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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泽进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六点多,一缕阳光从那扇半开的窗户照在自己身上。睁开眼看到自己只穿个裤衩,躺在这个简陋小屋子的木板床上,凉席上还有些没有收拾干净的呕吐物。他拍了拍沉重的脑袋,怎么也回忆不起自己是如何从嘉苍大酒店到了这里的……
“被盗了?被绑架了?”杨泽进赶紧起身,可这副光咚咚的模样怎么出得了门。他刚要出声,发现自己的皮包和钥匙都在桌子上,衣服和裤子都晾在了窗外的树枝上。他晃了晃满脑子浆糊的头,判断不出这是什么情况。
富顺在走廊尽头的厕所洗完脸,又往房间打了一盆水。刚推开门,看到七叔正撅着屁股趴窗户收衣服。
“七叔,你醒了?”富顺把脸盆放在地上,然后用力拧干一块儿破旧的毛巾,递给七叔。
杨泽进惊愕的看着这个似曾相识的面孔,并没有去接毛巾。他揉揉眼睛,一边努力够衣服,一边问道:“小伙子,这是哪里?”
“七叔,这是招待所,站前招待所!”
“招待所?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你是谁?我们是不是认识?”
“呀,七叔,我是刘富顺,杨泽贵的儿子!”
“富顺!”杨泽进转过身来,仔细瞧了瞧,这可不就是四哥领养的那个儿子吗?“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在江云吗?”杨泽进越听越糊涂,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再次晃了晃昏沉沉的脑袋。
“七叔,我昨天晚上坐车回来的,在酒店门口碰到你……”富顺把昨晚的事情描述了一遍。仍然迷迷糊糊的杨泽进这才把断掉的片儿续起来。
“对了,你爹还在宿舍,等着去看你姐夫呢!”杨泽进把还有些湿气的衣服套在身上,拿起皮包和钥匙准备出门。
富顺扛起他的行李,提起那箱沉重的书,跟在七叔后边。就还没醒的杨局长又去厕所吐了一通,这才过来帮着富顺拿上东西,往水利局宿舍走去。
谢经峰父子正在狭窄的客厅着急地踱着步,杨泽贵坐在沙发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叶子烟,时不时还被呛得直咳嗽。
杨泽进领着富顺进到屋里,把大包行李和箱子放到阳台上。几个人并没有注意这个已经和杨泽进差不多高的小伙子,都带着一丝希望地看着杨局长。
“爹!”富顺红着眼睛,看着越来越消瘦、越来越苍老的瘸子,那些年被他打在身上伤痕,早已随着岁月的洗礼,消失不见。此时,孩子的眼里是满满的感激,心里是无尽的愧疚。
刚要起身的杨泽贵衔着烟斗,右手托住烟杆,左手拿着拐杖,看到这个本以为再也不会相见的养子。一年多了,四百个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在担忧着。他早就不再奢求此生相见,只愿这个受尽苦难的孩子能够健康、平安。
叶子烟已经熄灭,眼角的鱼尾纹里流淌着泪水。“刘大哥,艳红,你们的孩子又回来了,回到这片你们扎根的土地上来了!”杨拝子心里默念着,再看看这个已经长大的孩子,个头明显蹿高了一大截,身体也越来越结实,连声音都变得浑厚起来了。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杨泽贵又坐到沙发上,抹了抹眼角的泪花,“过来坐!”
富顺走到养父身边坐下,这个坚强的男人,脊背几乎被压垮,原本挺直的腰板变得佝偻起来。鼻子里的酸楚连同内心的愧疚,变成了掩面痛哭。
这种掺杂着悲情的气氛,让谢经峰再次泪流满面。他和大儿子一夜未眠,甚至有些打退堂鼓想要回石桥去了,他们实在不愿意听到法官宣判。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一切都是自作自受!
“四哥、谢老哥,走吧,先出去吃点东西,再去看看国强吧?”杨泽进到房间换了一身衣服,又洗了一把脸,出来招呼大家伙儿出门。
“要不……还是不去了!”老石匠害怕看到儿子在牢里的模样。
“走吧,爹,去看看国强,说不定……”国民抹干眼泪,他实在没有勇气继续说下去。
“老哥,走嘛,看一下,你不是还给国强带了点衣服和吃的?”杨泽进把吃剩的叶子烟和烟斗放在烟袋里,富顺扶着养父起了身。
看守所还在山上。杨泽进出门拦了两辆黄包车,过了半个小时才到了。
辩护律师已经等在了看守所门口。杨泽进交代了几句,又去找到看守所的负责人。负责人在远处看到过来这么多家属,有些为难地摇了摇头。按照规定,家属是不能去看守所探望的。杨泽进又和他交涉半天,最后答应,只能辩护律师带一名家属进去,其他人都在外边等着。
律师也姓杨,除了富顺,之前与其他家属已经见过面。据杨泽进说,辩护律师是从省城请来的高手,也就是说,谢国强是死是活,是无期还是有期,在这几个农村人看来,都掌握在这个杨律师的手中。
和杨律师进去的是谢国民,身份是“律师助理”。其他人都脸色暗淡地等在外头,期待着这开庭前的最后一次交涉,能够保住国强一条命。
几个人都一夜没合眼,在看守所院子里的石凳子上耷拉着脑袋。富顺靠着杨拝子几乎睡着了。杨泽进带上老谢给孩子捎的东西,跟着这里的头头,到办公室喝茶去了。
过了一个多小时,杨律师和国民才出来。老石匠迫不及待地问这问那,国民点着头,把弟弟在里头的情况向其他人道来。
没吃早餐的几个人回到闹市,随便在街上吃点东西,杨泽进告诉他们法庭就在前头,然后就此道别,回单位上班去了。
杨泽进以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为了四哥,他能做的,都做了。
案子如期开庭,法庭一派严肃威武的气氛,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审判长的到来。
审理案件的工作小组由地区中级人民法院组成。此类重大的刑事案件应由中院以上级别的法院审理,之所以选在县里的法庭,是为了提审方便。至于杨泽进昨晚好酒好菜招呼的人,一个都不在庭上。
富顺把穿制服的工作人员扫了个遍,几乎没有昨晚从大酒店出来的那些慈眉善目的面孔,那庭上在座的一个个都成了“黑包公”……
剃了光头的国强穿着囚服被带了上来,手脚都上了铐子,在指认了一番相关人员是否存在利害关系之后,回到“被告人席”,深埋着头,所有的悔恨都写在了脸上。老石匠看到满脸憔悴的儿子,不禁站了起来,又被国民拉坐下。
一切准备就绪,审判长宣布进行法庭调查,被告谢国强重新供述了案发当天的情形:
“我从今年四月份就染上了赌瘾,长期参与杨桂勇组织的赌博,并且被他威逼利诱,借了很多高利贷。九月十三日下午,我在谢家坝小学校的一间屋子里诈金花,我爹和我哥突然冲了进了,和杨桂勇发生了矛盾,杨桂勇立马拿出一摞欠条,都是我之前和他赌钱欠下的赌债,有七八百块钱。因为我也不晓得那上头的利息,他前前后后一算账,我欠了他三千四百多块钱。我实在还不上,他就叫了几个人,连同我爹还有我大哥,狠狠地打了一顿。并且威胁我三天之内必须把钱还了,要不然就到我家来牵牛捉猪。我爹见我这么不成器,回到家里又和我大吵了一架。
“我心里难受,晚上喝了一斤多酒。我这个人,喝酒当时不醉,第二天醉。因为我染上了赌瘾,我婆娘之前回了娘家。第二天我到老丈人家,准备把婆娘接回去。去的时候正赶上他们要去打谷子,我就扛起拌桶往秧田去了。没过多久,遮阳破了,谷子撒的到处都是,我准备回去砍点竹子来补一下,就先挑了一挑谷子回我老丈人家去了。我回去还抱了抱孩子,然后放了一把篾刀在箩筐底下,我本打算去我二伯家竹林里砍竹子的,哪晓得我那天昏昏沉沉,肯定是头一夜酒喝多了,酒劲上来了,跑到杨桂勇家旁边的竹林里去了。
“我刚刚砍了一棵竹子,就看到杨桂勇拿把菜刀朝我挥舞,大骂我不要脸偷竹子,还说我要陷害他,说我‘龟儿子找死’,并且提着刀就往我这边来来,我当时肯定因为酒劲就和他杠上了,挥着刀就往他那边冲。
“我也不晓得啥时候我就摔倒在竹林边的菜地里。醒来的时候手上还有血。我看到离我不远的杨桂勇正在磨刀,我以为是他要杀我,我拿起一旁的篾刀就往那边去。我也不晓得他在做啥子,转过脸的时候我看到他满手都是血,我就把那把篾刀甩了过去,我也不晓得会是那么准,扎进了他脑壳里。
“我看到他脑壳冒着血倒下去,酒也醒了一大半,才发现他是在杀鸡。我赶紧跑过去,发现他已经断气了,我吓得倒在他身边。这个时候,他婆娘秀莲抱着孩子出来了。我也不晓得咋个办,最后就围满了人……
“我知道自己有罪,我对不起杨桂勇,也对不起他的老母亲,他的妻子,还有他婆娘和刚刚生下来的娃儿,我不是人……”
谢国强的叙述让所有人震惊,里面的逻辑有太多的巧合,巧合得让人不敢相信,包括他的家属。因为他所说的这一切,根本就没有人能够证明。
随后法医又出示了鉴定结论。因为没有证人出庭,接下来由公诉人出示了重要证据,包括那把扎进杨桂勇头颅的篾刀、谢国强案发时的衣物,还有未出庭作证的证人证言和谢国强的审问口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