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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赶到草庐的时候已近饭点,围观的人群散去,只留下两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孤零零地躺在屋前的空地上,显出阴沉的冷清。
我强忍着心中的惊惧走过去。
向地上看。
血肉粘连着焦黑的骨骼,眼睛抽象成骇人的窟窿,两具尸体的五官全被烈焰焦灼成一团,像糊满了淤泥的土块,散发着刺鼻难闻的焦味,令人作呕。眉眼早就辨不清了,狰狞的炭黑填充了脂肪燃烧后留下的空白,其中一人的腿弯曲成不可思议的角度,另一人五指紧握,颌骨大张着,几乎占据了一半的脸,露出黑漆漆的牙齿。
他们死前必然承受了极大的痛苦。
这不是我第一次接触尸体。前世长辈火化前,也曾经目送他们走完人世间的最后一程,但那是一种与世长辞的泰然安详,而非眼前所见的惶恐惨烈。
“身量较高的是孔明先生,另一个稍矮些的是他的书童奉茶。”衙门的仵作听闻我是诸葛家的旧婢,走过来指着尸体给我看,“都快烧化了,只剩个骨架……”
我闭上了眼睛。
一切发生地这样猝不及防,震地我全身麻木了一般,连哭都哭不出来。怎么可能?孔明惊才绝艳,天赋异禀,像他这样的天之骄子,生来就该立于高处,意气风发,受万人敬仰膜拜,怎能如此屈辱可笑地躺在肮脏低贱的泥土地上,赤身*,以天为被,连张遮盖的旧席都没有,任乡邻随意指点嘲弄,仿若一个天大的笑话。
耳边传来长舌妇的闲话:“那是孔明先生哩,啧啧,呜呼哀哉,竟至活活烧死!都是穷的,你瞧,一样的火劫,旁边他弟弟家的瓦房就无甚事,只烧坏了两间牛棚,熏黑了半间厢房,孔明先生这边儿,却是连房子带人都没了。我就说,老头子,咱们家也得攒钱盖瓦房,这关着命呐!”
从地面留下的痕迹推断,大火最先是从孔明的寝室蔓延开来的。隔壁林家的仆从因林月洁姐妹都随诸葛均去了江东,懈怠了精神,前一晚赌钱至三更才歇。他们居然没有及时听见孔明与奉茶的呼救,等到被灼热的气温憋醒连连起身救火时,火势已经几乎吞没草庐,无力回天。
“我们都睡得沉,没听到声响,故而不及相救。”林月洁的奶娘刘氏作出伤痛的模样,使劲地抹着眼角,好似那里真的会流出很多眼泪一样。
乡间早有碎语传出,说这位奶娘昨夜只顾着保护林家的产业,并没有派人往隔壁去救火,还理直气壮振振有词:“我们这边也烧地厉害呢,屋子里睡了十来个小厮婆子,若非自救得宜,恐怕要烧死不少人哩!再者,那时草房已经全烧着了,哪里救得过来?白耽误功夫!”她虽不至于盼着孔明早死,但既然上天愿意收了林月洁的眼中钉去,她也乐见其成。
当时被大火惊醒的乡邻人中有几位热心肠的自告奋勇冲进草庐里去救人,可是火烧地太旺,浓烟像疯了一样往口鼻里狂涌,瞬间就能令人窒息,他们不得已,最后只能退了回来。“真的是救不得啊,火太旺,无法近身,我的褂子都被烧着了。”一位脸被熏成了黑炭头的好心人遗憾道。
话虽如此,但刘氏冷眼旁观,连尝试也不曾做就轻言放弃,终究让人寒心。
孔明和奉茶在大太阳底下暴尸三四个时辰,林家那么多仆从下人,就没有一个想到替他们拿块白布挡一挡,也没有人念在相识一场的情分,真心实意地替他们哭两句丧,道一句可惜。
我也哭不出声来。心上像有把钝刀割肉,泪水不知不觉顺着面颊流下,口中涩苦,灰白满目。垂头跪坐在地上,我艰难地为孔明和奉茶盖上麻布,脑中一片混沌,昏暗空白。
孔明死了。
他是我历经两世唯一爱过的人,即使我恨他绝情怨他算计,终究也难以接受他以如此凄凉不堪的方式告别人世。生离死别面前,曾经的一切恩怨纠结都可以放下。如今回首,我竟只记得初识时他身上那一袭白衣,以及脸上云淡风轻的温柔浅笑。谦谦君子,温婉如玉。
但眼前只剩下死亡的悲凉。
虎落平阳被犬欺。先前为敲打林月洁,孔明拿刘氏作桥,设计令她们吃了好几个暗亏,刘氏早就怀恨在心。如今诸葛均远在江东,刘氏拿着“主事”的鸡毛当作令箭,自以为觅得天赐良机,有冤报冤有仇报仇,阴阳怪气道:“诸葛家本来就穷地叮当响,火这么烧了一场,真是连最后几个铁钱板儿都被烧没了。一穷二白啊——”她故意拉长了尾音,给听众们留下捧场的时间,可惜公道自在人心,除了林家死忠,根本没人理她。
刘氏停顿了半天只等来稀稀落落的几句应和,换作旁人早就羞地恨不能找地缝钻了,只有她这朵不知廉耻为何物的奇葩还能厚着脸皮往下说:“哎,罢了罢了,谁叫孔明先生命好,同我们林家做了姻亲呢?少不得看在亲戚情分上,老妇我帮着张罗张罗了。只是,棺木难得,寻常都是家中有高龄的寿星公才会提早备下,孔明先生英年早逝,还真是打了老妇一个措手不及啊!”言下之意,孔明的棺材绝对不会用良木。
——她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孔明岂是像她这样的老货也能随意作践的?
情绪突然井喷。愤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垮理智,怒火如同沸水一般在胸腔中翻滚。这是我从来不曾经历过的愤恨,在我理智回笼之前,巴掌已经扇在刘氏的脸上,用力之大连我自己都大吃一惊。
三国女子以贞静含蓄为美,未出阁的姑娘家说几句粗言都会被唾沫淹死,敢抛开名声捋起袖子向人挥拳头的寥寥无几。而我不但真个动手打了,还打了不止一下,刘氏的左右脸颊,甚至鼻梁都面面俱到。
刘氏不曾料到我会突然发难,疏于防备之下,一不留神就被我掀倒在地。她的额头磕出了血,但她傻愣愣地呆望着我,缓了几秒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顿时勃然大怒,像只疯狗一样嘶咬上来:“你敢打我?小娼/妇,你居然敢打我!看我不打死你——”
我更想打死她!
只要静下心来心平气和地想一想,我就能明白此刻并不是教训刘氏的最佳时机,逝者已矣,以落土为安为重。哪怕将刘氏打地满地找牙,也不能改变任何既成事实。但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的理智被彻骨的悲愤一口咬进了肚子里,满腔怒火汹涌而出,撞到枪口上的刘氏是最现成的突破口。
我不管不顾地冲上去与她扭打在一块儿,拳头如暴雨一般在她胸前腹部砸出花,一拳比一拳狠,一拳比一拳坚决。
“先生的兄弟不在,可他在南阳尚有师长,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哪里轮的到你一个姻亲家的下人婆子对他指手画脚!”话一出口,我才发现自己已经带了哭腔,眼泪跌在刘氏的衣服上,顷刻间便湿了一片,可它们仍争先恐后地往眼眶外面涌,越来越凶猛。
“……你为什么不救他,为什么不救他……如果你救他,说不定他能逃出来呢?为什么,为什么……”
我跌坐在地上,丝毫不理会刘氏的反攻,任由她的拳头招呼到我的身上,像个疯子一般无知无觉,蓬头散发,号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