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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饮酒夜来香,烛红衾暖春满帐。
这一连十四日间莫少英喝得是昏天黑地烂醉如泥,他本不胜酒力所以一喝便醉,醉了便开始胡说,一会儿骂起那方家仗势欺人,一会儿痛惜云踪派势单力弱,怨那大师兄不争,怜小师妹入了狼门!
这喜怒谩骂、哀怨丛生,轮番在这张俊逸的脸上争相上演,这酒品之差教人瞧来端是哭笑不得,而一旁一直守着的牡丹却总是认真的倾听着。
是了,这莫少英现下正在玲珑阁中。他不知道为何会下意识来到此间,或许只是为了履约,又或许只是觉得比起空无一人的云踪派,这里好歹有一个说话的人儿。
而牡丹身为玲珑阁的头牌,是活生生的摇钱树,入幕之宾自然任其挑选。而这莫少英一连十四日,天天霸占着牡丹令来客颇为不爽,阁主商丘影更是满脸不耐,然而每天从牡丹手中接过的银子分量重得让这阁主不得不三缄其口,笑脸以待。
银子自然不是莫少英给的,起初牡丹也不愿意做那倒贴的买卖,可见他如此萎靡不振却也狠不下心唤来奴仆将他殴打一番扔出门外。
牡丹一时说不上这么做的原因,或许是因为他是个好人,又或许是心里总有那一丝若有如无的悸动。她仍清楚地记得,那夜他醉酒后睡在自己的面前就像个孩子,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而现在这份委屈似乎又深了些。
屈指算来二人见面也不过仅有三次。第一次他将自己拍晕,非但没有占自己半点便宜还真给了一锭银子。事后又听他携着师弟二人大闹玲珑阁,为的只是那内坊弟子白素衣,微微佩服之际,心道好个少年多情郎。
第二次再见他时已是堂堂胡不为身旁的侍卫长,可谓年少多金,心想事成。手中有大把花不完的银子却提出要和自己这个青楼女子做单纯的朋友。而正也是她这混迹风尘的阅历使她更能看清莫少英语含真诚。
而这次这个多日不见,外表开朗的男子来的目的显然并不单纯,自从他一进门,牡丹便能感觉到他周身散发出来的狂躁与酒气,连句话儿都未说便被他合身抱上了床,就当牡丹以为要发生点什么时,那趴在身上的莫少英却一动不动,毫无防备的就此睡了过去。这就好比一个哭闹累了的婴儿突然回归到了母亲的怀抱一般,变得平静安稳,不再惧怕任何危险。
他是如此信任她,而她自己呢。
牡丹自嘲地笑了笑,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怜,明明是风尘女子却没有流落风尘的觉悟,明明知道这只是昙花一现,可却任他迷住了双眼。这就好比一只飞蛾,明明见着同伴俱都被火烧成了灰烬,却依然选择奋不顾身地拥抱光明。
当月落日生,日尽月明时,终究到了第十五个夜晚。
这天,江陵通城璀璨生光,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一树华光落珠,万点星光耀眼。这番普城同庆之景自然是为了刺史方乾之子方少奇的婚礼了。
刺史方乾巧施仁政,能使战火后的江陵在短短三年之内便恢复如初,百姓自是有目共睹,而之前当叛军打来时这方乾毅然死守城门直至援军赶至更是受到了全城百姓的爱戴。故此百姓爱屋及乌,纵使那方家二公子格外顽劣了些,也终究是他方乾的子嗣。
而这通城喧闹下,玲珑阁中却是冷冷清清与街外成了鲜明的对比。按理说这玲珑阁如此大喜之日怎会这般冷清?不外乎方大人将玲珑阁内那些舞姿姣好者俱都拉去庆祝婚宴罢了,而剩下的也得了阁主的恩准,特例准许这些姑娘今夜去大街上游乐一番。是以,这偌大的玲珑阁也仅有飞凤阁一处还亮着明灯。
灯下有人,照着二人身影影影绰绰。
莫少英今天不曾喝酒,显得心事重重。
一旁牡丹见着故意激道:“你瞧瞧你,一连十四天,吃完了睡、睡醒了喝,不给缠资便也罢了,可现下你清醒着也摆上一副臭脸给谁看呢。”
莫少英强打精神,笑着随口道:“多谢小姐姐收留,那天出门忘带银子,想来想去觉得也只有小姐姐会收留我,不过放心,下次一定记得带银子。”
牡丹眉宇一挑,嫣然道:“小姐姐?你是不是对每个有恩于你的姑娘都喊得这般亲近?”
莫少英一阵脸热,忽然就想起了叶千雪,若是她,自己还会这般称呼吗?
答案不言而喻,这个随意而轻佻的称呼显然不适合叶千雪。
那就适合牡丹了?显然,虽然表面上不承认可潜意识中还是对牡丹有所轻视的,猛然意识到这个问题的莫少英颇觉有些尴尬,就连说话都不那么利索了起来:“也、也许吧,我……”
牡丹仿佛瞧破了他的心思却并没有生气,反是吃吃笑道:“你瞧你,心虚了不是,罢了小姐姐我也不想打听。”
莫少英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望着窗外人影攒动,匆匆转移话题道:“你看、这外面如此美好,牡丹姑娘何非要待在这玲珑阁里?就不曾想嫁个如意郎君安度一生?”
这说者无心,听着有意,此刻的牡丹心下一甜,望着莫少英那副认真的神色,有意无意道:“可我早已满身污秽谁不嫌弃?”
莫少英淡然一笑道:“是非黑白自有公道,牡丹姑娘纯良和善,长得又不差,自然会有大把男子不嫌弃的。”
“那你嫌弃么?”
接下来的这句话牡丹并未说出口只在心里悄悄问了一回,因为她正要说时便瞧见莫少英望着窗外怔怔出神,显然全副心思并不在自己身上。
牡丹见着心下隐隐失落,她虽身在风尘,一颗心却没有被蒙蔽,又怎会看不出莫少英身在此处,心不知飞向了哪里,只得将那等莫名情愫深深埋藏了起来,伸出一指,戳了戳莫少英的脸颊,装作调笑:“看你嘴巴跟抹了蜜似的一个劲儿地唬人,这心啊恐怕却早已飞到了窗外,你要去为你那小师妹讨公道了么?”
莫少英不知她心里变化,只是笃定道:“不错,是时候了。”
牡丹闻言突觉一阵失落,她不想让他去,因为这很危险,她怕这一去永远再也见不到他,但她更知道自己前十四日留不住他,那今夜也会一样,只是这心中仍是有些不甘心地道:“你、决定了…”
“嗯。”
不待牡丹说完莫少英已然点头,显见他已满心决意。
牡丹见着再不多言,而是轻走几步从衣柜中取出一把龙纹镶边,白鲨皮鞘包裹的长剑,轻轻吹去其上的薄灰,跟着双手捧剑递向莫少英道:“此去龙潭虎穴,姐姐不能帮到你什么,这把流渊是祖上传下的,从进太素坊学艺时就一直跟着姐姐,怎奈我资质有限也过不惯内坊那等清贫的生活,致使这宝剑蒙尘,今日赠予你也算令它重见天日,你拿去防身吧。”
莫少英刚想推脱,字还没出口,便被一张玉手堪堪捂住道:“怎么,连姐姐的一点心意都不肯收下?我这把流渊难道不比你那把卷刃的破剑要好上百倍?”
莫少英仍觉不妥还待推脱却见牡丹忽然拔下发簪,朝着自己手心猛地一扎,鲜血赫然从掌间沁出,叫人看着生疼。
莫少英一惊之下未及动作,当牡丹“呛”地拔出了流渊,这才注意到剑身通体黝黑不见剑督,剑身与剑柄浑然天成,犹如一柄扩大了数千倍的鱼刺!
而众所共知剑督是用来防止割伤手指,俗称护手,必要时还可以用作格挡,所以能使此剑的人就算不是个剑术高手,其身法必然灵动飘逸,剑招也定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而云踪派的云踪七式岂非就是这等剑招?
剑锷位置镶有一颗明珠,明珠上已有斑斑裂痕,牡丹此刻正将掌中鲜血滴于其上,珠色逐渐转红。
须臾,待得明珠透着粉色时,就听牡丹笑道:“可否让姐姐也这般刺你一下?否则这血就白流了。”
莫少英闻言自然不会再去拒绝。只是当明珠变得彻底嫣红通透时,流渊整体却并未有什么显著的改变,正迟疑间就听牡丹解释道:“据家父所言以我家族血脉做血引,再将你的血液混入其中是为了沟通剑灵,而流渊本就是剑中剑灵的名讳,传说沟通剑灵就能似剑仙,天人那般御剑飞行。但可惜的是由于上上代祖父不慎将其损毁,剑灵从此不再回应主人,所以这只是形式当不得真,少英不怪小姐姐吧?”
牡丹这般做自然有些女儿家的小小心思,将一对男女的血混在一块其实在家族中还有另一层相当重要的意思,只是她并不愿说个明白,更不愿将其束缚,而莫少英也没问自然更不会怪责,他甚至并没有去听后面有关剑灵的传说,只是握着牡丹染血的手掌面有心疼之色,道:“你有父亲?他还在世?”
“嗯,也许。”
牡丹草草应了一声,显然不愿多说。
莫少英见她欲言又止,当然是想立马问个明白,问问她究竟有着怎样一个父亲,问问她愿不愿意当自己唯一的小姐姐,但现下的时间却已不允许了,窗外绚烂的烟火已然腾空,证明着婚礼就要开始了,只得轻轻拉着牡丹的素手,认真道:“等我回来。”
牡丹心头一颤,忽然撇过去脸有些不敢直视道:“嗯,我等你回来。”
牡丹想说的话终究未曾开口,也终究不曾将他留住,她甚至不知自己有没有这个资格,诚如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总是带着种种猜忌,若都能坦率些,或许有的事就不会发生,有的人就不必白等。
寒室内孤灯照影,女子对镜颦蹙,拈香祷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