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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图弥婉自感悟中脱离出来之时,她听见了闻晴的声音,不似先前满含杀意的冰冷,她的声音温软柔和,像是在回忆什么又像是在惋惜什么。
“姐姐,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图弥婉睁开眼,便见闻晴和熙仪重又回到了先前对峙的状态,闻晴站在阳光下,而熙仪站在阴影里,两个身姿挺拔的女子之间隔了六七丈的距离。闻晴的胸前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不计其数一身白衣已经成了血衣。熙仪也没好到哪里去,她的左手被齐肘削断,颈侧一道裂痕几乎切断了她小半个脖子,周身缠绕的黑雾更是淡了大半。她们都很狼狈,却也都不见任何萎靡的情态。
“什么约定?”熙仪挑眉问道。
闻晴周身血光凝而不散,身处阳光之下却将阳光隔绝在外,她像一个任性的小姑娘一样吃吃笑了起来:“刚进宗门的时候,我们就说好了,若是谁在仙路上迷了路,另一个人无论如何都要将她带回来。”
熙仪温柔笑道:“多少年前的事了,你竟然还记得吗?”
“我一刻都不敢忘啊。”闻晴抬起剑,随着灵力的灌注,阔剑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耀眼血光,浓厚得能让人窒息的杀意汇聚剑上,剑尖指处,图弥婉几乎能看见血流成河万物凋敝的幻象,剑生幻境,这是将一种剑意催发到极致才会出现的景象。
熙仪没有说话,她只是沉默地凝出一柄通体乌黑的剑,所有黑雾尽皆灌入剑中,那一瞬间,林间都错觉一般地亮了三分。起手抬剑,霎时间万鬼嚎哭,恶念丛生,方圆十里内所有生出意识的妖植都不约而同地现出入魔之态。
她们都心知肚明,这一剑便是最后一剑,胜败生死皆在此一剑。
这一次,闻晴先动了手,她的剑永远是这样,一往无前,阻者皆杀。血红剑光于虚空之中划一道玄奥轨迹,剑刃过处,生灵湮灭,空间崩毁,整个空间似乎都要被她斩杀殆尽。
熙仪也动了,黑剑于虚空中一摆,准确地抵住那能崩天的一剑,这一次黑剑不再化雾,两柄剑实打实地碰撞在一起,黑光和红光狠狠撞上,璀璨华光陡然迸溅冲天而起,照亮了半座山头。
黑光碎裂,而红光也破碎开来。唯有两柄剑死死抵在一起。
闻晴眼中的红光逐渐褪去,她凝视着熙仪的脸,忽然就红了眼眶:“姐姐,对不起。”
熙仪执剑的手一抖,一时被逼得连退几步,闻晴却没有乘胜追击,她垂下眼,紧了紧握剑的手,声音温柔且愧疚:“是我没用,没办法让你走回正路。”
闻晴又执剑劈了上去,血光冲天,她神色清明,字字清晰:“不过没关系,我带你走另一条路,我会陪你一起走,一直一起走。”
图弥婉清晰地看见熙仪的身形稍稍一滞,下一瞬,闻晴迅若电光的剑平平削过她的脖颈,头颅冲天而起,熙仪手中的剑霎时溃散,她抬起手,似要触碰什么,或是抓住什么,然而,在她触及闻晴之前,身躯一僵,转眼散作烟尘。
闻晴收剑归鞘,闷声咳出一口血来,最后的一剑她并不能完全掌控,自然受了反噬。她半点没有顾及自身伤势,而是踉跄着走到熙仪的头颅前,她弯腰抱起它,不顾其中寄居的欺妄鬼疯狂地将她的手咬出一个个深可见骨的伤口。
闻晴以手温柔地覆上熙仪的头顶,将五百多年苦修而来的灵力、剑气灌进其间,分毫不留。那欺妄鬼被困在头颅间无法挣脱,只能任由闻晴将它无情绞杀,直刺灵魂尖啸哀嚎在林间响彻。不知过了多久,哀嚎声戛然而止,闻晴怀抱着渐渐风化的头颅蹒跚地走向方圆几里内硕果仅存的一棵大树,靠着树干慢慢坐下。
树冠早就毁在她们的交战中,灿烂阳光毫无阻碍地倾洒而下,闻晴抬起头,让自己和熙仪完全沐浴在阳光里。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了当年,那时候天高云淡,升仙台上弥漫着经年不散的淡香,那时候熙仪没有拜入天圣上人门下,她也不曾进天剑峰,她们背靠着背坐在神像之下,虔诚地向着祖师请愿。
哪怕彼时地位卑下,仙法未成,她们是那么快乐,因为有一个人可以交托后背彼此依托着走下去。
可是后来啊,并蒂双生的她们终究是朝着不同的方向大步前行,她们依旧背对着彼此,却不再是为了交托后背,而是为了拒绝对方。而后那么多年里她无数次独自面对风刀霜剑,不是没有后悔过,但她从没想过要低头。骄傲和固执像是被具象化成一枚支架,支撑着她的下巴和脊梁,她不曾回头,她不愿回头,她不敢回头。
她们心知肚明地闹着别扭,那个时候,没人会料到再后来,便是诀别。
“闻晴长老,我有法子救你的性命,你、您愿意信我吗?”图弥婉走近闻晴轻声道,就在刚才,她想起十多年前,她拜师大典那日曾经来访的天圣上人,那位淡漠的上人曾说过:“恰算得我门下弟子与这夕隐峰有一段缘分。不知夕隐道友可否替我看顾一二?”她想所谓的缘分便是应在当下了。
图弥婉感激闻晴,因为她的倾力教导;图弥婉敬佩闻晴,因为她的高尚品德。哪怕她已经意识到闻晴对她的优待是因为她和熙仪同样长于炼丹而生出的移情,这也半点不能影响她对闻晴的敬爱,毕竟她受到的教导和关怀不掺半点虚假。
此时闻晴奄奄一息,拼着暴露沐生环图弥婉也要救她,或许她一时被冲昏了头脑,或许日后她回想起这件事觉得自己蠢得无药可救,此时此刻,她也绝不会动摇自己的决定,楼闲盈曾经在陷入沉睡前教导她必须为自己的决定负责。而如今她确定自己愿意赌上这么一次,也愿意为了这个冲动付出代价。
图弥婉心中念头百转千回,但也不过几息时间,而在这短暂的考虑后,闻晴摇了摇头。
“你不信我?”图弥婉觉得无比窘迫。
“不是不信你,而是你不需要救我。”闻晴笑道,她沐浴在阳光下的脸以一种令人瞠目的速度衰老下去,不过是眨眼功夫,她清秀的脸上已满是皱纹,苍老得似乎下一刻就会停止呼吸:“我寿元所剩不多,原就没有抱着更近一层的奢望……”
图弥婉皱眉打断她:“我看出你的心障已消,仙路可说是一片坦途,晋入洞虚也不过是一念间的事,谈何寿元无多?”
闻晴并没有介意她的僭越,而是温声道:“我几日前服了一颗叫做‘浮生刹那’的丹。”
图弥婉神色瞬间暗淡下来,她知道这浮生刹那丹,浮生只刹那,此生换刹那,将修士所有的寿元、仙缘、元神之力尽皆抽取,换取寥寥几日的全盛时光,药效过后,服用者会瞬间老死,药效发作之前犹可强行抽出药力,一旦动了灵力,那便没有任何法子能逆转这个过程。而眼前的情景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药力维持的虚假强盛已然终结,它将带走她的性命,无力回天。
图弥婉眼睛一眨,几欲落泪。
“你无需为我伤感。未来是属于你们这些孩子的,我已经走到了力所能及的最高处,这把老骨头没多少存在价值了,倒不如为了你们搏上一搏。”闻晴浅浅一笑,她脸上依旧残留着战时溅上的血,笑得很不好看,却是从未有过的真实恬然:“况且,我盼这一天已经很久很久了……”
“姐姐陨落之前曾告诉我,你手上有神躯线索之事妖兽并不知情,鬼族之内除了她也只有族长知道了,你要小心行事。我不知道你说的救命的法子是什么,但想来是你的底牌之一,你务必记住,不要贸贸然就去救别人……”闻晴并不追问神躯之事,而是絮絮地叮嘱图弥婉,似乎要将毕生所学尽数教给她。图弥婉沉默地听着,看着,听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看她的目光越来越涣散。
很多年前她曾想过,如果她有徒弟的话就自己教他习剑,姐姐教他炼丹,徒弟一定会成为天之骄子,可是她们都没来得及收徒。好在霄兮这丫头既会使剑又会炼丹,就像是她们共同教出的弟子。闻晴看着这个她颇为欣赏的后辈,说出了她此生最后一句也是最重要的一句话:“记住,珍爱所有你重视的人,无论如何都不要放开他们。”
阳光落在眼皮上,不刺眼,只是温暖得让人昏昏欲睡,前尘往事被这阳光照得纤毫毕现,闻晴轻易就能看到多年前的自己。
该怎么形容那时候的她呢?大概一个字就能概括她的所有性格——剑。
锋锐、霸道、偏执、宁折不弯……她虔诚信奉着自己的价值观,并且强硬地用它来要求所有人,傻得可笑又偏激得可恶。
在那个时候,宗门内部的争斗倾轧便已经颇为严重了,天字峰想要永享尊荣,地字峰想要取而代之,前者有质后者有量,也算得上势均力敌。就在千峰大比将近,两派一触即发之际,身为天圣峰首座弟子的熙仪突然舍弃首座弟子之位另辟峰头,脱离了种种争斗,天字峰失了一员大将,虽不至于落败,却也平白生出几分曲折来。
对于熙仪这种可以说是临阵脱逃的行为,闻晴极为愤怒。在她的价值观里,峰主对她们教导扶持恩重如山,这种恩情即便无须以命相抵,也需要她不惜代价来偿还的,就像是凡人话本里说过的“但凭某某驱策”这样。熙仪的选择在她看来便是忘恩负义,她完全不能接受自己从小敬慕的姐姐居然会是这么一个小人。
彼时她剑法小成,整个人就像是一柄刚开刃的剑一般,锋芒毕露,轻狂傲慢,伤人伤己。
她说:“我没你这么个忘恩负义的姐姐!”
她的姐姐定定地看了她很久,而后伸出手,闻晴以为她会像小时候那样狠狠地敲上她的后脑勺,结果她只是抚了抚她的发,声音温柔:“闻晴,你还太小了。”
她是怎么做的呢?是了,她狠狠地拍下熙仪的手,一字一顿:“熙仪,你让我觉得羞耻,我不想再看到你。”
她从来稳重宽厚,温柔端方的姐姐第一次失了态,温和的笑消失在唇畔,她抖着唇,眼里是闻晴不曾看见过的水光,闻晴以为她会训斥自己,最后只见她闭了闭眼,低声妥协:“好。”
隔天,闻晴收到了消息,说是熙仪峰主自请驻守断潮城,为期百年。她站在升仙台的神像之后,看着熙仪跃上飞行法器,她们都感知到了彼此,但闻晴没有出声,熙仪也没有回头。
那一天的风很大,青衣黑发在空中划出缠绵的痕迹,熙仪的背影单薄却决绝。
那是闻晴记忆里,她的姐姐,最后的样子。
很久很久以前,升仙台上的神像之下,有一对女孩子背靠着彼此窃窃私语:“姐姐是个丹修,那我就做剑修好了,到时候你被欺负了,我帮你一个个打回去。”
姐姐,我没有食言,那些伤害你的人,除了我以外我都替你打回去了。你摸摸我的头好不好?你为什么不摸呢?你累了吗?嗯,你也应该累了,我也累了,让我靠着你,只要一会儿就好,自从你自请驻守断潮城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面了。
姐姐,我再休息一会儿,待我醒来,我就好好地给你斟茶道歉,要打要骂都可以,现在让我休息一下好不好,只要一会儿,我累了,太累了……
五百多年仿佛大梦一场,梦醒之后一身寥落,满目荒芜。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啊……
姐姐,我们回家。
视剑如命的剑修第一次松开了握剑的手,她双手捧着一捧飞灰,弓背靠在树干上,微眯着眼仰头直视慢慢染上晚霞艳色天空,倏尔弯唇轻笑,明媚如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