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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仲寿又禀报:闯王败走山西后,满清肃亲王豪格奉命来侵山东,不久攻入济南,东破青州,斩明守将赵应元,又平济宁满家洞。闯军“金蛇营”僻在鲁东,清军倒未来攻。这时南京明朝的大臣立了福王由崧作监国,其后即位称帝。由崧是崇祯皇帝的堂弟,他父亲常洵是前光宗皇帝的兄弟。福王虽与帝系较近,但为人昏淫,凤阳总督马士英力主立他,以便控制。南朝兵部尚书史可法以潞王较为贤明,则主张立潞王。但马士英掌握兵权,又与驻兵江北的四大总兵高杰、刘泽清、刘良佐、黄得功联络,派兵迎来了福王。史可法无可奈何,只得同意。四大总兵中高杰部队驻在江北泗水,史可法要他去和“金蛇营”连络,共抗清兵进犯。
高杰原是李自成麾下大将,在军中与李自成的妻子邢氏私通。高杰怕风声泄漏,李自成杀他,带了邢氏逃走,还带走了一批部队,他去投降朝廷,做到了总兵,与闯军为敌。他知金蛇营是闯军的精锐之师,驻地离他不远,他心怀鬼胎,不敢去和金蛇营连络,却去和河南总兵许定国勾结。不料许定国暗中已经降清,假意设宴,杀了高杰。
袁承志问起南京朝中情形,孙仲寿道:“南京城里,马士英大权独揽,重用魏忠贤的余孽阮大铖,事事非钱不行,腐败不堪,所有官职都可出卖。南京人有顺口溜道:‘中书随地有,总督满街走。纪监多如羊,职方贱如狗。荫起千年尘,拔贡一呈首,扫尽江南钱,填塞马家口。’把江南人的钱都搜括起来,填到马士英一家人的口袋里。”袁承志对青青道:“那个马士英,他的侄子就是你在南京杀的。”青青笑道:“原来小妹倒有三分先见之明,没杀错了良民。”
孙仲寿道:“江北各总兵跋扈,不奉朝廷命令。只史可法阁部在扬州,忠心耿耿,左支右绌,那也难得很了,史阁部曾派人送礼来,要我们归顺南明,共抗清兵。我回答说:‘小将做不得主,待我们主帅袁将军回营,小将禀明史阁部的好意,再行奉覆。但本营以抗清护民为职志,必与阁部同一条心。’”
袁承志道:“抗御清兵,本是先公遗志。史阁部是位好汉子,跟他联手,倒也使得。但南京朝廷如此腌脏,投降朝廷,似乎不必了。孙叔叔、朱叔叔、罗叔叔、倪叔叔,你们各位以为如何?”孙仲寿等都道:“主帅高见,我们也都这么想。”
罗大千道:“最近南京又有监禁太子的事,令人好生气愤。”袁承志询问详情。
罗大千道:“北京南来的一个官员,带了个少年同来,说是崇祯皇帝的太子……”袁承志心道:“这是阿九的弟弟,我倒见过。”罗大千道:“朝廷知道了,派人去查明,这些人有的在北京做过讲官,教过太子的书,太子一见便认了他们出来,先叫他们名字。这些官员受过福王宏光皇帝和马士英的指点,说倘若真是太子,宏光皇帝就得让位,自然都回报说不认得。朝廷不问情由,就将这少年下在狱中,到底是不是太子,原也难说。这件事传了开来,在长江上游带兵的将军中有个左良玉,官封宁南伯,驻兵武昌。他跟马士英不合,说监禁太子,乃大大不忠,于是发兵东下,要清君侧,兵到九江,左良玉突然急病身亡,部兵由他儿子左梦庚统带。南京调黄得功沿江堵截,左梦庚不会打仗,兵败降清。”
朱安国道:“咱们该当回覆史阁部才是。”袁承志道:“便请朱叔叔辛苦一趟,送几件礼物去扬州,说我们愿以客军身份,跟史阁部联手抗清。清兵如犯淮泗,我军便扰清兵后方牵制,共同打仗,但我们不奉朝廷号令。”朱安国奉命而去。
不久,洪胜海、程青竹、沙天广、胡桂南、铁罗汉等留京伙伴齐到山东,来归“金蛇营”。袁承志与孙仲寿、罗大千、倪浩、沙天广、程青竹等整顿部属,准拟抗清援史,将三营兵马,操练得进退如意。
四月间消息传来,清兵都统准塔败明兵于沛县,攻陷徐州,此后又败刘泽清于淮安,通州、如皋等城皆陷,刘泽清降清。多铎大军由归德趋泗州,乘夜渡淮,将金蛇营和史可法部隔成两截。金蛇营兵少,难以正面大攻清军,派了一千兵到扬州助战,另在清军背后不住骚扰,以作牵制。不久便听到扬州城破、史阁部殉难的噩耗。其后朱安国满身血污的回报,说当日史阁部见到金蛇营派兵助战,大为赞叹感谢,多多拜上袁将军,并对袁督师当年冤死一事大表不平,有一短简致袁承志,写了十六个字:“共抗清虏,督师有子,并肩御敌,洗冤报国。”
袁承志甚为感慨,问起史阁部战况,朱安国不禁流泪,说清兵于四月十五日攻扬州城,史阁部五次拒降,奋力应战,朱安国也在他身边助战,到二十五日城陷,史阁部就义。金蛇营派去助战的一千名兵将大部殉难。城破后清兵大肆烧杀,十日之间杀了八十余万人,后来称为“扬州十日”,惨酷无比。朱安国于城陷后带了少数部兵逃出。
袁承志与孙仲寿等筹商今后大计。南明朝廷中君臣腐败,互相争夺权位,南京看来也是指日可破。闯王败至陕西,军纪未见大改,百姓不附,诸将解体,引兵至湖北时连战败绩,据说在通城九宫山中为村民所击毙,唯事无佐证,不知真假。刘宗敏等大将多数为清军擒斩。牛金星降清,连他儿子刘铨,都在清朝做了小官。
众人都说眼下国步艰难,继承袁督师遗志,惟有抗虏到底,虽清兵势大,又复精强悍勇,看来取胜无望,但大丈夫捐躯报国,有死而已。当下沙天广、程青竹分别去北直隶、山东布政使司自己原来所辖各盗寨,招揽旧属兄弟;吴平、罗立如、焦宛儿等去南京应天府招揽金龙帮旧人及其他帮会同道;罗大千、倪浩等前往关辽一带,招揽袁崇焕在宁锦山海关一带所遗的旧部。再加上盖孟尝等七省会盟的盟友,人众大集。“金蛇营”成立后,招揽的豪杰本已不少,但要抗清却大大不够,于是又竖起义旗,广募兵将,马谷山山前山后起造山寨,一时间好生兴旺。
“金蛇营”的名称既已取消,“山宗营”之名外人多不明其义,袁承志与各人会商,决定重振“大明崇字营”的新名,这名称本来和“金蛇营”、“山宗营”二名并用,此后则专用此名,树起旗帜,联络胶东各州县百姓。前明官员中有的忠于前朝,问起“崇字”的由来,招兵者不说是来自袁崇焕的“崇”字,而是来自“崇祯”的“崇”字,便有不少前明的散官、败兵溃卒投顺。袁承志与孙仲寿将众兄弟分成五营,称为“崇字一营”、“二营”等名号,日日操练兵马,为筹粮饷,占据了附近盐山、东陵、阳信、海丰等州县。
这日袁承志带同罗大千、崔希敏二人巡视辖地,来到富平镇郊区,只见百余名“崇字三营”的兵丁在抢掠百姓,还有人将十余名年轻妇女捆缚了掳去。袁承志大怒,上前干预,一剑便将带队的把总杀了。副把总大叫:“冤枉,冤枉!”承志问起原由,原来这一营归洪胜海统带,军中无粮,兵士已挨了几天饿,把总禀明了洪胜海,带队出来征粮。袁承志召集洪胜海以及崇字三营的其余各队把总,询问详情。
却原来崇字各营人数大增,已扩至十营,这时已达二万余人,而钱财管理不善,袁承志先前所得宝藏、所劫粮饷已花用殆尽,各营数月来粮饷不继,不但对兵卒欠饷,且日常伙食亦供应不足。各营兵将相互皆是素识,起初大家都凭着这“义气”两字,缺饷无粮,也都知道国势艰危,咬着牙关忍了下来,但时日一久,有许多士兵忍耐不住了,先是向附近百姓家盗牛牵羊、偷鸡摸狗,到后来更提刀抢劫。崇字营加盟的兄弟,一大伙本来便是盗伙,于这“奸淫掳掠”四字乃是家常营生,上官见大伙熬得辛苦,有时便也眼开眼闭,不加禁止。袁承志严查之下,察觉有几名把总竟尔率领下属,杀了百姓,将他们的妻子女儿都占了过来,迳自入居其屋,不住营房。
袁承志心中气苦,亲自提剑把这几名最残虐不法的把总杀了,将崇字三营的统带官洪胜海叫来,狠狠训斥,提起血淋淋的金蛇剑,便要向他颈中砍落。
洪胜海双膝跪地,叫道:“袁相公,是我错了,请你杀了我之后,饶了其余的兄弟。是小人带不来队,准许他们乱搞的。”袁承志见到他哀恳的眼色,想起他平时对己服侍辛劳,忠心耿耿,他是海盗出身,向来做惯了坏事,并不觉得抢掠百姓是如何不该,心想:“‘崇字营’建立未久,缺粮欠饷,大家日子过得好惨。平时咱们只讲究操练阵法,教导如何杀敌取胜,确是甚少讲究军纪,教导弟兄们须得‘爱民如子’。我这一剑砍下去,虽不是‘滥杀无辜’,只怕是‘不教而诛’了!杀他是该的,但我自己,难道就没罪吗?就不该杀吗?”
袁承志血剑悬在半空,心下沉吟,这一剑该不该劈下去?猛听得号角呜呜声响,前哨吹号示警,有敌军来攻。袁承志收剑插腰,喝道:“有敌军来攻,分布队伍抗敌!”
洪胜海大声应道:“是!”跃起身来,呼喝号令:“第一队守住东北方海岬高地,第二队守住第一队左边的小山头。第三队跟着我中间冲锋,第四、第五队在我左边的高粱地里埋伏,先不要动,也不可放箭,待敌兵冲近,这才射箭。第六、第七、第八队上马,上前杀啊!”他号令一出,各队把总率领兵卒冲锋上前,有的依令奔上高地、山头把守,有的钻入高粱地青纱帐埋伏,余人纷纷上马直驰向前。
洪胜海向袁承志道:“主帅请在此督战,小人领头冲锋!”袁承志道:“好!”跃上战马,罗大千与崔希敏也均上马。
袁承志站立马鞍,向前望去,见远处东西两方旗帜招展,崇字营各营都依平时操练排了开来。承志大声叫道:“崇字三营的弟兄们狠狠砍杀鞑子,我去瞧瞧别的弟兄!”众兵将大声回应:“主帅放心,大伙儿必定死战!主帅保重!”
袁承志与罗大千、崔希敏纵马向西北方驰去,上了一座小山峰,向前遥望,只见大队清兵蜂拥冲来,数十名骑兵高举白旗,挥举疾冲,后随数千名骑兵,手中长刀映日,甚是威武。罗大千皱眉道:“这是鞑子正白旗精兵,是豫亲王多铎的部队,多铎是多尔衮的亲弟弟,所带的鞑子兵最称精锐。”袁承志曾亲眼见到多尔衮刺杀皇太极,知道此人阴狠辣手,说道:“好,咱们跟他狠狠打一仗!”
片刻之间,崇字一营的马队上前交战。清军骑兵弯弓搭箭,羽箭来如飞蝗,崇字军纷纷落马,有的崇字营马军回箭射去,箭出无力,清兵举轻盾一挡,箭枝便即滑落在地。承志见局面不利,拔出金蛇剑,大呼冲入敌阵。这是千军万马的两阵交锋,袁承志武功虽强,出手虽快,也不过砍杀了十余名清兵而已,又怎挡得住大队敌军?对阵数千乘骑兵呼啸而至,有若怒涛,崇字军虽奋勇抵御,却挡不住这排山倒海般的兵势。
不到一个时辰,崇字一营的二千余兵将或中箭落马,或为刀砍枪刺,惨呼毙命,清兵后军跟着又有数千名杀到,大队清兵冲过承志身旁,杀向他身后的崇字二营。袁承志心下暗暗叫苦,急忙回马,去和崇字二营的弟兄们并肩抗敌。他从清兵手中抢过一柄长枪,横挑直刺,又杀了十余名清兵。这些清兵前额剃了光头,脑后拖了一条小小辫子,右肩袒露,肌凸肤粗,神情凶悍异常。承志一枪戳入一名清兵腹中,那清兵大声咒骂,跳起来要扑向他拚命,承志横过枪杆,将他打落。
战不多时,崇字二营也见败象。袁承志拍马而前,见三名清将正围攻一人,那人全身是血,正是朱安国。袁承志上前杀了两名清将,余下清将冲过朱安国身侧,冲入敌阵而去。朱安国受伤,摇摇晃晃,说道:“承志,多谢你来救我,咱们打不过了……”袁承志上前抱他过来,坐在自己马前,说道:“朱叔叔,咱们去止血治伤……”朱安国说:“不,鞑子兵好厉害,咱们还得打,弟兄们危险!”
天色渐黑,清军鸣金收兵,大队骑兵退了下去。袁承志与罗大千、倪浩指挥崇字营残兵,分别驻守山头。清军骑兵凶猛,平地上抵挡不住,只得倚山为势,令敌军冲杀不上。孙仲寿率人下去点验伤残。这一役崇字十营损失了几达半数,每一营都死伤不少。沙天广与程青竹、朱安国三人身受重伤,崔秋山、洪胜海、焦宛儿、青青、罗立如、崔希敏等各受轻伤。金龙帮大弟子吴平不幸中箭殒命。
袁承志与孙仲寿检点残兵,重伤行伍,分别派驻山头,守住进入马谷山本寨要地的险隘。各人先为伤者止血治伤,垂头丧气的吃了战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