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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台
慈庆宫里,杜若垂手侍奉在一边,眉目紧锁。
此刻殿里没人,杜若忍不住问起来:“太子妃,那个老宫女的话……您说是真的吗?”
最近杨家遍地开花,杨家孙子杀人及被杀一事还没有了结,杨首辅的夫人就被拖下水了。谋害前皇后,这个罪名,可和死了一个平民不可同日而语。
尤其是这其中涉及了皇后难产。钟皇后当初怀孕时胎像就不稳,提早发动后,太子一出生就体弱,钟皇后也因此留下病根,缠绵病榻两年后离世。据那个老宫女说,钟皇后本来并不会早产,用了一道粥后突然发动。生产那日,一开始很顺利,后来是稳婆故意耽搁,才害的钟皇后生产不顺,元气大伤。
在女子生产的时候动手脚,这无异于谋杀。如果老宫女的话是真的,那杨夫人要面对的可不只是牢狱之灾了。
程瑜瑾手指翻动,刺破锦面,右手握着针在空中轻轻转了个弯:“她敢站在明面上说出来,并且将证据摊在众人面前,必然是真的。只不过过去了这么多年,即便是真实的证据,再复查也不容易。真正要看的,其实是皇帝的态度而已。”
杜若当然是向着东宫和太子妃的,不说东宫的立场,仅凭杨夫人在钟皇后临产的时候动手脚这一事,杜若就很难对杨家生出好感来。女子生孩子就是一脚踏进鬼门关,生产的时候疼的根本无暇注意其他,可谓毫无自保之力。在这种时候害人,还买通产婆故意耽搁时间,真的太恶毒太阴损了,杜若同为女子,本能唾弃这种行为。
如果这是真的,那现在一切大白于天下,杨夫人没道理不为自己的恶行付出代价。杜若皱眉想了又想,还是觉得忐忑难安:“太子妃,那您说,陛下会为先皇后做主,惩治杨夫人,为先皇后报仇吗?”
靠皇帝报仇?程瑜瑾完全不看好,皇帝若是有心,当初钟皇后难产的时候,他就应该有所疑心并往下追查了,但是皇帝没有,并且好好和杨皇后做了十来年夫妻。
当年人在跟前时都指望不上,何况死了二十年后呢?程瑜瑾又刺下一针,手指转动,将线头和最后一针同时压好:“属于先皇后的公道一定会到来,但是,却不是靠陛下。”
杜若福至心灵,知道了程瑜瑾未言的后半句话。
靠的是太子。
会在多年后追查钟皇后的事情,会多方搜罗人证物证,并且保存证据多年,在合适的时机公告于天下,会这样做的人,有能力这样做的人,不过一人而已。
而且,老宫女鸣冤的时机也很巧,正好在大理寺调查杨孝钰一案的第五天。杨孝钰一案并不难查,真正难的是背后的关系,皇帝、太子、首辅三方势力胶着,另有中间派四处站队,大理寺的查案结果,可谓十分难办。
结果在十日之中,突然又爆出钟皇后的事。此刻杨家本来就在风口浪尖上,忽然又爆出涉嫌谋害前皇后的事,引得宫闱内外议论纷纷。钟皇后一事一旦属实,杨夫人必难逃其咎,这无异于在杨家头上狠狠砸了一锤子,三足鼎立的局势顷刻翻转。此消彼长,杨家势力大为削弱,最终的定案结果是什么样的,就很可以期待了。
程瑜瑾基本确定,老宫女及她拿出来的证据,一定是李承璟安排的。只不过原本计划的时间,未必是现在。杨孝钰被勒死一事太过突然,众人始料未及,李承乾也很是惊讶,但是时机稍纵即逝,李承璟当机立断,立刻将钟皇后这张底牌一起甩出来。
外界的政治斗争血腥残酷,杀人不见血,但是东宫里还是一片祥和。程瑜瑾安心休养身体,照顾两个孩子,因生产而损伤的元气一点一点修复回来,李承璟晚上回来,也只是陪她照顾孩子、聊天说话,很少提外面的风风雨雨。
程瑜瑾知道李承璟不想让她为外面的事担心,她也抓紧时间恢复身体。但是不掺和并不代表不知道,程瑜瑾在白天间隙,还是会听一听后宫外朝的动静。
程瑜瑾给两个孩子绣好了外衣,杜若立刻接过,仔细叠起来。程瑜瑾揉了揉手腕,长叹道:“这是殿下和杨首辅之间的对决,我们等着就好了。”
这确实是李承璟和杨甫成的战争,太子和首辅,东宫和后族,两个庞然大物正面对抗,小官小族根本不敢靠近。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十日之内有人始终观望着不敢站队,也有一个接一个家族表态下场。虽然危险,但一旦成了,就是从龙之功。
而且,杨家大势已去。杨家多年故步自封,积重难返,但是太子却正在上升趋势,一个散尽人心一个众望所归,一个摇摇欲坠一个进势凌然,等李承璟使出钟皇后这道杀手锏后,果然打的杨家招架不住。
杨家的口碑可谓在几天内迅速败坏,现在人人走过杨家大门,都敢明着骂奸人只手遮天,丧尽天良。十天过后,大理寺拿出结果,杨首辅之孙杨孝钰强抢民女,当街打死对方哥哥,事后还凌辱此女,此女怀恨在心,借杨孝钰睡着之机,用腰带勒死了他。
死在女人床上,也算是因果有报,终有轮回。
皇帝看到这个结果对杨家极为失望,在早朝上当众斥责杨首辅治家不力。原本说好杨甫成只是暂时停职,等大理寺查案结束后就官复原职,但是现在,杨甫成被无限期停职,起复之日遥遥无期。
同时,老宫女鸣冤一事,也交给大理寺核查。负责此事的人,还是太子。
杨皇后得知杨甫成被无限期停职后立刻去乾清宫求情,但是皇帝避而不见,杨皇后在外面跪了两个时辰,皇帝都始终没出来看哪怕一眼。
杨皇后在坚硬的汉白玉地上跪了两个时辰,回去后膝盖就不行了,连走路都不能。皇帝因此让杨皇后好生在坤宁宫养病,无事,便不要在外走动了。这个旨意看似体恤杨皇后,其实是变相的,给杨皇后禁了足。
皇后膝盖受损,自然是没法去侍疾了,程瑜瑾理所应当地顶替了杨皇后的职责,去侍奉病重的杨太后。杨太后猛地听到杨家独苗惨死、杨氏香火即将不继的时候,急火冲心,当即就吐了一口黑血。吐血之后,杨太后的病情明显急转直下,越发严重了。
尤其是最近杨甫成被停职,杨夫人卷入命案风波,杨皇后被变相禁足,传来消息一个比一个差,杨太后的病情能好转了才怪。
往常十分清净的慈宁宫,此刻如同被打通了耳目一样,杨家的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往里递。太医本来嘱咐让太后静养,千万不能操心,程瑜瑾当时点头记下,一转身,杨家有丁点风吹草动都会传到杨太后耳边。
杨太后的病久久不见好转,甚至有恶化的势头。程瑜瑾对此十分着急,各种药像不要钱一样给杨太后送,各个太医开的药方无论什么,全部煎一贴试试。
慈宁宫的苦药味日夜不散,杨太后从并不算安稳的梦境中醒来,鼻尖闻到的便是阴潮绵长的苦味。
此刻卧殿里十分清净,没见着几个宫人。杨太后发出响动后,过了一会,帘子才被掀开。程瑜瑾站在床帘外,对着杨太后颔首一笑:“太后,您醒了。您感觉怎么样了?”
杨太后费力挣扎,看样子想要爬起来,程瑜瑾还是站着不动,只是使了个眼色,就有宫女扶杨太后坐起来。所谓亲自侍疾,不过是宫人代劳罢了,可别指望程瑜瑾自己动手。
宫女给程瑜瑾搬来了圆凳,程瑜瑾坐在杨太后床边,笑问:“太后娘娘,药煎好了,您是现在用还是待会再用?”
又喝药,杨太后就算过了小孩子怕苦那个年纪,一醒来就喝药也实在不是什么美好体验。杨太后阴沉着脸,说:“再等等吧。”
“好。”程瑜瑾应诺点头,回头吩咐,“把药炉的火看好,让药一直温着,万不能变凉。如果时间太长有损药效,那就全部倒了,重新煎一炉。”
“是。”
宫女领命退下,杨太后看着眼前这一切,冷冷笑了一声。
“你们都退下。”杨太后扯了扯嘴角,阴沉沉说,“哀家有话和太子妃说。”
宫人都抬头去看程瑜瑾,程瑜瑾举了下手,她们才次第后退。
杨太后皮笑肉不笑,浑浊的眼睛中满是寒芒:“太子妃好威风,连哀家宫里的人也要听你号令。”
“不敢。”程瑜瑾脊背挺直坐于圆凳上,两手交叠,宽大的裙褶如孔雀一般散开在地上,道,“儿臣不过是和太后娘娘学了三分罢了。”
现在宫里没有其他人,杨太后也懒得和程瑜瑾打机锋,直接问道:“这一切是谁在推动?”
杨太后并不是傻子,相反,她能走到今日,没人能小看她的狠辣和绝情。舆论如此一边倒,诸事环环相扣,从一粒雪滚成雪球之势,背后若没有人操纵,杨太后第一个不信。
程瑜瑾没有回答,而是挑了下眉,笑着反问:“太后以为会是谁?”
有能力推动这么大的舆论趋势,有能耐让朝中许多臣子接连表态,向皇帝和杨家施压,还会在手里长年累月留着钟皇后的证据的人,会有谁?
杨太后一早就在心里有了答案,现在看到程瑜瑾压根不否认,心里已经完全透亮了。杨太后扯动一边唇角,皮笑肉不笑:“果然是你们。也是,除了你们,还有谁会恨杨家至死,巴不得杨家倒台。”
“太后这话恕我不能认同。”程瑜瑾理了理长袖,抬头对杨太后颔首一笑,“恨杨家的不是我们,想让杨家倒台的,更远不止是我们。”
杨太后愕然,程瑜瑾看着她,缓慢说道:“雪崩之时,太后莫非以为,只是一人之力吗?每一个在后面推了一把的人,每一个袖手旁观的人,都想让杨家倒台,都想让公道大白人间。”
杨太后长久沉默,良久后,哂然一笑:“我自认为多年来慎审庄重,劳苦功高,原来,外面竟有这么多人看不惯哀家,看不惯杨家吗?”
“劳苦功高?”程瑜瑾听到也轻轻笑了一下,说,“太后竟然觉得自己多年来十分辛苦。这样说倒也不错,只不过劳是对杨家,功是对自己,太后娘娘踩在云端,生杀予夺,怎么会看到你脚下的累累尸骨,又怎么会在意那些为了你的一己私心,而无辜牺牲掉的人呢?”
“呵。”杨太后不屑,“哀家纵横后宫的时候,你甚至都没有出生。现在,你一个区区小儿,也敢在哀家面前大放厥词?”
“儿臣自然不敢。”程瑜瑾唇边端着柔和的笑,轻启朱唇道,“儿臣不过是顺应天命,替众人实现他们期望了多年的事情罢了。”
杨太后被狠狠噎住,是啊,无论她放话有多凶,曾经多么辉煌,都不能否认现在,杨家已是墙倒众人推。就连杨太后也垂垂老矣,在后宫顶端摇摇欲坠,连曾经压根不看在眼里的宫女下人也号令不动了。属于杨家的时代已经结束,即便杨太后是两朝为后,即便杨家巅峰时权倾朝野,风光无二,都抵不过现在众叛亲离,三代单传死于非命,香火即将断绝。
杨太后心里极为凄怆,早知如此,她这些年劳心劳力是为了什么,她这些年苦心孤诣为杨家铺路,又为了什么?就算有家缠万贯,有倾天之权,但是,留给谁呢?
杨孝钰死了,杨世隆已经年近四十,这把年纪再生一个儿子并不现实。就算没有程瑜瑾和李承璟在背后推,杨家坍塌,也是迟早的事。杨太后心里恨毒了那个害死杨孝钰的民女,简直恨不得生啖其肉,生饮其血,将其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但是外面的人竟然还称其为烈女,嚷嚷着要为她平冤昭雪。
真是讽刺。杨太后心里其实有些后悔,但是在程瑜瑾面前,她还是做出一副强硬模样,冷嘲道:“太子妃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吧。你以为推倒了杨家,你们就能得了好?快省省吧,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杨家倒了,下一个就是你们。”
“这些就不劳太后操心了。”程瑜瑾不为所动,说,“太子和陛下之间,无论如何都是家事。太后和首辅毕竟姓杨,殿下和我的孩儿却都姓李,您说是不是?”
这句话可谓戳到了杨太后痛处,杨太后脸上冷硬的表情都维持不住,冷冷啐了一声:“不过是一个不祥之人罢了,生在五月,即便能长大,一辈子也是孤寡凄独的命理。当年他刚出生的时候,哀家就不该心软。”
之前杨太后无论说什么,程瑜瑾都维持着微笑,语气始终和和气气的。但是听到杨太后这样说李承璟,程瑜瑾心头猛地泛起一股无名之火。
程瑜瑾笑容不由收敛,她眼神清亮,笑的时候宛如画卷,不笑才显出那双眼睛的冷峭冰霜来:“太后娘娘仗着祖母辈分,示意点评别人的命运。殿下刚出生时被你说不祥,我的孩子未出来时,也被你说不祥。太后你看,你恶事做多了,果然给自己招来恶果。杨家已经绝种了,太后您也是。”
杨太后眼睛瞪大,气急道:“你……”
“太后总说别人不祥,对太子殿下是这样,对我的孩子也是这样。或许对太后来说,确实不祥吧。你所有的子孙都死了,而我们会好好活着,比你命长,比你好千倍万倍的,活着。”
这就是杨太后心里碰不得的痛,多年来后宫无人敢提起此事,就连杨皇后也处处避讳,此刻却被程瑜瑾挑开了,将所有伤口摊平置于阳光之下。杨太后急怒攻心,气得直咳嗽。她嗬嗬咳了很久,终于缓过来的时候,鼻尖隐约闻到一股香味。
有些时候,嗅觉的记忆比视觉更加长久。这股香味太过久远,杨太后怔松了一下,即便刻意让自己遗忘,但是悲痛还是立刻将她带回那一天。
她亲生儿子,枉死的那一天。
她的儿子曾经也是太子。那一天,儿子照例和杨太后请了安,去外面赴约。那个时候杨太后还是皇后,她在坤宁宫里准备了新鲜蔬果,等儿子赴宴归来。可是下午的时候,杨太后还没等到独子的消息,却接到下人说,贵妃娘娘有请。
杨太后没有多想,随便收拾了收拾就去长春宫赴约。那天贵妃穿了一身浅淡的白色衣裙,杨太后见了,还奇怪地问:“贵妃为何穿的如此素淡?”
贵妃看着她笑,说:“偶然听到一个故人的消息,妾身为故人悲伤,不忍穿的鲜亮。”
杨太后在心里嗤了一声,就没有多问。谁能知道她茶水才喝到一半,忽然接到太监传来的噩耗,皇长子发生意外,当场死亡了。杨太后唯一的儿子,被贵妃的儿子荣王,害死了。
杨太后记得分明,那天贵妃在长春宫里点的香料,正是这个味道。
杨太后突然惊惧,心脏紧紧收缩,一时疼的都说不出话来。那是她唯一的儿子啊,她在世上真正血脉相连的人。要不是儿子枉死,杨太后何至于召李桓进京,将手里的皇位拱手让人。要不是独子死了,杨太后这些年,为什么要一个劲地扶持杨家,那些资源,本来都是留给她亲子的。
概是因为她的儿子死了,杨太后无根可依,只能拼命补贴弟弟,想拉扯弟弟和侄儿为自己的依靠。
这就是杨太后心里永远的痛,这些年无一人敢提起贵妃和荣王,更不敢提怀悯太子。时间长了,杨太后几乎忘记了这些事,但是熟悉的味道顿时将她带回丧子之痛中,几乎让杨太后疼到无法呼吸。
她并不是忘了,她只是不敢让自己想起来。
人影幢幢,视线错乱,杨太后猛地发现,程瑜瑾今天也穿了一身白色的素淡衣服,只在袖口处绣了碎花。
袅袅香气中,面前的程瑜瑾隐约和当年的贵妃重合。杨太后心中剧痛,她手指向程瑜瑾,手指不断哆嗦:“你……你为何知道这身衣服?”
程瑜瑾唇边含笑,说:“娘娘这是说什么话,我为您侍疾,合该穿的素淡,不忍着鲜亮之衣。”
杨太后听到后半句,眼前一黑,几乎昏厥过去。程瑜瑾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倒在床上的太后。她扫了一眼,一挥袖朝外走去:“来人,太后犯病了。喂太后娘娘喝安神助眠的药。”
从杨太后的角度,程瑜瑾离开的背影,尤其像她的死对头,仁宗贵妃。
鼻间闻着熟悉的味道,眼前那个素淡的影子来回晃动,恍惚中,杨太后几乎以为贵妃又活了。她从阿鼻地狱爬回来,来找杨太后报仇了。
杨太后陷入惊厥,彻底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