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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顺疯狂地蹬着自行车,在最近的派出所报了警,然后乘坐警车把警察带到了工地上。
在事故现场,“铁拐李”手里握着一把铁锹,“王癫子”手里攥着一块儿砖头,誓死守护着他们最亲爱的大哥。
一旁的急救车车灯有气无力地旋转着,三个“白大褂”试图靠近死者,被两个怒气冲冲的“守卫者”挡在了五米开外。老王和老李像两只饿虎,一副“谁敢靠近就要撕裂谁”的气势。
因为急救车和警车的鸣叫,刚刚散去的人们又重新聚拢。那“乌拉乌拉”的呼号,似乎在奏响一曲荡气回肠的哀乐。渐渐聚拢的人们,大多是同病相怜的临时工,他们就像参加一场葬礼,每个人脸上都挂着难以言说的哀愁。
那高耸入云的电子大厦呀,就像一座还没有镌刻上名字的墓碑!
富顺领着两个民警赶到朱大哥的尸体前,老李和老王这才放松警惕,给他们让出一条道来。模糊的血肉上偶尔停着一只苍蝇,“铁拐李”挥舞着铁锹,赶走那些可恶的脏东西。
胡经理拉着医生,警惕着走到死者跟前。“医生,您看看……”
医生戴上手套和口罩,蹲下检查了一下,然后摇摇头。“这就是常说的粉身碎骨,包括头颅在内,没有一处骨头完好……”
警察简单的拍照之后,已经拉起了警戒线,一块儿白布代替了两个工作人员手中的篾席。在和医生交流之后,警察问道:“谁是这里负责人?”
胡明全战战兢兢地走到前面,双手哆嗦着从裤兜里往外掏烟。这个带领上百号工人的项目经理,此时面目煞白。尽管他也算是饱经风霜的建筑人,在三线时期跟着父母在大山里修路架桥,见证过摔断胳膊腿的事故,但作为第一责任人,出现死亡还是第一次。何况,明天是这座新地标的封顶大典。现在一切都砸了!
之前在海西也出现过工人坠亡事件,当时还没实行项目管理。经调查追究,主要责任在施工队长和安全队长,两个人沆瀣一气。使用的安全设备全部不达标,公司赔了钱不说,两个主要责任人还被判了刑。想到这些,胡明全打了一个寒颤。
他还没想好怎么向公司交代——现在公司的领导已经在赶往这边了。
“警察同志,我一定配合你们调查!我们的安全经理也在这里……”胡明全把安全经理拉到旁边。在掩饰自己紧张的同时,也把直接责任推给了安全经理。
安全经理带着安全帽,看样子刚从施工高层电梯下来,他身后还站着几个惊魂未定的高层作业人员。“胡经理,我刚刚上去检查了,朱建国是作业失误,未按规定系好安全绳,你看……”安全经理拉着警察来到朱建国身边,掀开刚刚搭上的白布,拿出一根沾满血迹的安全绳。“他的绳子扣根本就没有扣在钢架上!”
一个警察在一旁做着笔录,另一个查验了一下安全绳,然后点点头。“一切结果以安监局给出的为准!尸体可以送到殡仪馆去了!气温太高,一晚上就会发臭,家属来了吗?”
“他是外地人,暂时还没通知家属!”胡经理答道。
“你们要做好安抚工作,人先送到殡仪馆吧!我们还会做进一步调查的,现场的人先全部疏散了,不要酿成群体事故……”
“好!谢谢警察同志……”
“对了,”正准备走。领头的一个警察抬起头往了一眼大厦,“经理,明天的封顶大典……”作为辖区派出所,对于明天如此重大的活动。当然早就接到了维稳通知。
“我们已经向领导汇报了,他们正在来的路上……”胡明全话音未落,一辆越野车、两辆小汽车驶入了工地的临时停车场。
马子昂走在前头,公司的其他领导也都跟在后头。因为一起安全事故惊动整个党委班子的,胡明全可能还是第一个。
“马书记,黄总。肖总……”胡经理一一打招呼。另一边,工人们已经被疏散。
“人怎么样了?”满身酒气的黄总经理着急地问道。
胡经理用手帕揩了揩自己的满头大汗,回答道:“医院已经来过了,确定是当场死亡,我已经派人去医院拿死亡证明书了,现在正准备送殡仪馆!”
“是谁通知的警察?”肖副总看到几个警察还在那边,有些生气地问道。
胡经理看看一脸凝重的马子昂,怯生生地说道:“死者的一个老乡……”
马子昂停下来吩咐道:“老肖,你赶紧到项目部去给市公安局的龙局长打个电话,说一下情况,我后边会去给他解释……”
肖副总一走,黄总也快步走到几个警察跟前,和其中一个领头的耳语了几句,刚刚还呼啸着警报的警车关掉警灯,驶出了工地。
富顺站在朱大哥尸体前。殡仪馆对他来说本就是陌生的名字,死亡对他来说也曾很遥远。工人们都是勇敢的战士,在触摸蓝天的地方,从来没有表现出过畏惧。
朱大哥的一切都还那么熟悉。动听的家乡歌,押韵的顺口溜,笑起来的抬头纹,扎手的胡茬子,早上都还活蹦乱跳的一个大活人,这会儿竟然这么安静地躺在那里,并且,从头到脚,找不到一处完好的地方……四十五层的高度,它在标榜一座城市的同时,也葬送了一个生命。
或许安全经理说的没错,朱大哥是因为自身的疏忽酿成了大祸。富顺之前和他是同一个工种,在安全意识上,老朱确实还不够强,别说安全绳,就是安全帽他有时候都懒得戴,就因为这个,他被通报批评了好多次。每次他都是笑笑,说他命大着呢?“阎王叫你三更死,绝不留你到五更!”
可现在,连三更天都没到呀!
富顺的眼泪止不住的流。他没有阻拦李大哥和王大哥,他们还在和工作人员对峙——让他们去吧,尽管这种阻止可能是徒劳。这大热的天气,或许那个叫“殡仪馆”的地方,能让朱大哥好好的睡一觉!他们都是最好的战友,几个的流浪汉聚在一起。因为同样口音,捆绑着从天涯到海角。他们就像一群不知归途的大雁,现在,领头雁坠落,慌乱的雁群更找不到前行的路了。
富顺转过身。试图躲避那种撕心裂肺的痛。马子昂出现在了他朦胧的泪眼里,电子大厦的设计者、华建三局广厦分公司的党委书记正在欣赏他的得意之作。
富顺挪动他麻木的双腿,走到马子昂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小刘,你怎么在这里?”马子昂惊讶地看着沮丧富顺。
富顺指着那边的白布,说:“我最亲的大哥走了,我来送送他!”
马子昂蹙着眉问道:“大哥?你说死者是你大哥?”
“不是,他是刘工的老乡,他们一起从海西过来的……”胡经理在一旁解释。
马子昂伸出手,拍了拍富顺的肩膀。说道:“哦!讲义气!小刘,闹得也差不多了,在工地上出个事情很正常,等到安检和公安部门调查清楚了,我们会妥善处理的!你快叫那几个老乡也回去休息了,你那个死了的老乡,我们要送到殡仪馆!”
不知为什么,富顺这个时候竟然对马子昂脸上流出的神情,还有他说出的语言无比反感。一个生命的逝去,他居然可以如此冷漠。作为工程的总指挥,看不出对职工丝毫的关怀,反而觉得我们是在“闹”。
“那要怎么妥善处理呢?”富顺抬起头,看着镇定自若的马书记。
马子昂邹了一下眉头。他可能没想到这个一直对他言听计从的小设计师,居然会这么冷冰冰地抛出一个问题。不过他还是耐着性子,简明扼要地回答了富顺的问题:“该坐牢坐牢,该赔钱赔钱!”
“您能不能去看看他?”富顺近乎哀求地指着朱大哥的尸体。
“兄弟……”助理陈波拉了拉富顺,又向他使了个眼色。
富顺假装没有看见,继续哀求:“马总。他也是咱们公司的一个职工,不管是他自己的过错,还是项目安全的失误,他都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朱大哥常说,能成为华建三局的工人,是他这辈子最扬眉吐气的事!马总,您来都来了,您去看看他好吗?就一眼!”
马子昂闭着眼睛,右手托住下巴。肖副总匆匆地跑过来汇报打电话的情况,“马书记,龙局长那边已经说好了,这边的封顶仪式明天继续,暂时还没有报社和电视台介入这个事情……”
马子昂睁开眼睛点点头,又看看富顺,吩咐肖副总:“老肖,你代表公司去看看死者,然后我们到项目部开个会……”
马子昂说完转身就走。富顺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失望地望着那个冷漠的背影。
“走吧!”肖副总极不情愿地领命,然后没好气地让富顺带路。
富顺走在前面,冷笑了一声,他是多么悲恸啊!在死亡面前,他们依旧是高高在上的领导,而在农村,这个时候一定是“死者为大”!
天空中的那轮明月被乌云遮去,星星也躲在了云层后头。闷热的城市里突然起了大风,马路上的尘土被刮向半空,在路灯的照耀下张牙舞爪。
朱大哥被抬上一辆面包车,即将送到一个叫做“殡仪馆”的地方。富顺等人被拒绝在了车门外,他唯一苦苦哀求的是,一定要让朱大哥回家!他也不知道,朱大哥现在是离家远了,还是离家近了?
三个人站在原地,看着工人们开着水管把那摊血渍冲洗干净。闪电划破了夜空,随即是轰隆隆的雷声……不知这电闪雷鸣是在为朱大哥送行,还是在为明天的庆典奏乐?
大雨终于倾盆而下。工人们撑着雨伞、穿上雨衣,继续忙碌着。三桩木头终于被大雨浇醒,互相搀扶着回到宿舍。
朱建国,男,嘉南地区嘉苍县五龙乡人,生于一九四九年十月。这是他们找到的朱大哥身份证上显示的信息……
大雨下了一夜,第二天的封顶庆典如期举行。临时工们被关在宿舍楼里,那些热闹与他们无关。
富顺也把自己关在宿舍,他没有去上班!直到不远处工地上的礼炮鸣响,他才站起来,朝着那个方向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铁拐李”和“王癫子”也学着富顺,向朱大哥做最后的告别。
其他四个人,脸上也都死灰般的冷峻。或许他们来的时间还短,还不能明白那种生死兄弟的交情;但他们也期望,能有这样几个生死兄弟。
“你说,他们会不会把朱大哥火化了?”王大哥打破了沉寂。
“铁拐李”坐在床沿,摇摇头说:“在没得到家属的许可前,他们不会的!”
“家属?朱大哥这么多年没回去过了,平时也没见他写信,他有家属吗?”富顺问。
“我之前听他说起过,他娶过一个婆娘,死了!也没留下后人,就是不晓得他爹娘还在不?”李大哥说。
“一定在的……朱大哥的钱一分都舍不得花,全部都寄回老家的,对了,这里头还有他的汇款底单!”富顺从朱大哥柜子里翻出很多汇款单来。
两个小时的庆典结束了,工地不远处的宿舍门被打开,临时工们涌向工地,去做最后的道别……
一连几天,富顺都没有心思做任何事情,马云梅来找他,他也只是委婉地推迟。
根据肖寒带来的消息,安监局的报告是电子大厦施工项目符合安全法规相关要求,公安部门的调查结果是朱建国施工操作失误,未按规定使用安全设备造成意外身亡。但分公司也存在安全监管不力的纰漏,公司内部已经对当事人进行处理,当时的安全员被开除,胡明全给予行政记过一次。出于人道主义考虑,准备赔偿死者家属三万元人民币。
在联系家属方面,传回的电报说死者无妻子、子女,家中仅有一个年近八十的老父亲。村里考虑到老人情绪,暂未将这个消息告知家属,要求赔偿并建议公司将死者骨灰送回原籍。
富顺得知这些消息,不顾陈波的阻拦,急匆匆地敲开马总办公室的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