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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文进到病房,淑芳已经为妹妹穿上了衣服。尽管硬质的布料割得伤口生疼,但朋友来拜访,总不能这副衣不蔽体的样子见人吧?
虽然淑芬还不敢面对镜子里那个变了模样的自己,但她的心情已经稍好一点。倒不是因为乡政府和村委会的干部每天会来看望一下自己,也不是因为县妇联组织专人送来了慰问品,主要是杨家湾的村民的“计划生育”意识突然被那场大火烧醒了,纷纷自行组织到乡卫生院做结扎或者安环,还顺路来看望一下这个“女英雄”。
淑芬艰难地靠在床头。她可以很坦然地面对自己的同乡和领导,但这个曾经对自己充满爱意的男人突然来访,让她变得十分忐忑。
广文用手帕擦干眼泪,跟随大姐进到屋里。满屋子都摆着鸡蛋、冰糖和面条,这让空手而来的广文有些不好意思——这个匆匆忙忙的孩子呀,竟然忘了买点慰问品。
“广文哥,你咋来了?”淑芬低着头,她害怕那个曾经放光的眼神黯淡,更害怕吓到这个善良的“哥哥”。
“我……我路过……”广文的谎言一成不变,“也没有带什么东西,顺路来看看你,也不晓得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看看就很好了,广文,快坐着。”淑芳搬过一条板凳,让他坐下来。“也没什么大问题,都结疤了,再住几天院,医生说还要输点液。”
“哦,咋不去县医院呢?”广文坐下来,看着自己的心上人,那一头曾经让他如痴如醉的长发已经不知了去向,头皮和脸上都被烧伤,结出厚厚的一层疖子。此刻,广文的心和淑芬的肌肤一样疼痛,他相信,痂疖脱落之后,会还给这个女孩一层全新的肌肤。
“何医生说县医院对烧伤也只是保守治疗,他用了一些中药,效果还是比较好,只是……”淑芳看了看淑芬。
“只是我被毁容了!”伤心的泪水再次涌出,滴在棉被上。
广文颤抖地掏出自己的手帕,想要给淑芬拭去眼泪。他多希望她抬起头看看自己,看看这个无论发生什么都愿意陪伴到她身边的男人呀!
淑芬用满是伤疤的手拿过手帕。他并没有立即擦泪,而是低着头看着整洁的手帕——洁白的棉布上绣着一朵红色的牡丹花。那骄傲的“花中之王”肆意绽放,好像在耻笑自己的丑陋。
淑芬的心情开始变得狂躁,就如那熊熊的烈火一样燃烧。她生气地将手帕丢到地上,泪水更加难以抑制。淑芬终于抬起了头,泪水顺着伤疤钻进脖子里,抽泣的声音撕心裂肺。
这让广文慌了手脚,他赶紧后退了几步。淑芳走上前去,让妹妹靠在自己腰上。何攀听到哭声推门进来,那套在脚腕上的输液管已经被挣脱,血液染红了被褥。
“你们搞啥子名堂?你看看都成啥子样子了?”何攀一边给脚腕消毒,一边责备陪护的家属。
“对不起,对不起……”广文反复地说着这三个字,强忍住泪水拾起手帕。
“淑芬,你得听话,不能流泪,也不能情绪过于激动,这样有利于你伤口恢复,晓不晓得?”
淑芬带着抽泣声点点头,又看看在一旁极度难过的广文。“广文哥……”
“淑芬,对不起,我……我……”广文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惹恼了淑芬,“我先走了……”
何攀消完毒,让淑芳过来按住酒精棉,又嘱托了几句,然后叫广文跟着自己出去取药。
“是不是被吓着了?”何攀一边往楼下走,一边问道。
广文挠了挠头,“没有,可能我吓到她了!”
“看到她这个样子,你觉得难看吗?”
“不!我觉得她依旧那么美!”
“如果她全身上下都留下阴沉的伤疤,永远都是这样子,你还这么觉得吗?”
“永远,永远……”广文默念着,“在我心里,她永远都那么美!”
“但愿十天之后、十年之后你想起你现在的话不会后悔……”
“我不会后悔的,只要她愿意,我仍然……我仍然是她最好的朋友!”
“不管她愿不愿意,你都应该是她的好朋友,并且你应该为有这样一个朋友而自豪!她真的太了不起了!换做你我,在那样的危险面前,明知道可能葬身火海,为了挽救一个生命,是不是还能义无反顾地赴汤蹈火?我自问我可能会退缩。但是她没有!你知不知道?她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一个五岁的小女孩,任凭大火在她身上燃烧,她也没有放手……”
广文的脑海里闪现出那个悲壮的画面,他想,换做自己,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下楼的时候,正好碰到淑华来送饭。由于石桥新成立了供电所,何攀的老婆、淑芬的堂姐杨淑华已经从电站调到乡镇工作,所以何攀现在大多数时间也在卫生院。他们的住处,就在卫生院后面新修的宿舍楼里。
“淑芬好点了没?”淑华问丈夫。因为彻底摆脱了农业,淑华变得比结婚前还要漂亮,肌肤白里透红,烫染过的头发披在肩上,俨然一副城里人的模样。
“好多了!就是情绪还是很不稳定。”何攀简单回答两句,急匆匆地去了一楼的药房。
总的来说,淑芬的伤势恢复得还算不错。这不仅得益于何医生高超的医术和家传的药方,更离不开堂姐每天不下四次的营养套餐。
“快趁热喝,今天正好碰到有人打鱼,就买了几条鲫鱼。”淑华把鱼塘端到堂妹面前,用小勺子盛起一勺,喂到淑芬的嘴里。
“淑华姐,给你添麻烦了!”淑芳比淑华小三个月,所以她也称呼姐姐。
“说这些就见外了,这不是正好方便嘛!快喝点!”
淑芬喝着新鲜的鱼汤,羡慕地看着漂亮的堂姐,尤其是那一抹波浪式的头发,像瀑布一样洒落在她的肩上,洋溢着一种特别的美。
自从堂姐嫁给何攀之后,这还是淑芬第一次这么仔细地欣赏她。其实,淑芬心里的疙瘩正在慢慢化解,尤其是这一次受伤之后,不管是何攀还是堂姐,对她的照顾是无微不至,她中的怨恨就变成了感动和祝福。
“你真漂亮!”淑芬心中的话到了嘴边,依旧水汪汪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堂姐。
“傻妹妹,快喝汤,姐姐都老了!我看你恢复的挺好的,得多吃东西,还有呀,必须开开心心的,你看眼睛又肿泡泡的,是不是刚刚和老何一起那个混小子欺负你了?”
“不是,淑华姐,是我自己心情不好。我自己来吧!”淑芬伸出受伤的手,准备接过汤来。
堂姐一下子把汤抬高,“你还不好活动,不喜欢我喂呀,那让淑芳来!”淑华把汤递给一旁的淑芳,然后起身去盛饭。
广文跟在何医生后头,摄手摄脚地往里头。淑芬看到原本机灵的一个小伙子变得愣头愣脑,突然笑了一下。这一笑,让整个屋子的气氛轻松起来。
淑华转过身看到何攀和广文,又看看淑芬,“笑啥子?”
“没啥,我在想,我到底该叫你‘小外婆’呢,还是叫他堂姐夫?”淑芬突然开起了玩笑,这让整个屋子里的人都笑了起来。除了广文,依旧呆头呆脑地不晓得其他人在笑些什么。
“对了,就得这样,但是也不能张着嘴巴大笑哈!”何攀把一瓶液体挂到木桩的钉子上,又从广文手上拿过注射器,往瓶子里注射了一些药物。
“广文,一会儿去我家吃饭,这娃儿,刚才摆才晓得,人家是从县城特意跑来看小淑芬的!”
“不了,我一会儿去我姑姑家……”
淑芬再次笑了起来——因为广文每次去姑姑家之前,总会先绕路到杨家湾看看淑芬。
何攀见淑芬吃完饭,再次给她扎上针继续输液。何攀扎完针就出去了,淑华看到唯唯诺诺的广文可能有话说,也拉着淑芳出门去“散步”了。
“广文哥,对不起,我刚刚吓到你了!”淑芬终于开口了,声音还有些嘶哑,不过依旧是那么动听。
“没有。”广文在门口坐下来,和淑芬保持一定的距离,生怕再次莫名地惹恼淑芬。刚一坐下来,他又觉得这样保持距离会让淑芬心里多想,于是再往前挪了挪。“淑芬,我真为你骄傲!我听说你的救人的事了,你好勇敢哦!”
“如果你晓得我爹的事迹,你才晓得什么是勇敢……”
“我晓得,富顺和我说过,发大水那年大半夜的救了杨桂英的娘。我真为我们嘉苍的这些无名英雄赶到自豪……”
“酸不酸?说起话来文绉绉的,你们真是书读多了!”
“嘿嘿,你这样子就好多了,刚才真的吓到我了……淑芬,富顺在海西咋个样了?”
“找了个工作,收入也不高,在建筑工地上……哎,他要找的人还是没找到!”
“你说的是李湘瑜?也是一对苦命鸳鸯,不晓得啥子时候才能见到面……”
“哎,我哥也是命苦!你的橘子找到原因没得?”
“找到了,土壤的问题,当时还是该听你的,种梨树就对了!”
“那你的甘蔗呢?”
“甘蔗但愿没得问题吧,现在看来长得还可以。”
“等我好了,我一定去你的甘蔗地里尝尝咱们巴山里种出来的甘蔗……”
在本该谈情说爱的年龄里,这两个年轻人每次聚在一起,谈论最多的却是他们的农田、果园和农村经济,这个时候,他们似乎都忘记了淑芬身上的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