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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如常地光顾了杨家湾。在这个贫穷的山凹凹里,一切都还是靠着修修补补过日子。
尽管秋收让不少人家的粮仓填满,可是除过上缴国家的,还了灾年东拼西凑借的粮食,谁家也不富裕。
大人的衣服改小,打上花花绿绿的补丁再给孩子;大一点孩子的衣服,修修补补之后再给弟弟或者妹妹;如果还有多余的,那就做成尿片,谁家不会有个奶娃娃呢?
山上的树木几乎被砍光,灾后建房修圈,谁家家户户都用了不少木头;连树桩也被连根拔起,搬回家里劈成柴了;人们再从山顶上找些长不高的树苗,补在树桩窝子里,期待着来年就成为参天大树。那些垮掉的梯田,经过修修补补,这一年已经带来收成了!还有那条两年前修建的石板路,垮的垮、烂的烂,却也被人们频繁的脚步慢慢修补。
而最需修补的,是人们那无奈的内心!有人说它是坚强的,有人说它是脆弱的。无论那颗跳动的心子呈现出怎样的状态,它都是被残酷的现实逼上了绝路。而能修补它的,依然只有残酷的现实。
根据四年前颁布的《刑法》,谢国强因过失致人死亡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
这个消息对谢家人来说,无疑已经是法外开恩了。本以为逃不过“杀人偿命”的常理,只因为那个一文不识的瞎子老太太深明大义,带着撕裂的疼痛,像鞭策儿子的尸体一样,还原了事实的真相。谢家人拿出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一次又一次地登门谢罪,乞求大恩人的原谅,都被拒之门外。
王老太太跪在儿子的新坟旁,泪水打湿了身前干裂的泥巴,这是一个母亲最无助的眼泪,一个女人最孤独的诉说。在村里组织把儿子掩埋之后,这是她第一次来到坟前。那新烧的纸钱,断不是儿媳的仁慈,一定是杨泽贵的孩子所为。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肝肠寸断,让一旁的淑芬和富顺也泣不成声。富顺多么害怕多看一眼这个可怜的老婆婆,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女儿,和他一道离开了这里,而今也杳无音讯。
富顺和淑芬商量着,他们把王嬢嬢家的地接过来种,像伺候自己的母亲那样照顾这个可怜的瞎老太太,直到她的女儿归来……
从县城回来之后,谢家人组织了男女老少,把杨泽贵家发芽了的稻谷收割了回来,还从自家的粮仓里送来五百斤粮食。
淑芳带着孩子,又回到了谢家坝的大院子里,她要去种属于她的丈夫、她自己,还有小海棠的田地。更重要的是,在那个熟悉的被窝,等待着那个又让她暖心起来的男人回来。她想:五年,或许并不会太久!
卧病在床的淑芬娘,因为富顺的突然回来,病好了大半。把剩下的那小块儿腊肉做得香喷喷的,似乎忘记了女婿的牢狱之灾。
吴妈妈捧着孩子圆润的脸蛋,眼里噙满了泪水。这个据说已经喝了好多墨水的儿子,个头已经高出了自己。厚实的肩膀和宽阔的脊梁,已经完全能够撑起一个家了。
富顺蹲在地上,这是他第一次这么静静地看着养母。白发已经悄悄潜伏在了浓黑的森林,皱纹爬上了粗糙黢黑的脸上,血丝布满了坚毅的眼眶,青筋凸在了那双饱经风霜的大手背上。老茧在他脸上摩挲,偶尔还没痊愈的伤口割疼了孩子的脸,也割疼了孩子的心。这个任劳任怨的农村妇女,经历了多少苦,咽下了多少泪,只有她自己知道。
“富娃儿,真的是我的富娃儿!”
“娘,是我,富顺!”
一家人哭成一团。一个失而复得的儿子,这个绝望中带来的希望,在吴妈妈看来,有这个孩子在,别说那十来亩庄稼地,就是淑芬再倒腾出几亩梨树苗来,那也不在话下!
更重要的是,淑芬一天天大了,要把这个宝贝闺女留在身边,还有比这更合意的上门女婿吗?
淑菲也格外的高兴,这个在外边世界闯荡的哥哥,不仅带回了她喜欢的水果糖,还带了一盒堪称奢侈的水彩笔。
可是这一次见到淑芬妹妹,富顺并没有太多的激动,可能是一直保持书信往来的缘故吧,他了解的淑芬已经够多了!
岁月已经让这个漂亮的女娃娃变了模样,那精致的五官连同苗条的身材,足以让江云城那些搔首弄姿的城里女娃子汗颜,就算是到了被誉为“美女如云”的江云师范学校,妹妹也毫不逊色。两年的农村生活并没有把她沾染上所谓的“俗气”,反而让她的身体连同心灵一起,更加成熟、更加美丽、更加充满了吸引力。用干爹笔记本上的那句诗来说,简直是“雪河清清水,空谷幽幽人”。
富顺躺在蚕房里。拆掉的木床重新架起来,最后一季蚕茧已经售完。他呼吸着蚕桑留下来的清香,看着去年还是茅草的屋顶变成了青瓦,蜘蛛还在拼命地织网,全然不知深秋的初寒。
同样成熟的富顺,突然想起了自己曾经那个幼稚的疑问——如果桂英和淑芬都要嫁给他,他要娶谁呢?
没想到他竟然想起了湘瑜。不过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且不说他父母都是城里的公家人,单就是他们单纯的“哥们儿”关系,产生这样的想法,那也是邪恶的。他起身回到刚刚装好的破书桌旁,用妹妹给他的纸笔,写了一封长长的信。
富顺的回来确实让这个家庭活跃了起来。杨泽进带着他到田边地头去修剪桑枝,淑芬教他嫁接桑树和果树,吴妈妈和他一起挑起大粪去浇灌淑芬的梨树。更重要的是,他用带回来的几百块钱,去林木乡买回了一头耕牛,那弯弯的牛角、顺滑的牛毛、温顺的眼神、洪亮的叫声,都像极了老黄牛。
只有闲下来的时候,他才会埋在案牍,去摆弄起只有他自己明白的尺子和“乱七八糟”的几何图。
转眼已是初冬,田地里的小麦已经种植完毕。
淑芬和富顺商量着,一起到林木乡去拜会一下农民书记聂仁昊,顺便背些扫帚去林木场卖了。
看着两个孩子开开心心出发,刚刚背上背篼准备去割草的淑芬娘蹲了下来,推了推正在扎扫帚的杨拝子。“老四,你看看,还是般配的嘛!哎,那刘木匠,留下这么好个娃,越长越体面!”
杨泽贵抬起头,看着门前田坎上越走越远的两个孩子,心里又喜又怕。他知道,两个孩子都有着自己的梦想。对于淑芬,或许因为亲情,会真正眷恋这块土地,至于是否会安心做一个农民,他也没有把握;对于富顺,或许只是因为善良,他拿回来那些书籍才是他的梦想,那个梦想在农村实现不了,所以,只要他的梦想在,他终究会离开这个地方。唯一能阻止的办法,就是切断他的梦。
可是,他又怎么忍心去浇灭一个孩子希望的火花呀!他不敢把这些告诉老伴儿!
杨拝子没有答话,继续埋着头扎扫帚。他只想,让孩子们朝夕相处吧,有时候,神奇的爱情也能浇灭男人的雄心壮志。
一路上,淑芬兴致勃勃地介绍起“聂果仁”,还有他的良种果树和鸟语花香的林木乡。富顺似乎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只是随声地应和,偶尔问出一些完全不搭调的问题。
但这似乎并不影响淑芬的兴致,依然忘我地憧憬着属于自己的“花果园”。直到那座熟悉的瓦房出现在他面前,一同出现的,还有高大帅气的何攀——他正在自家的地坝里捡药材。
脸红的淑芬屏住呼吸,远远地看着那个俊朗的背影。加速的心跳让刚刚的滔滔不绝戛然而止,脚步也缓了下来,站在那里踌躇不前。
富顺被另一处景致吸引,根本没有注意妹妹是否跟上脚步。不远的地方已经挺拔起一座水电站,激流勇进的三岔河被阻断,弧形的堤坝把上游拦截成平湖,石桥河和潇水河的水流漫过了竹林、漫过了庄稼地,汇流之后蓄势待发——只需打开闸门,那巨大的水流将变成神奇的力量,把源源不断的电流送到千家万户。
略有遗憾的是正在封顶的厂房。本可以利用堤坝和后山造势,设计成一道美丽的风景线,现在看到的那二层小楼却和城里的民房没什么两样。富顺转念又想,可能是厂房的需要吧,毕竟自己对水电知识几乎是一无所知的。
“淑芬,快点呀!”富顺已经到了何攀家的地坝里。看到站在屋后的淑芬傻站着,忍不住呼唤了起来。
何医生丢掉手中的药材,抬头看了看富顺。又从他口里听到淑芬的名字,断定这个就是杨家的那个养子。
何攀往屋外走了几步。淑芬看到何攀转过身,赶紧理了理衣领,又拉了拉早上扎好的小辫子。本想大大方方走过去,却又不自觉地从屋后的小路绕着一路小跑,一口气到了水电站下边。
何攀还没看清淑芬的样子,她就跑得不见人影了。他拍拍手上的灰尘,朝富顺笑了笑,又去簸箕里捡药去了。
富顺摸了摸他的小平头,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只好提了提肩上的背篼,快步跟上绕小路的淑芬妹妹。
堤坝隔断了三岔河,也割断了潇水河到林木乡的水上交通。没了船只,赶场的人们只好选择步行。
淑芬面红耳赤,百兔挠心。她从来没有这样惧怕去面对何医生。以往任何时候,尽管也会紧张、也会害羞,但她都能掩饰住内心的躁动,大大方方地去面对、去对话,今天究竟是怎么了?
“慢点,淑芬!”她听到富顺哥的召唤,却没有勇气回头。或许真的是因为他,因为这个所有人都以为要成为她丈夫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