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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承志连连点头,道:“焦姑娘的主意很高,就这么办。程老夫子和焦姑娘最好陪同公主出京远避,留在京中可不大稳便。权将军为人不端,定要侵害公主。惕守,你武功强,帮着照看保护。惕守还没正式入我门中,待我禀明师父之后再说。这一次不必同上华山了。”何惕守眼睛一溜,正想求恳,忽想青青也曾有疑己之意,和袁承志同行只怕不甚妥当,当下微微一笑,也就不言语了,寻思:“你不让我去华山,我偏偏自己来。”她做惯了邪教教主,近来虽大为收敛,毕竟野性未除,也不理会袁承志的吩咐,只管筹划如何自行上华山拜见祖师。又想:“师父一心只放在公主身上,我只有保护得公主平平安安,才讨得师父的欢心。”
袁承志安排已毕,次日向闯王与义兄李岩辞别。李自成见了穆人清的谕字,知他奉有师命,眼见留他不住,便赏赐了许多大内珍宝。袁承志要待推辞,李岩连使眼色,袁承志只得谢过受了。
李岩送出宫门,叹道:“兄弟,你功成身退,那是最好不过……”说着神色黯然。
袁承志道:“大哥你多多保重,千万小心。田见秀、谷大成、刘芳亮他们几位,顾全大局,明白事理,缓急之际,可跟他们商量。请你劝告大王,要约束众兄弟不可欺侮百姓,也不要对付刘希尧、贺锦这些自家兄弟。大哥如有危难,小弟虽在万里之外,一得讯息,也必星夜赶来。”两人洒泪而别。
当日下午,袁承志与哑巴、崔希敏、洪胜海等取道向西,往华山进发。各人乘坐的都是骏马,脚程甚快,不多时已到了宛平。
众人进饭店打尖,用完饭正要上马,洪胜海瞥眼间忽见墙角里有一只蝎子、一条蜈蚣,都用铁钉钉在墙脚。他微觉奇怪,轻扯袁承志的衣服。袁承志凝眼看去,点了点头,心想这必与五毒教有关,可惜何惕守没同来,不知这两个记号是什么意思。
洪胜海借故与店小二攀谈了几句,淡淡的道:“那墙脚下的两件毒物,倒有些古怪。”店小二笑道:“要不是我收了银子,真要把这两样鬼东西丢了。烦死人!”他一面说一面扳手指,笑道:“两天不到,问起这劳什子的,连你达官爷不知是第十几位了。”洪胜海忙问:“是谁钉的?”店小二道:“便是那个老乞婆啊!”洪胜海向袁承志望了一眼,问道:“是那些人问过呢?”说着拿了块碎银子塞在店小二手里。
店小二口中推辞,伸手接了银子,笑道:“不是叫化头儿,就是光棍混混儿,那知道你达官爷也问这个……嘿嘿,可叫你老人家破费啦。”
袁承志插口道:“那老乞婆钉毒物之时,还有谁在一旁吗?”店小二道:“那天的事也真透着希奇,先是一个青年标致相公独个儿来喝酒……”袁承志急问:“多大年纪?怎生打扮?”店小二道:“瞧模样儿比你相公还小着几岁,生得这么俊,我还道是唱小旦的戏子儿呢,后来见他腰里带着把宝剑,那可就不知是什么路数了。他好似家里死了人似的,愁眉苦脸,喝喝酒,眼圈儿就红了,真叫人瞧着心里直疼……”众人知道这必是青青无疑。崔希敏怒道:“你别口里不干不净的。”店小二吓了一跳,抹了抹桌子,道:“爷们要上道了么?”袁承志问:“后来怎样?”店小二望了崔希敏一眼,说道:“过了一会儿,忽然楼梯上脚步响,上来一位老爷子,别瞧他头发胡子白得银子一般,可真透着精神,手里提着根龙头拐杖,腾的一声,往地下一登,桌上的碗儿盏儿便都跳了起来。”洪胜海又塞了块碎银给他,要他详细说来。
袁承志心中大急:“温方山那老儿和她遇上了,青弟怎能逃出他毒手?”
店小二又道:“那老爷子坐了下来,要了酒菜。他刚坐定,又上来一位老爷子。那真叫古怪,前前后后一共来了四个,都是白头发、白胡子、红脸孔,倒像是一个模子里浇出来的一般,要找这四个一模一样的老爷子,那可真不容易得紧了。这四人有的拿着一对短戟,有的拿着一根皮鞭。他们谁也不望谁,各自开了一张桌子,四个老儿把那位年轻相公围在中间。”袁承志听到这里,心想:“那晚温方悟在宫中为惕守所伤,中了她铁钩,但惕守又给了他解药,想来解了毒,因此仍有四人。”只听那店小二续道:“我越瞧越透着邪门,再过一会儿,那老乞婆就来啦。掌柜的要赶她出去,那知当的一声,嘿,你道什么?”崔希敏忙问:“什么?”店小二道:“这叫做财神爷爷着烂衫,人不可以貌相。当的一声,她抛了一大锭银子在柜上,向着那四个老头和那相公一指,叫道:‘这几位吃的,都算在我帐上!’你老,你可见过这般阔绰的叫化婆么?”洪胜海逗他说话,接口道:“那倒没见过。”
袁承志越听越急,心想:“温氏四老已经难敌,再遇上何红药,可如何得了?”
店小二越说兴致越好,口沫横飞的道:“那知他们理也不理,自顾自的饮酒。那老乞婆恼了,叫了一声,一张手,一道白光,直往那拿拐杖的老儿射去。”崔希敏道:“你别瞎扯啦,难道她还真会放飞剑不成?”店小二急道:“我干么瞎扯?虽然不是飞剑,可也是几成儿不离。只见那老儿伸出筷子,叮叮当当一阵响,筷子上套了明晃晃的一串。我偷偷蹩过去一张,嘿,你道是什么?”崔希敏道:“什么?”店小二道:“原来是一串指甲套子,都教那老儿用筷子套住啦。我刚喝得一声采,只听得波的一声,你道是什么?”崔希敏道:“什么?”店小二拉着他走到一张桌子旁,道:“你瞧。”
只见那桌面有个小孔,店小二拿起一根筷子插入小孔,刚刚合式,说道:“那老儿提起筷子,就插进了桌面。这手功夫可不含糊吧?我是不会,可不知你老人家会不会?”崔希敏道:“我不会。”店小二道:“原来你老人家也不会,那也不打紧。老乞婆知道敌他不过,一声不吭,怪眼一翻,就奔了出去。后来那青年相公跟着四个老头子一起走了。原来他们是一路,摆好了阵势对付那叫化婆的。”
袁承志问道:“他们向那里去的?”店小二道:“向西南,去良乡。五个人走了不多会儿,叫化婆又回转来,在墙边钉了这两件怪东西,给了我一块银子,叫我好好侍候这两只毒虫,别让人动了。这几日四下大乱,我们掌柜的说要收铺几日,别做生意。老板娘一定不肯,这才开市,倒让我赚了一笔外快……”他还在唠唠叨叨的说下去,袁承志已抢出门去,跃上马背,叫道:“快追!”
青青自见袁承志把阿九抱回家里,越想越不对,阿九容貌美丽,清秀可爱,己所不及,何况她是公主,自己却是个来历不明的私生女,爷爷与父亲都是江湖上匪类邪人,跟她天差地远,袁承志非移情别爱不可。若不是爱上了她,怎会紧紧的抱住了她,轻怜密爱,含情脉脉?回到了家里,在众人之前兀自舍不得放手,难道又是假的?后来又听人说道,李自成将阿九赐了给袁承志,权将军刘宗敏喝醋,两个人险些儿便在金殿上争风打架,说到动武打架,又有谁打得过他?自然是他争赢了。崇祯是他的杀父大仇,他念念不忘的要报仇,可是阿九只说得一句要他别杀她爹爹,他立刻就乖乖的听话。“我的言语,他几时这么听从了?只有他来骂我,那才是常事。”思前想后,终于硬起心肠离京,心里伤痛异常,决意把母亲骨灰带到华山之巅与父亲骸骨合葬,然后在父母尸骨之旁图个自尽,想到孑然一身,个郎薄幸,落得如此下场,不禁自伤自怜。
这日在宛平打尖,竟不意与温氏四老及何红药相遇。温方山露了一手内功,何红药自知不敌,迳自退开。青青已抱必死之心,倒也并不惊惧,怕的是四老当场把她处死,那么母亲的遗志就不能奉行了,转念之间,计谋已生,走到温方达跟前,施了一礼,叫声:“大爷爷!”然后逐一向其余三老见礼。温氏四老见她坦然不惧,倒也颇出意外。
青青笑问:“四位爷爷去那里?”温方达道:“你去那里?”青青道:“我跟那姓袁的朋友约好了,在这里会面,那知等到他这时候还没来。”
四老听得袁承志要来,人人心头大震,那敢再有片刻停留?温方义喝道:“跟我们去。”青青假意道:“我要等人呢。”温方义手一伸,已隔衣扣住她手腕,拉出店门,两人共乘一骑。四老尽往荒僻无人之处驰去,眼见离城已远,这才跳下马来。
温方义把青青一摔,推在地下,骂道:“无耻小贱人,今日教你撞在我们手里。”
青青哭道:“四位爷爷,我做错了什么?你们饶了我,我以后都听你们话。”温方义骂道:“你还想活命?”嚓的一声,拔出一柄匕首。青青哭道:“二爷爷,你要杀我么?”温方悟道:“你这叫做该死!”青青道:“三爷爷,我妈是你亲生女儿,我求你一件事。”温方山铁青着脸,说道:“要活命那是休想!”青青哭道:“我死之后,求你送个信给我那姓袁的朋友,叫他独个儿去找宝贝吧,别等我了。”
四老听到“找宝贝”三字,心中齐震,同声问道:“什么?”青青哭道:“我反正是死,秘密是不能说的。我只求你们送这封信去。”说着从湖色衫子上撕下一块绢片,又从怀里针线包内取出一根针来,刺破手指,点了鲜血,在绢片上写起来。四老不住问她找什么宝贝,她只是不理,写好之后,交给温方山道:“三爷爷,你也不用见他,托人捎去宛平城里刚才咱们相会的那处酒楼,这就得啦!”她虽是做作,但想起袁承志无良,当真流下泪来。
四老见了她伤心欲绝的神情,确非作伪,一齐围观,只见绢片上写道:“今生不能再见,我父重宝,均赠予你,请自往挖取,不必等我。青妹泣白。”
温方义喝道:“什么宝贝?难道你真知道藏宝的所在?”青青哭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反正我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温方悟道:“呸,压根儿就没什么宝贝。你那死鬼父亲骗了我们一场,现在你又想来搞鬼。”
青青垂头不语,暗暗伸手入怀,解开了一对翡翠鸳鸯的丝绦。这本是铁箱中之物,当整理珍宝金银之时,她见这对翡翠鸳鸯玉质晶莹,碧绿通透,雕刻精致灵动,就取来系在身上,那是纪念她与袁承志共同得宝之意,十箱珍宝不计其数,也不少了这对小小鸳鸯。她突然站起,叫道:“这信送不送也由你们了,这就杀了我吧!”只听叮叮两声清脆之音,一对鸳鸯落在地下。青青俯身要拾,温方悟已抢先捡起。四老数十年为盗,岂有不识宝货之理?见翡翠鸳鸯如此珍异,眼都红了。四人心中突突乱跳,齐声喝道:“这是那里来的?”
青青含泪不语。温方山道:“你好好说出来,或者就饶了你一条小命。”
青青道:“就是那批珍宝里的。我和袁大哥照着爹爹留下来的那张地图,挖到了十只铁箱,里面都是珍奇宝物。东西实在太多,带不了,我只拣了这对鸳鸯来玩。我们说好,这次要去全都挖了出来,那知你们……”说着又哭了起来。
四老走到一旁,低声商议。温方达道:“看来宝藏之事倒也不假。”温方义道:“逼她领路去取。”三老都点了点头。温方山道:“先骗她说饶命不杀,等找到宝贝,再来好好整治这小贱人。”温方悟道:“我有个主意:咱们掘出了珍宝,就把这小贱人埋在宝窟之中,等那姓袁的小畜生来掘宝,一掘掘到这个死宝贝,岂不是好?”三老同声大笑,都说:“五弟这主意最高。”
四人商议已毕,兴高采烈的回来威逼青青。青青起先假意不肯,后来装作实在受逼不过,只得说出藏宝之地是在华山之巅。她是要四老带她去华山,找到父亲埋骨的所在,乘他们在荒山中乱挖乱掘之时,自己便可把母亲骨灰和父亲的骸骨合葬一起,然后横剑自刎。不料她这句谎话一说,四老却更深信不疑。当年温氏五老擒住金蛇郎君,他也是将他们带上华山。宝藏没找到,还死了崆峒派的两个同伙,金蛇郎君又突然失踪,在他们脑海之中,却已深印了宝物必在华山的念头。当日张春九和那汪秃头所以上华山来搜索,便也因此。
当下四老带了青青,连日马不停蹄的赶路,就只怕袁承志追到。
这日来到山西界内,五人奔驰了一日,已颇为疲累,在一家客店中歇了。温方义人最粗壮,食量最大,连声急叫:“炒菜、斟酒,煮面条儿!”等店伴端了饭菜上来,他就和往常一般,抢先稀里呼噜的吃了起来。三老和青青正要跟着动筷,温方义忽从面汤中挑起一物,惊叫一声,登时直僵僵的不动了。四人大惊,看他所挑起的,赫然是一只极大的黑色蜘蛛。温方达一摸兄弟的手,已无脉搏,脸色发黑,鼻孔里也没气了。
温方悟惊怒交集,抓起店小二往地下猛力摔落,喀喇两声,店小二腿骨立断,晕死了过去。温方山抢出去,一把抓住掌柜的胸口,用筷子挟起蜘蛛,喝道:“好大的胆子,竟敢谋财害命,这是什么?”那掌柜吓得魂飞天外,连声道:“小店……小店是七十多年的老店,厨房最干净不过,怎……怎么有这……这东西……”温方山左手在他面颊上一捏,那掌柜下颏跌下,再也合不拢口。温方山筷挟蜘蛛,塞入他口里,片刻之间,那掌柜便即毙命。这时店中已经大乱,温方达右手拿住青青手腕,防她逃走,左手抱起兄弟尸身。方山、方悟两人乒乒乓乓一阵乱打,不分青红皂白,将住客和店伴打死了七八个,随即在客店中放起火来。旁人见他们逞凶,四散逃命。
三老将温方义的尸身带到野外葬了,又悲痛,又忿怒,猜不透一只蜘蛛怎会如此剧毒。青青见过五毒教的伎俩,寻思:“原来那老乞婆暗中蹑上我们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