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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逢早春,山中一处梅林凭寒独艳。
踏梅拢香、徐行深处,则约可见三两屋舍俨然而立。屋舍后方得见墓碑一座,碑面无字显得干净整洁,不落片梅纤雪。而此墓碑更干净的是一只手,它此刻正细细摩挲着碑壁。
观此手掌轮廓分明,显见是一双男子的手骨,然其细腻有致,凝若羊脂般的肌肤却让整只手带着三分粉腻。正待细细上观其人面貌却见此手渐渐隆起微微凝力,俄顷、伴随着一阵悠沉浑厚的石板摩擦声,墓碑竟平地移开尺许,现出一处由上而下的石梯来。
此时正值巳午之交。洞外光亮照得其内石路幽深漫长。当男子的背影沿石梯而下,其上墓碑也再度闭合,自行回归原位。
黑暗的甬道中,空气有些阴冷,男子轻车熟路地向左折了个弯道,一伸手便从甬道尽头的山壁上摸出一盏物什,从袖中取出火折子,“呼嚓”一声微响,将其送进物什里,不消片刻,一盏明亮琉璃灯便悄然显出身形来。
徐徐光火,一灯如豆,照得男子面前的石门隐约可见。擒开门扉执灯而入,徐徐数步,便见左右冰块杂立,冰面倒映的亮光与琉璃灯盏交相互映,虽然微弱却照得整片甬道瞬时清晰了不少。
又行余步,尽头复显黝黑,火光所及之处似是一处空旷的冰室。男子复从袖中取出火折子将四周火盆依次点燃,随后信步折还,来到正中靠前的位置,将火折子丢进身前最后一处火盆之中。随着身前火苗渐旺,四周业已明火盈盆,立时冰借火光,通室生辉,衬得男子一袭月白缎袄忽明忽暗。
男子望着眼前冰壁默认无语,他当然不在思过,他只是在瞧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冰封在冰壁内部,有着一身水蓝云锦的女子。女子肤白如冰,一双眸子欲开还闭,赤足空悬于冰内。其周身冰色湛蓝,与别处冰壁大为不同,火光映衬下,有隐约雾气萦绕左右。
“昭怡,今天是二月初三,我们搬来这里也有些年头了,我和山上那群小家伙处得不错,他们心思单纯,有些闹腾,倒与你几分相似,想来你也一定希望见见他们……”话语低沉悠长,满室回响,恰如整片冰室也跟着共鸣一般。
只是没有人会回答他,冰室不能,那冰中的女子更不能。
良久,冰室复归平静,祁彦之静静地凝视着冰面,仿佛是在沉思,又仿佛是种追忆,面上看起来木无表情,只有那双亮如星辰的眸子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别有生机了些。
“叮铃叮铃……”
一阵空灵之音打破了这份宁静,闻听声处,原是冰室上方一隅挂着数盏铜铃,无风自摇叮铃作响。
祁彦之知道,这欺云山山高谷深、地处偏僻不说,梅林更是布有掩人耳目地‘梅香引’,常人行到林边,则被无数梅朵组成的梅阵吸引而始终在边缘绕寻,能进入屋舍左近触动机括应是云踪派那帮小家伙才是。男子驻足片刻对冰中女子微微颔首、随即抚袖一挥灭去火盆,寻着来处踏梅而归。
进得屋门,刚刚坐定,便听闻一声“祁叔”由远及近,跟着一身明黄俏裳的身影穿门而入,还未站定就绰起桌上茶水旁若无人地满饮一口,舒舒服服松了口气,脆声道:“唔,终于又活过来啦。”
说着,见祈彦之正望着自己笑而不语,摸了摸有些发红的脸颊刚想出言就听那门外传来一声沉稳的男声微带责备之意道:“小师妹,你可慢些,都说了进门之前要见礼,要喊祁先生!咦、你居然还喝先生的茶,问过没有?女儿家要矜持些。”
顿了顿又听道:“三师弟你别磨蹭了,你这不紧不慢的性子要是匀些给小师妹多好。”
一顿话语甫落,就见一身麻布葛衣,束发正冠,双目沉聚,眉似远山的男子拎着四五礼盒举步行来,观其人步伐稳健,气度凝练一看就知有武艺在身。行至祁彦之跟前,忙双手合拳拱礼道:“莫方闻携师弟莫仲卿,师妹莫婉溪拜见祁先生。”端坐于竹椅上的祁彦之未及答话,便听身旁莫婉溪一番白眼,没好气地道:
“哼,好不容易跑出来一趟,喝口水都要被管着,真是越发像我爹了。我叫声祁叔不比先生亲?用祈叔的茶杯那叫亲上加亲。再说祁叔根本没反对过,小师弟你说对不对。”
这句话的语气显然不是在征询意见,莫仲卿揉了揉鼻子,提着死透的獐子跨进门来笑着接道:“对,师姐说的一般对。”
婉溪见有人帮衬,当即起唇而笑、一双乌溜溜的大眼不甘示弱地望了望莫方闻,女儿家的小小心思溢于言表。
莫方闻见着,目光一沉道:“师妹!三师弟仲卿可比你大,只是入门有些晚,他不说你,是知道你会用辈分耍赖,我作为大师兄却不能听之任之。你如此恣意不加收敛,以后入世非得吃亏不可。”说完,赶紧向着祁彦之拱手一礼,正色道:“师妹她少缺闺训,还望先生莫要见怪才好。”
祁彦之从三人甫进门来直至现在皆是微噙笑意,见得大师兄这般一说,便起身还礼道:“方闻也不用太见外,婉溪快人快语,发乎于怀、待人往往不会虚饰,这份天真难能可贵。”
莫婉溪听得祁彦之评价,一副理所当然般的单手支颐,斜睨着莫方闻,两鬓旁的垂发轻摆,挽髻轻扬,道:“听见了没,我说过多少遍了,祁叔可是大好人,不会怪罪的。”
“婉溪,就算先生夸赞也要懂得谦虚,哪有像你这样一副坦然接受的模样?在如此这般不知礼数,回去定告诉师父罚你禁足。”
“你!”
见婉溪不满欲待还嘴、一旁仲卿不紧不慢踱至方闻身旁截口道:“嗯。大师兄、您向师父告状,师姐准会向师娘告状,我以为男不与女争,师父总是有些惧内的,所以……”
莫仲卿话未说完,但言下之意已相当明显,那莫方闻一愣,就听莫婉溪笑道:“嘿嘿、还是小师弟好,再过几天下山采买用品时师姐给你多带几块糕点,这钱嘛就从大师兄那份中扣。”
“唉……”
其实大师兄莫方闻心里还是很疼婉溪的,见管不住也就佯装发怒不去瞧她。转首面对祁彦之,双手再次恭礼道:“让祁先生见笑了。今次前来是奉家师之令,命我三人赶在先生出门之前特来拜会并备了些薄礼还望先生笑纳。”说着,方闻便迅速递上手中礼品亦不忘吩咐仲卿将獐子拿至跟前。
这祁彦之还未开口,就听莫婉溪截口道:“不对不对,大师兄口是心非。”
只见她站起身来整了整身上的明黄褶裙,绕过桌子快步走至祁彦之身前,伸出两只玉手轻轻在其双肩上来回捶打,小半会儿方才曼声轻语道:“其实、这次大师兄是来讨青梅酒喝的,小师弟是来学厨艺的,而我呢,就是来吃那只獐子的,至于二师兄原本也是要来的,可他被爹爹罚着打扫门庭呢,所以呢,他那份由我代劳了,最后才是顺带捎些娘亲缝的鞋子和做的糕点带给您呢。”
婉溪一顿说辞,将众人来意表露的一干二净不带半分遮掩、这让方闻颇觉尴尬,忙吃吃道:“胡、胡说,我莫方闻虽喜酒,但不会强行索要,更何况先生的青梅酒是药酒并不能多喝。而仲卿是来谢师的,先生医术无双,有意倾囊相授,可仲卿自己不务正业,放着好好医术不去钻研,却对烹饪情有独钟,也是胡闹。至于你,嗯,除了吃还是吃,小心嫁不出去。”
“啐,我怎么可能没人要,就算没有,小师弟也会要我的,是吧,小师弟?”
说完,婉溪低头继续捶打,又不忘频频向莫仲卿暗施眼色。
莫仲卿会意般地笑了笑,唯有帮衬道:“对,师姐说得极对,大师兄却有句话不对。医书上说,药石非良药,百味调至高,医人须从膳入手,而不是病显于体,再去亡羊补牢。若真是病入膏肓就连大罗金仙也救不回了,先生,仲卿说的可对?。”
祁彦之沉凝片刻,才与之分说道:“也不全对,这世上还是有能让人枯木逢春的绝世医术,只是我却没本事教你。”
莫仲卿一怔,就听一旁婉溪插口道:“我听爹爹说,祁叔叔医术虽然无双但却没有救得了自己的妻子,受了打击、才来此处过着半隐居的生活。对了她叫什么啊?我们都去后院拜祭过,但是碑上无字,又是什么意思呢?”
“住口!祁先生的私事岂是你这丫头乱打听的?”
是人总有些隐私,而隐私又总是不方便告知于人的,大师兄见师妹口没遮拦忙出言喝止,莫婉溪一愣,也知自己问了不该问的,是以,无人再敢吱声,屋内气氛一时颇有些古怪。
过得片刻、祁彦之抚开婉溪慢慢捶打的双手,站起来身来踱至窗前,背向三人慢条斯理道:“不妨事,拙荆姓董名昭怡,我俩本发誓同生共死,怎奈在她临去时却固执的要我答允她好好活着。而祁某又不愿违誓只能以此折中之法处之,故此碑上无字是想待祁某大限之时与之同葬,好一起刻名落尾描红,履行誓言而已。”
听完一番解释,婉溪赶忙应道:“这样啊,祁叔,我不是故意提及你的伤心事,所以不知者无罪,您别生气。”
说罢,竟朝着祁彦之眨了眨眼睛,脸上并没有做出过分悲伤的表情。这在常人来说显然有些不可理喻,可祁彦之不是常人,比起微不足道的同情,他更欣赏莫婉溪孩子般的率真:“呵呵,怎么会生气,若是婉溪想继续听,也是可以的。仲卿、你去将药屋青梅酒取两瓶出来,我们边烤獐肉边说,想来婉溪也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