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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洛丽亚提出的要求再符合萨姆尔的心意不过了——当然,表面上他还是得装模作样一番,故作为难地说什么他家的丫头太愚笨、什么事儿都干不好、怕怠慢了贵客、再暗示一下家里还需要黛西干活儿不太走得开之类的,直到格洛丽亚甩出两枚银币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
哈代村离哈罗德城只有几十里路的距离,附近三、四个村子,倒也有个小小的集市。格洛丽亚带上黛西、叫上做苦力的东,陆行鸟都没牵就直接出发了。萨姆尔让他的长子客客气气地把几人送出村门,一回身,脸立即冷了下来。
冬季的村庄向来是极为寂静的,农夫们尽可能地藏在被子里、干草堆里睡觉,以避免消耗掉体能后又冻又饿;养有禽畜的人家倒是好一些,能有体力偶尔从自家窗户、门缝里看看外面,见到萨姆尔父子后又快速地把头缩回去。(注)
“萨姆尔老爷,少爷。”
轮值看守的几名村民关上栅栏大门,其中一个领头的人拢着袖子凑了过来,对萨姆尔父子点头哈腰,谄媚地讨好道,“那伙肥羊分开了,要借机动手吗?民兵队的兄弟们已经准备好了。”
村子为自保,召集村中健壮男子成立民兵队很常见,不过这种普通农夫组成的民兵队只在对付流民形成的流匪时有用,遇到职业级的强者时压根派不上用场。
萨姆尔好歹是做过见习行者的人,对于这些民兵没什么好脸色,“胡说八道什么?那可是客人,什么肥羊?”
这个老家伙想独吞?民兵头子腹诽了一句,面上没敢表露什么,“是、是,老爷。”
萨姆尔确实是不太愿意与这些派不上用场的家伙分享这伙“肥羊”那丰厚的财物,不过村子里几十户人家,还得靠他们来协助管理,稍稍压住鄙夷,和颜悦色地说道,“客人们还得住几天,你们看好大门,轮值的家伙都别偷懒……盯好那些穷鬼,别让他们出来乱走!这么冷的天气就乖乖躺在家里,出来冻死了还得咱们收尸!”
“好的、好的,咱们一定看好他们,别让他们跑出来乱说话。”民兵头子听出萨姆尔话里的意思,满布裂痕的脸都快笑烂了;就算不能直接参与宰羊,只要出了力,事后也能分点儿汤水。
南很不舒服,勉强用了早餐后更感觉难受了,肚子里翻江倒海的,跑了几趟厕所后只剩下歪在床上哼哼的力气。
安格斯在格洛丽亚离开后才慢悠悠地去用了早餐,回来后也没管脸色青黑的南,自己换了碳盆里的木炭、在炉火上烧水泡茶、再拿出私藏的点心捧起书本,就那么当着一脸愁苦的南悠哉地享受起来。
南只能冲他干瞪眼,他是没想过能得到照顾,但这家伙未免也太目中无人——好吧,这家伙向来如此。
躺到肚子舒服了一些后南挣扎着爬起来,昨天入睡前他就跑了好几趟厕所,吃了早餐后也是重复前尘,这会儿饿得腿脚发软眼冒金星,怎么也得弄点儿东西填一下。
扶着墙壁走到餐厅,萨姆尔父子没在,其他人也没看见;把正堂客厅、厨房转了一圈,走出门后,才在院子里看见一位老妇人。
“日安……是萨姆尔太太吗?”
南扶着门框虚弱地喊了一句,蹲在院墙下洗衣物的老妇人却是被吓得身子都僵了一瞬。
“太太?”南又喊了一声,那位老妇人总算颤巍巍地转过身来;萨姆尔看起来已是老态龙钟,即使仍旧矍铄康健,但目测不会少于五十岁;而萨姆尔太太虽然头发花白、面部皮肤下垂严重、身体也有常年劳作的佝偻形态,但面相上看去绝不会超过三十岁!
“啊、啊!”萨姆尔太太看清了南,猛地起身来,又感觉自己太过失礼,连忙稳住脚步,憔悴的面容上堆起卑微、讨好的笑容,忙不迭地深深鞠躬,“对不起,老爷,我吵到您了吗?”
南略微愣神,而后忍不住地心生怜悯;她的嗓音略显沙哑干涩,但仍旧有着年轻女性的特点,可现在的她上去是如此的憔悴苍老,若不细看,还真以为这是位老妇人!
“抱歉,太太,是我打搅到你了。”南勉强自己站直,稍微躬身还礼,“我有些不太舒服,能请你帮下忙吗?”
“当、当然。”萨姆尔太太连连点头,南的客气让她有些受宠若惊,习惯性地将手在围裙上用力搓了搓,她略有些急促地问,“请您吩咐,老爷。”
“能请你帮我煮些粥吗?纯麦片粥就好。”南尽量以平和的语气说道。
“好的。”萨姆尔太太忙不迭地应声。
没有添加任何香料的麦片粥温暖了南的肠胃,参观了下萨姆尔家厨房后,他也算是明白自己的肚子为什么这么脆弱了——把大罐香料带在身边的格洛丽亚其实才是不正常的,事实上,普通人家视香料为珍贵之物,平时根本舍不得拿出来吃;姜片、蒜瓣、花椒、胡椒大部分人家根本吃不起,就别提更加昂贵的甜味料;萨姆尔家招待客人时拿出来的香辛料装在小罐子里、锁在柜子里,当萨姆尔太太犹犹豫豫地拿出来想要稍微添加那么一点点时,看见那上面冒出老长霉菌的南费劲口舌才说服了她放弃……(注1)
好吧,中产之家的托莱家是没有这种把香辛料珍藏起来的家风的,也难怪南为什么吃了东好心加了花椒的麦片后更难受了。
谢过了萨姆尔太太、并以一个银币的价格付了这顿加餐的费用后,南感慨自己还是缺乏常识了些——经过林克大道案和绿意村的事件后他还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民间疾苦了,结果他还是太肤浅。
不太愿意回房间去面对冷冰冰的安格斯,南在餐厅里坐了一会儿后起身,想到院子里去转转。出了门,发现萨姆尔太太的洗衣盆孤零零地摆在那儿,他有些奇怪,左右看了看,顺着屋沿走了半圈,远远地看见萨姆尔太太,他正想出声招呼,随即一愣。
萨姆尔太太端着个锅子,走得又急又快,好像怕被人发现一样;靠近后院的院墙后,半人多高的泥墙上冒出一颗面色焦黄的脑袋来,以带着哭腔的稚嫩嗓音低声道,“萨姆尔婶婶……”
“嘘……别大声,小吉姆。”萨姆尔太太打断了这个脸色很不健康的少年,费力举起锅子,递过对她来说有些高的泥墙,“快拿回家去给你的家人,晚上你再偷偷把锅子从狗洞里塞进来。”
小吉姆渴切地盯着锅子看了几秒,面带犹豫,“这……我拿走了这个老爷不会怪你吗?如果老爷又打你的话怎么办?”
萨姆尔夫人语气温柔地说道,“没事的,小吉姆,这是客人额外点的加餐,我稍微多煮了一些……老爷不会知道的。”
小吉姆满是感激,眼带泪光,“谢谢你,萨姆尔婶婶,谢谢你。去年我们家分到的粮食不多,我妹妹已经两天没吃到东西了,她快撑不下去了……”
萨姆尔太太面色失落,并没有因被感激而自满,“别说了,小吉姆……都是我们家的老爷……哎,村里所有的土地都是他的,可他一点儿也没觉得拥有这些土地是多么的……如果我能劝说他多分点儿粮食给大家,你们家也不会那么艰难了。”
“萨姆尔婶婶,你可千万别激怒老爷,老爷的上一任太太就是被他活活打死的!”小吉姆脸色都变了,“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也都习惯了……没有人怪你的,婶婶,如果不是你经常想办法给我们弄点吃的,早不知道饿死多少人了。”
“我不会激怒老爷的。”萨姆尔太太说这话的时候心有余悸,“好了,快回去吧,吉姆。劝劝你爸爸,好歹也分点儿吃的让小玛丽活下去,她再过两年也能帮着干活儿了……”
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两人的轻声细语南听得很清晰。他沉默不语半响,没有走出去,默默地转身走开。
他想起曾经听杰佛里城的老伙计——特兰波尔警司无意中说过的话,乡间的自由民村落,其实大部分村子,全村的土地都属于一户人家——也就是地主、所谓的被官方委派的村长。相比贵族们雇佣的佃户,受乡下地主管辖的自由民们生活更为艰难;贵族“只是”收走七成地租,而本乡地主会收走村民所有的收成,再按人头发下粮食,以控制村民、让村民对其唯命是从。(注2)
南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沉默着回到客房,静静地躺到床上。以萨姆尔父子对自家人的苛刻,他完全无法欺骗自己相信这对父子会对村民多么仁善。这样的认知让他心里堵得厉害,集中修建的民房、耗费人力盖起来的村墙,这村庄必然吃过职业级强者的苦头,才会如此团结、如此地戒备外人。但现在想来,不仅职业强者对普通村民进行欺压,作为村长、作为一村之首、被村人和自己家人称为老爷的萨姆尔,又何尝对村民手软?
强者视弱者为蝼蚁,弱者又向更弱者挥刀。
安格斯微微蹙眉,视线飘向床上失落的骑士。
他不太有兴趣去关注不能让他感觉“有趣”的人,而这对神圣骑士中的弟弟,留给他的印象是“不太正常。”
但至少,这个小家伙是很有活力的,能让格洛丽亚也时常哭笑不得的人毕竟很少。除了“不正常”这点让安格斯不太感冒之外,这个托莱弟全身散发出的那种年轻人的热忱,偶尔也会让安格斯感慨一下淹没于尘埃中的旧日过往——
人在不知天高地厚的时候,只需一些可笑的理由就会迸发出一往无前的血勇;等到发现天地之广阔、个人之渺小后,连稍稍前进半步都会踌躇犹豫。
漫长的岁月中,安格斯见过无数年轻人心怀远大梦想踏上征途,纯洁的灵魂、澎湃的勇气,让人发自内心地赞叹。
但只需十几年、几年、甚至几个月的时间,这些曾经纯净如琉璃水晶般的美好灵魂就会沾染上无法洗去的污秽,渐渐沉沦、泯然于众人。
太多次的期待和欣赏,化为失望后的对自我的嘲弄。
想要改变世界的人,最终被世界所改变。
想要拯救众生的人,最终连自己都无法拯救。
南·托莱,安格斯能记住他的名字、也对他有个大概的认识。他确实拥有堪称完美的骑士精神——谦卑、荣誉、牺牲、英勇、怜悯、诚实、公正、灵魂,但也仅仅只是如此了——这种建立在个人身份优越感上的道德与人格精神的体现,在安格斯看来只是出生于体面人家的、没感受过人间疾苦的少爷仔虚幻如泡沫般的假像;稍一碰触,就会破碎。
收回视线,漂亮修长的手指轻轻翻过书页,安格斯漠然的脸孔上没有任何情绪。
只是一个幼稚的灵魂出现变质的预兆而已,并不算多么稀罕的事。
知道自己的无力后,充满热忱的年轻人会渐渐学会妥协——而只要后退了一步,便跟坠入深渊没有区别了。
至少以安格斯的经验看来,逃不了这个套路。值得奖励的“好孩子”,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了。
“天啊——”
院子里忽然传来萨姆尔惊惶的叫声,南稍稍一动,撑手勉强坐起身;让他意外的是,安格斯也站了起来。
南捂着肚子慢腾腾地下床时,安格斯身上出现了遮蔽全身的斗篷,以不紧不慢的速度走出房间。
“呃?”南有些莫名,忍着身体的不适跟出去,还没挪到房门处,安格斯已经走到庭院里了。
安格斯初时确实没打算在这儿玩他的“审判游戏”,但现在他的心情变了,所以,他得弄点儿什么动作才行——
“啊、尊贵的客人、老爷,请帮帮忙、请帮帮我们!”看到安格斯走出来,萨姆尔惊惶地大叫着,手舞足蹈,“不知道那头骡子发了什么疯——请救救我可怜的儿子,老爷、老爷!”
萨姆尔叫得跟他的长子死了一样,不过咋一看去,麦克·萨姆尔确实有些糟糕——院门外,萨姆尔家温顺的骡子血红着眼睛、喷着粗气、暴躁地在道路上跑来跑去,蹄子溅起黄土、残雪、踏出混乱的烟尘;骑在骡子上的麦克脸色苍白、紧紧抱着这畜生的脖子,似乎马上就会被甩下来、再被这畜生踩踏个几脚。
萨姆尔也算有些想象力,让一贯温顺的骡子发疯得比未受训的野马还厉害;安格斯知道骡子背上的那小子即使摔下来也不会损坏皮毛,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既然他们要试探他的身份,他也不介意顺水推舟一下。
南蹒跚着走出客厅大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那个平日里举止慢吞吞的、能坐着就绝不会站着的、表现得像个垂暮老人的安格斯·末日审判,以接近低阶行者的敏捷动作窜出院门、冲到大街上,从斗篷里“掏”出一把造型古朴的匕首,几步追上发疯的骡马,脚步轻点、“跳”上马背,利落地将匕首□□骡马脖颈上的主动脉,手腕一转,骡马发出凄凉嘶鸣,四腿一软、倒到地上。
萨姆尔眼睛都快鼓出来了,急速上冲的怒火差点儿让他像斥骂自己的老婆孩子那样破口大骂;但很快理智就让他控制住了自己的面部肌肉,狂喜盖过了家中的大型牲畜丢命的恼火和心痛——这家伙也是行者系!不是施法者!
“感谢天父!感谢神!”这家伙发自内心地欢呼,雀跃地冲到骡马尸体边,扶起长子,并冲安格斯不停鞠躬,“太谢谢你了,老爷,谢谢你救了我的儿子——没有你出手的话,我这把老骨头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安格斯没理他,将匕首在骡马鬃毛上擦了一下,收回斗篷里,恢复慵懒步态,懒洋洋地朝院子里走。
萨姆尔在他身后不停鞠躬感谢,假笑里有一丝狰狞——暂且容你张狂,等你躺到老爷的屠刀下,再让你知道什么叫后悔终生!
南吃惊地目送安格斯从自己身边走过、慢悠悠地走回房间,脑子里一时反应不过来——他看到了什么?大陆第一通缉犯、臭名昭著的罪恶凶徒、瘟疫之源,居然出手救人?!
绿意村事件后,即使那时不知道对方身份,在南的心里这个家伙也打上了丧心病狂的标签,知道对方的身份后标签更是直接换成了瘟疫之源;而现在,眼前发生的一切让他的认知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为何身为施法者的他会拥有行者的身手且不谈,这样的一个罪犯……居然也有行善举的时候?
“……难道世人都误会他了吗?”南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不对、不对、前教皇冕下确实是被他杀害的,他也根本就没有将他人的生命放在眼里……”
不断地兴起念头又自我否定,南的脑中一片纷乱的同时,心底忍不住涌起一丝感怀、苍白的面孔也因兴奋而稍稍泛红——再怎么凶恶的狂徒,心中也是有怜悯、有善念的吧!
伟大的天父能包容充满罪恶的世人,那么自己又何不稍稍理解一下这个会出手救人的瘟疫之源呢?他的罪只有天父能够原谅,但至少……至少他将那仅次于半神的力量用于拯救世人的话,也能多少消除一些他曾经犯过的罪行。
想到这一点,南的眉头又拧起来了。他可没认为自己有能力让安格斯·末日审判“悔过自新”,这让他很是纠结。
格洛丽亚和东的集市一行不怎么愉快,从飓风女士那难看的脸色可以看得出来。南不认为他们会去“招惹”什么麻烦,毕竟高阶施法者的心胸他还是挺信任的;看看两手空空的东,他想他明白问题出在哪儿了。
“……集市没开集?”被东扶着前往餐厅的时候,南压低了声音问道。
“开了。但是没什么出售的商品……”东同样压低了声音回道,“连最起码的粮食交易都很少,价格也比咱们杰佛里城那边贵了一倍多。”
南想了想就明白了,“前线在这边就近收购过粮食吧。”
东脸色有点儿异样,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要是这样的话,嗅到商机的商人会前赴后继,市面上不会缺少粮食……其实是,不知哪个到前线捞功绩的贵族纵兵劫掠,附近有个村子直接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有粮食的村庄都不敢卖粮了。”
“什么?!”南不禁提高声音。
“前线告急,全国征召支援,人一多,也就良莠不齐了。”东还是挺能理解的,“再说了,豪斯曼少将也管不了那些贵族的私|兵。”
“可耻、可恨、可恶!”南气得浑身发抖。
“好了,我不该跟你说这个。别想太多,这不是咱们管得了的事。”东拍拍他肩膀,“现在比较重要的是……我看飓风女士似乎有去一趟切斯特、替王室管教一下那些混蛋的意思。”
南瞬间脸色臊得通红,自己国家的不公之事还要外人来行正义之举,这让他有点儿羞愧,“……飓风女士是位仁义的施法者。”
“笨蛋,谁跟你说这个!”东紧张道,“我是说——如果末日审判非主观意愿去了切斯特前线……那我们到底要不要向王室高密?”
“今天晚上就动手。”
后院马厩中,萨姆尔让小儿子用干草把骡马尸体盖上,对自己的长子说道。
“好的,父亲。”麦克双眼发亮,摩拳擦掌,“药的份量用不用加倍?那女人有个金牌猎人徽章……”
“用五倍药量。”萨姆尔沉声道,“我让曼达和黛茜去准备精麦粉了,晚餐让他们吃顿好的——连吃几顿黑面包,精麦粉烤的黄面包他们肯定会吃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