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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珏的父亲是一个老烟民了,几十年的尼古丁让他的肺部损害很大。前几年虽然因肺炎咳得利害,硬是把烟戒了。但养成的吐痰的陋习却没有那么彻底。每隔一会就得唾上一口,走路的时候,头一斜“啐”唾上一口,走上前,脚一踩,干净利索,尤其他心情不佳之时。加上脚步沉重,像是拖在地上,即使远远的,也清晰可辨。
临近中年的时候,父亲回来了。依旧沉着张脸,将刚买的奖册(私彩)往桌子上一摔,啐了口唾液,用脚踩上两下。母亲迎了上来,低声埋怨了一句:“也不跟孩子说句话,孩子带人回来……”这下撞到火枪口。父亲在外面闷声,在家里从来都不是好相处的。他敏感,暴躁,易怒,又极为记恨。?他端着杯子去倒水,水有点凉了,他面目狰狞的将保暖瓶摔碎了一地。不仅将母亲吓了一跳,正在屋里玩要的两个小孩也惊吓到了。弟弟的小娃哇地哭了,黎俊也惊慌地躲在一处看着外公。
“xxx,xxx,你怎没死了去你,你吃阳间的五谷浪费了你,xxx,你个贱人就知道生贱女。”父亲用不堪的话,指着母亲骂道。母亲不敢吭声,看到水快漫到沙发那了,到门口拿了扫把和拖把进来。母亲在父亲的威淫下挣扎了几十年,早已把委屈化成怨恨,成年累月,积得很深。但她的性子软弱,她也想反抗,却总是那样的无力。
“看看你,贱了一世人,生两女跟着你贱,xxx,有生无教,xxx,你还配活在这人世间!”父亲极尽辱骂。他连同小女儿一块骂进去了。小女儿嫁到外省,地遥路远,生活困窘。他当时也是不过问,无理无睬,毫无作为,过后同样对母亲千方指责。现在又遇见同样的情行,他同样深感无力,也逾加愤怒。他退缩了,无力改变什么,他深深地自责,深深地懊恼,深深地把头埋在沙砾里。他这逃避现实的背后,必然有深切的痛苦。而每每这种痛苦一出,又必然会迁移到妻儿的身上。儿子察言观色,远远地避着。只有傻傻的糟糠之妻,全盘接收了。母亲像一株蔓藤,在生活里总是攀援而上,柔软却坚韧。风雨过后,它破出的嫩芽,在黄泥地里,比太阳在春天里还温和,生动。在秋天里,这曲而不折的身影,更是无比的耀眼。
母亲极少跟父亲吵得起来,她总在父亲跟前辞穷。父亲的咄咄逼人,父亲的极尽辱骂,让她本能地感到惧怕。现在,她惊恐地看着父亲向她走来。她扫着暖瓶胆爆开的碎片,身体不自觉地退了一步。她温顺地侧过身,她以为他出去。但父亲过来站定,重重地打了她一巴掌。她懵在那里,一时无措。
父亲尽管时常辱骂母亲,动手打人的时候极少。印象中母亲哭的次数极少,十几二十年前,父亲第一次动手打母亲,母亲哭了。那次哭的很凶,一整天没进食,就躺在那老式的绵被里哭,直到再也没有一滴泪流得出来(当时的母亲是一个极其美丽的女人,无数人为她感到惋惜)。尽管第二天仍然到农场里出工,那红肿的眼睛多久没消!但从那时候开始,母亲就再也没有在人前掉过眼泪。
“你让她走,让她立刻从家里滚出去,我没有这个女儿,”父亲对着母亲吼道:“他们休想再进这家。”
“你眼里除了晴,还有谁,他们三个都不是你生的,都是野的,都是捡的!”母亲受了委屈,眼眶盈盈有泪,激动的说:“
孩子在外面己经够苦,还带着个拖油瓶,她心里多苦。不是走投无路,她会走到这一步,你今天赶她出去,还不是要逼她上绝路!”
张晴,是张珏的姐姐,在父亲的眼里,张晴是优秀的。她温润如玉,知人冷暖,又知书上进,通情达理。四个儿女中唯一一个没有“逆”过他。尽管也是从逆境中成长,几经坎坷。但在父亲眼里张晴是那样的完美。随着年纪的增大,变老,他对张晴逾是溺爱。对这个大女儿甚至是言听计从。他的一生唯一一次掉眼泪,是在大女儿出嫁的前一天。傍晚的时候,他躺在旧床上,头枕着木枕头,望着屋脊,那是一根笔直的杉木主梁。那样的慈爱,那样的不舍。斜阳照在斑驳的墙上,坑坑洼洼的夯实土地板上。屋里几把农具,几根很久就搁那里了的小杉木。木窗子破落半挂一半在一侧。他缓缓地诉说着,幽怨地诉说着。没有人打断他,也没有人再对他冷嘲热讽。当他敞开心怀之时,他哽咽不能自已。他谈到姐姐的出生,姐姐的童年(那时他应该还是民办教师,有着体面的生活,幸福的荣光。),姐姐的求学之路,姐姐的自学成材……他对她的溺爱溢于言表,对视她的目光是那样的柔和,以及对她的出嫁是那样的不舍。他为不能为张晴攒下一份像样的嫁妆而深深地自责。他还谈到他的前半生,他为自已的碌碌无为而悔恨,他为自已的软弱而感到羞愧,然而他深深地自责的背后,是无力改变现状。他继续选沉沦。悔恨的泪水,无法将他从颓废的泥泞里拔出。他也谈到了他一切苦痛的根源,他认为他是遇人不淑。他对母亲的积怨本是极深,那一刻起,转而为恨。姐姐张晴的出嫁,对他打击很大,似乎将他心中的那点亮光带走了。他开始更加沉迷赌博,也进而开始仇恨周围的人。他对母亲积怨极深
“那是她的路,她自已选的,有本事叫她跳楼去!”父亲恨恨地吼道。
“你个没担当的,你不是个男人,女儿真出了什么事,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母亲急了,她了解女儿的痛和苦,那种痛和苦通过血脉一五一十地在她的身上,没有落下半毫。她知道女儿不止一回地想结束自已的生命。父亲的话让她惊恐万分,甚至忘了那一巴掌的屈辱。
张珏跟姜明智远远就听到了父母的吵架。他们刚从派出所出来。派出所的同志说像她这种未婚先育的情况,须先做个DNA亲子认证,还得村民的保证,最后是村委的同意。而且是先入户随母,再迁随后父这边。她听得头胀胀的,心情十分低落。她听到父亲的怒吼,心里又是一紧。她火气蹭蹭地上来了。姜朋智上前一步紧抓她的手,说:“冷静点,情况未必有你想象得那么糟。”他知道她的脾气从来没有像她表面看起来的这么柔弱,她倔强,甚至火爆。
她看到母亲的半边脸颊,红肿的五指印,知道父亲的下手之重。她终于还是忍不住了:“爸,你怎能如此对待老母,她又没做错什么,做错事的是我,你要打要骂就冲着我来!”
“你不喜欢我这个女儿,我知道,我做错了事,我也一直很自责,你怎么说我,怎么骂我都行,”她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
“今天回来我也没有奢望得到你的祝福,我只是希望你能够看在俊的份上原谅我,我知道你是疼俊的,要不你也不会上去带他那么久……我只想有个新的开始,给俊一个未来。”
“我只想给俊一个家庭,仅此而已。”这句话还没说出口,她已泣不成声。
父亲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他也并非已经动容,仅凭她的一席话就原谅了她。可必竟是血肉之人,孰能无情。他无助地望着窗外的天际,仿佛湛蓝的天空本就是牢笼,束缚着他。他无法原谅女儿,又无法真正地对女儿赶尽杀绝。他含怒地举起手,看着女儿那憔悴的面孔,低垂的,迷茫的泪眼,他又下不了手去。前几年女儿刚偷生下外孙黎俊的时候,走投无路之时回来的时候,他含怒打过她。那时的女儿是那样的倔強,那样的以死相要胁。何其相似,而此时,他除了长吁短叹之外,什么事也做不了。
小黎俊看到母亲回来了,又泪眼婆娑的向外公诉求着什么。他赶紧从角落里跑出来,跪在外公的脚边,拉着外公的衣摆,哭了起来。他扬起那梨花带雨的小脸,仰望着外公,他哭泣道:“外公别赶我们走,好吗,别赶我们走,好吗。”张珏再也忍不住跪了下来抱紧了他,她把脸贴在他的脸上,泪水顺着脸颊滚滚而下。儿子的话让她痛切心扉。在儿子的眼里,没有什么比被赶更可怕。母亲带着他无数次被赶,让他们无数次绝望。儿子无助的眼神,每每让她痛切心扉,甚至徘徊在崩溃的边缘。
姜明智看到此情此境,心里就更爱这女人多一点。他总是抱怨走不进她的心里,他总觉得她总有一把无形的锁将她的内心锁起来。现在他看到了她的内心敞开了一角,让他得以窥视。他知道应该有所表示,有所行动。他严肃地走到未来的泰山大人跟前,深深地躹了一躬。“爸,请你把珏交给我,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保护她,不让她再受任何的伤害。珏是个好女人,我会用我的余生给她幸福,小俊我也会视为我已出。”他坚定,有力的说道。
张珏的父亲长叹了一口气,回过头来看了一下无助的小母子,又望了望母亲那边,最终把目光放在了眼前这个比他矮了一截的中年男人身上。他想说些什么,最终没有开口。他转身离去,他消失在门口,出了院子,突然,他猛烈地咳嗽了起来。他看起来有些落寞,只是他的落寞无人能去解读。
直到父亲的脚步声和咳嗽声渐渐地远去,母亲这才松了一口气。她重新把碎玻璃扫一遍,再用拖把仔仔佃细地准备拖一遍。张珏也振作了起来,女人们似乎有种忘却痛苦的本领,或者说是本能。她抢过母亲的拖把把大厅仔仔细细拖得锃亮。她知道她的事情算是告一段落了。父亲的脾性她最了解,虽然没有说什么,但至少父亲在他们的婚事上不会再阻挠。尽管得不到祝福,心里是有些遗憾,终是熬了过来。但这只是第一步,后面的户口问题还是得央求父亲去找人办,那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她知道姜明智只请了一个星期的假,男方那边已用了三天,所以第三天一早,她就敦促他回去了。她也看出他的不自在,她说你先回广州工作,她安排好了这里再过去他那边。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所以第三天一早他就亲自地把礼金放到了母亲(父亲没有待见他)手里,然后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