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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也一样。咱派了一万兵马往东去会合沧州李继隆,和他约好等到打得差不多了,他出一支奇兵作为后援,这样才能万无一失。”
“这个时候你居然拨出兵马给那小子!但愿他能靠得住。”
李继隆是沧州都部署,当今皇帝的大舅子,正当三十七岁血气方刚的年龄,也是一员久经战阵的年轻武将。上半年北伐时,他正在曹彬军中,因为大败撤退时指挥镇定,保全了一部分溃军,和田重进一起成为无罪有功受到奖赏提拔的两个幸运儿,因而从部将升为独挡一面的主帅。不知怎的,杨重进总觉得这种轻狂傲慢的贵胄后生难以信赖。
“大帅,敌人,敌人进攻了!”身边的亲兵忽然手指前方惊慌地大声叫道。
“慌什么!“刘廷让喝道。
但是他和杨重进都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东边的日头还在一跳一跳地慢慢腾腾往上升,好像十分舍不得离开那道虚浮的地平线,灰白色的大平原上冒出一道黑边。黑边一点点变宽,好像无边无际的洪水缓慢地向这边漫涌过来。黑水不但向前推进,还迅速向两侧延伸,好像大鹏正在展开无限宽大的一对翅膀。
”不好,敌人有备而来,想要包围咱们。两翼骑兵在迅速包抄。“刘廷让面色沉得像秤砣。
“还说让敌人钻咱们的口袋。看来驴日的要包咱们的饺子!怎么办?”
杨重进脸上的皱纹更深了,眉头拧成一个大疙瘩。他们两军互不统属,他手下的高阳关兵马比瀛州还多,但老帅知道现在最需要的是齐心协力,协同作战,放低身段用请示的口气问道。
“兵来将挡,水来土屯,奶奶的,咱们用两柄利刃刺断它这条长蛇!这阵型兵力分散两翼薄弱,咱们一人打一边,你打左翼,我打右翼。集中兵力击溃两翼后,再从两面合围夹击。如何?”廷让竭力镇定地说道。
“好,听你的!咱们随时派人联络通报情况。我即刻回营。咱们胜利见。”
杨重进和刘廷让握了握手,骑上马踏着雪尘匆匆而去。
见宋军冲向两翼,契丹军迅速变换阵型。一字长蛇变为眼镜蛇,中间断开分头向两翼扫去,阵型瞬间变成两个大大的圆圈,把刘、杨两军分别包围。
契丹骑兵奔驰如风,反应快速,刘廷让还没有来得及冲破它的侧翼就已经被包围起来。他这个圈中双方各有兵力三四万,形成一个方圆数里的大战场。
刘廷让并不慌张,虽说被包围,但是自己在内,是一个拳头,敌人在外,兵力分散,只要一鼓作气不难突破包围。他命部下第一骁将桑赞率主力冲锋,给他配备了最强大的石砲弩机和弓手战马,命他无论如何要杀出重围,反攻回来内外夹击,变被动为主动。又命其他部将冲向其他方向牵制敌人兵力。自己在垓心土丘上观察形势坐镇指挥。
桑赞不愧名将,他先命大砲弩机和弓手朝向敌人猛烈射击。敌人被打翻一大片后,他便亲率骑兵发起进攻。但是契丹的骑兵调动灵活来去如飞,发现这边是宋军主力,瞬间就补充上来。桑赞几番都快要突破包围,又被新杀到的骑兵压了回来。敌人死伤惨重,自己一方更是损失无计。最糟糕的是,天气酷寒,很多大砲弩机冻裂失灵,更多的战士棉衣单薄手脚冻僵拉不开弓弩。
这一仗打从早上一直打到日暮。契丹兵占据优势,始终重重包围着宋兵,宋军却也顽强搏杀,组织一轮起又一轮冲锋,双方僵持不下,战斗持续了四个时辰。直到红兔西垂,金色的晚霞将最后一缕光芒洒向鲜血染红的原野,宋军人困马乏战斗力锐减,包围圈迅速缩小。契丹却嚼着肉干喝着皮囊里的马奶酒越战越勇。
刘廷让看到其他几路兵马都再也无力进攻,只能勉强防守,只有桑赞还在一轮接一轮拼死冲锋。他翘首望向东边,白茫茫的冰雪平原一望无际。他的幻觉中无数次出现大片的旗帜迎着肆虐的西北风烈烈飘扬,朝着这里冲来,又一次次大失所望。他现在已经不奢望对敌人进行合围,只希望有人接应,将这支残兵撤走。契丹军也已经久战疲惫,经不起一支生力大军的背后突然袭击。如果还有余力,便去救援另外一翼的杨重进。他相信那边一定也打得十分艰苦。
“报告!”一个浑身是血的传令兵冲了过来。
“说!”
“杨帅的军队被打垮了,那边的敌人也压过来了!”
“奶奶的,杨重进呢?”
“杨大帅战死了。”
刘廷让一阵心凉鼻酸,他没有时间伤感,命身边亲兵队长道:
“你带领所有亲兵无论如何也要杀出去,接应李大帅,催他们快来,再晚就完蛋了!”
“我们走了大帅怎么办?”
“李继隆不来咱们都得死,快去!”
亲兵队长留下一半人,带了另一半朝东杀去。突然刘廷让看到战斗最为激烈的桑赞阵前形势突变,这员悍将终于冲出包围,在身后留下一条尸体累累的血路,他的身边只剩下两三千人马。廷让心里升起一线希望。忽又眼见这一支杀出重围的人马并没有回头来战,而是朝着南方狂奔而去,在残阳下留下一道扬起的雪尘。刘廷让的心再往下一沉。虽然他不能怪桑赞,他们几千人即使杀回来也救不了大军。可是这员爱将竟对陷入险境的主帅不顾而去还是令他感到刺骨的冰冷。
现在他和他的军队已经完全无力反攻,只能拼命抵挡敌人进攻的压迫。他下令督战队严厉执行军法,杀掉了成千放弃抵抗的士兵才勉强挡住敌人为了急于结束战斗而发动的一次次致命进攻。
一个满身满脸都是血面目不辨的骑兵冲了过来,嘶喊道:
“大帅,快撤吧,李大帅来不了了!”
刘廷让从身形和声音中认出是亲兵队长,顿时如同掉进冰窟窿一样浑身一阵战栗,一把抓住队长的衣领,瞪着突出来的两眼,厉声问道:
“为什么?”
“那,那李大帅走到半路折向南边乐寿去了!”
“你放屁!他见死不救,不怕皇上剐了他!”
话刚一出口,刘廷让就呆住了。他立刻想到一定是那狗娘养的贵戚将军接了皇帝的密旨。刚才全力指挥战斗急出的一身汗水瞬间成冰,好像无数冰刃直刺自己的心窝。
“大帅,怎么办?”亲兵队长问。
“咱们撤!”廷让面目狰狞道。
“这里怎么办?”
“皇上不管,国舅爷不管,老子也不管,撤,快!带上卫队,不然来不及了。”
趁着暮色苍茫,麾下人马还在拼死和敌人缠斗,刘廷让和紧紧护着他的一百多亲兵杀开一条血路冲了出去。
战后,赵光义没有重处弃军而逃的刘廷让,只是让他降职担任雄州知州兼兵马部署。刘廷让状告李继隆拥兵败盟见死不救,李继隆被收监磡问。但刘廷让随后听说,李继隆被判定无罪官复原职。甚至有人说刘廷让指挥失误弃军逃跑,诿过于国舅爷为的是逃脱自己的罪责,而李继隆不去救援是明智决定避免了更大损失。在这场关系到数万条生命和宋军气运的官司面前,皇帝的态度是中立。刘廷让气得一病不起,上疏请求卸任回京。皇帝不批,但是派了御医前来诊治。刘廷让身在雄州,天天听见不远处数万将士的冤魂哀嚎戾骂,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忧愤难平加上病痛折磨,他等不得朝廷批准便挂印而去。这下皇帝终于大怒,下令按问夺官发配陕西,还贬了他两个儿子的官职。刘廷让一腔愤懑,在发配的路上绝食而死。死的时候离君子馆之战过去了不到一年。
这些是后话。现在的君子馆,硝烟初散,月上东山,惨淡的光芒照着尸积如山的田野。耶律休哥命苦战一天的骑兵休息,副兵们连夜打扫战场。方圆数十里的田野上死伤枕籍,首先要做的事是扒出埋在死伤的宋军和马匹下面的自己人。还没有断气的赶紧送去救治,死了的摞在牛车上拉回来盖好,等着明天辨认登记。这是每次战后第一件要做的事,领兵统帅不能让牺牲的将士躺在荒野上任凭野狗啃食。军队伤亡惨重,清点下来战死两万多人,受伤的一万多。国舅详稳萧挞烈哥、宮使萧打里都战死了。至于冰天雪地上死去的马匹和宋兵只能等到第二天再来收拾。这次战斗宋军出动八万,逃走的不足两万,其余的都留在这里了。明天,所有的尸体都要被割下首级记功,然后将首级垒成一座座小山,做成炫耀战绩的“京观”。尸体身上的武器和值钱的东西被收走后尸体就留在原地喂野狗、饿狼和鹰隼。
一个人带着几十名卫兵骑着马走在打扫战场的士兵中。刺骨的寒风吹过,他裹了裹身上的貂皮大氅。明晃晃的月光洒向大地,照亮的不似人间而像鬼蜮。他看见不远处几个小兵手拿长剑在尸体堆中戳来戳去,知他们是在找寻其中是否还有活着的敌人。忽然他觉得脚下在动,定睛一看是一个年轻的宋军伤兵正瞪大眼睛看着他,那是一张年轻英俊的娃娃脸,上面露出痛苦和祈求的表情。他大声喊道:
“来啊,这里有个活的。”
一名小兵跑了过来,踢了一脚,用剑狠狠地刺向那人的心脏,娃娃脸上的一对眼睛瞪得鼓了出来,双手伸出来攥住那柄剑,头脚向上弓了一下接着就两手松开身子也瘫了下去。
“你怎么杀了他?”骑马人惊问。
契丹小兵扬起脸来,这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脸上的表情又是吃惊又是奇怪,道:“韩辅政大人,小的给您请安。这个宋贼受了重伤。”
韩德让道:
“我知道他受伤了,为什么不送去俘虏营?”
小兵龇了龇雪白的牙齿:“报告韩辅政,都是这样的啊。长官说宋贼伤兵不留,留下也是死,咱们自己的伤兵都治不过来。”
韩德让像被噎住了,停了一下问道:
“这种伤兵多吗?你们都是这样处置?”
“不少呢。受了轻伤的不能让他们装死,要抓起来当俘虏。那些动不了的,咱们都顾不上给他一剑。”
“你们是说让他们在这里冻死?”
小兵漠然道:“有的冻死有的被狗咬死也说不定。这个给他一剑是痛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