一起入皇陵,葬在朕身边吧。”
李公公跪爬着到了桌边,颤着手接下了圣旨,看着那个算不得高大的少年挺直的背影,心中一酸,说道:“老奴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