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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承志道:“在家时曾听人说道,江湖上有什么骗子痞棍,强盗恶贼,那知走了上千里路,一个也没遇着。想来多半是欺人之谈,当不得真的。这许多朋友们排在这里干什么?大伙儿玩操兵么?倒也有趣。”
其余七家盗寨的寨主听袁承志半痴半呆的唠叨不休,早已忍耐不住,不停向沙寨主打眼色,要他快下令动手。沙寨主笑容忽敛,一声长啸,扇子倏地张开。只见白扇上画着一个黑色骷髅头,骷髅口中横咬一柄刀子,模样可怖。
青青见了不觉心惊,轻声低呼。袁承志虽然艺高胆大,却也感到一阵阴森森的寒气。沙寨主磔磔怪笑,扇子一招,数百名盗寇齐向骡队扑来。
袁承志正要纵身出去擒拿沙寨主,忽听得林中传出一阵口吹竹叶的尖厉哨声。沙寨主听了,脸色斗变,扇子再挥,群盗登时停步。
只见林中驰出两乘马来,当先一人是个须眉皆白的老者,后面跟着一个垂髻青衣少女,一瞥之间,但见容色绝丽。两人来到沙寨主与袁承志之间,勒住了马。
沙寨主瞪眼道:“这里是山东地界。”那老者道:“谁说不是啊!”沙寨主道:“咱们当年在泰山大会,怎么说来着?”老者道:“我们青竹帮不来山东做案,你们也别去北直隶动手。”沙寨主道:“照呀!今日什么好风把程老爷子吹来啦?”那老者道:“听说有一批货色要上北直隶来,东西好像不少,因此我们一来迎客,二来先来瞧瞧货样成色。”沙寨主变色道:“等货色到了程老爷子境内,你老再瞧不迟吧?”那老者呵呵笑道:“怎么不迟?那时货色早到了恶虎沟你老弟寨里,老头儿怎么还好意思前来探头探脑,那可不是太不讲义气了吗?”
袁承志和青青、洪胜海三人对望一眼,心想原来河北大盗也得到了消息,要来分一杯羹,且瞧他们怎么打交道。
只听山东群盗纷纷起轰,七张八嘴的大叫:“程青竹,你蛮不讲理!”“他妈的,你如讲义气,就不该到山东地界来。”“你不守道上规矩,不要脸!”
那老者程青竹道:“大伙儿乱七八糟的说些什么?老头儿年纪大了,耳朵不灵,听不清楚。山东道上的列位朋友们,都在赞我老头儿义薄云天吗?这可多谢了!”
沙寨主摺扇连挥,群盗住口。沙寨主道:“咱们有约在先,程老爷子怎么又来反悔?无信无义,岂不见笑于江湖上的英雄好汉?”
程青竹不答话,问身旁少女道:“阿九啊,我在家里跟你说什么了?”那少女道:“你老人家说,咱们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到山东逛逛,乘便就瞧瞧货样。”
青青听她吐语如珠,声音又柔和又清脆,动听之极,向她细望了几眼,见她十六七岁年纪,神态天真,双颊晕红,肤色白腻,一双眼灿然晶亮,年纪虽幼,却容色清丽,气度高雅,当真比画儿里摘下来的人还要好看,想不到盗伙之中,竟会有如此明珠美玉一般俊极无俦的人品。青青向来自负美貌,相形之下,自觉颇有不如,此女之美,生平未见,忍不住向袁承志斜瞥一眼,形相他脸上神色。
程青竹笑道:“咱们说过要伸手做案没有?”阿九道:“没有啊。你老人家说,咱们跟山东的朋友们说好了的,山东境内,就是有金山银山堆在面前,青竹帮也不能拿一个大钱,这叫做言而有信。”
程青竹转头对沙寨主道:“老弟,你听见没有?我几时说过要在山东地界做案哪?”沙寨主绷紧的脸登时松了,微微一笑,道:“好啊,这才够义气。程老爷子远道而来,待会也分一份。”
程青竹不理他,又向阿九道:“阿九啊,咱们在家又说什么来着?”阿九道:“你老人家说货色不少,路上若是失落了什么,咱们可吃亏不起,要是让人家顺手牵了羊去,咱们的脸就丢大了。”程青竹道:“嗯,要是人家不给面子,定要拿呢?”阿九道:“你老人家说,咱们在北直隶黑道上发财,到了山东,转行做做保镖的,倒也新鲜。倘若有人要动手,咱们无可奈何,给人家逼上梁山,也只好出手保护了。”
程青竹笑道:“年轻人记性真不坏,我记得确是这么说过的。”转头对沙寨主道:“老弟可明白了吧。我们不能在山东做案,那一点儿也没错,可是青竹帮要转行干保镖的。泰山大会中,我可没答应不走镖啊。”
沙寨主铁青了脸,道:“你不许我们动手,等货色进了北直隶地界,自己便来伸手,是不是?”程青竹道:“是啊!泰山大会上的约定,总是要守的,一回到北直隶,我们本乡本土,做惯了强人,不好意思再干镖行,阻了老乡们的财路。”
群盗听他一番强辞夺理、转弯抹角的说话,说穿了还不是想抢夺珍宝,无不大怒,欺他两人一个老翁,一个幼女,当场就要一拥而前,乱刀分尸。
阿九将手中两片竹叶放到唇边,嘘溜溜的一吹,林中突然拥出数百名大汉,衣服各色,头上却都插着一截五寸来长、带着竹叶的青竹。
沙寨主一惊:“原来这老儿早有布置。他这许多人马来到山东,我们的哨探全是脓包,竟没探到一点消息。”摺扇挥动,七家寨主连同恶虎沟谭二寨主率领八寨人马,列成阵势,眼见就是一场群殴恶斗。人数是山东群盗居多,但青竹帮有备而来,挑选的都是精壮汉子,争斗起来也未必处于下风。
袁承志和青青相视而嘻。青青低声笑道:“东西还没到手,自伙里先争了起来,也真好笑。”袁承志心想:“双方先斗个你死我活,我们渔翁不失利,倒也挺好。”只见山东群盗预备群殴,却留下数十人监视车队,以防运宝车乘乱逃走。
袁承志向洪胜海招招手,待他走近,问道:“那青竹帮是什么路道?”洪胜海道:“北直隶地界全是青竹帮的势力,那老头程青竹就是帮主。别瞧他又瘦又老,功夫可着实厉害。”青青道:“那女孩子呢?是他孙女儿么?”洪胜海道:“听说程青竹脾气怪得厉害,一生没娶妻,该没孙女儿。难道是干孙女儿?”青青点点头不言语了,见阿九神色自若,并无惧怕之色,心想她大概也会武功,且看双方谁胜谁败。
这时只听得青竹帮里竹哨连吹,数百人列成四队。程青竹和阿九勒马回阵,站在四队之前,手中仍不拿兵刃。
眼见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忽听南方来路上鸾铃响动,三骑马急驰而来。当先一人高声大叫:“大家是好朋友,瞧着兄弟的面子,可别动手!”袁承志心想:“和事老来了,事情有变。”三骑马奔近,当先一人是个五十来岁的胖子,身穿团花锦缎长袍,手持一枝粗大烟管,面团团的似乎是个土财主。后面跟着两名粗壮大汉。那胖子驰到两队人马中间,烟管一摆,朗声道:“自家兄弟,有什么话不好说的,却要动刀动枪,不怕江湖上朋友们笑话么?”沙寨主道:“褚庄主,你倒来评评这个理看。”当下把青竹帮要越界做案的事简略说了。程青竹只是冷笑,并不插嘴。
洪胜海对袁承志道:“相公,那沙寨主沙天广绰号阴阳扇,跟这褚庄主褚红柳,是山东省内的两霸。”青青道:“嗯,早先你说的就是这两人。”袁承志道:“怎么他又是什么庄主?”洪胜海道:“沙天广开山立柜,在线上开扒。那褚红柳却安安稳稳的做员外,有座庄子,前后千来株柳树,称为千柳庄。其实他是个独脚大盗,出来做买卖常常独来独往,最多只带两三个帮手。”青青心道:“原来他跟我五个公公是同行,做的是一路生意。小妹从前也是你行家,谅来你这大胖子就不知道了。”
只听褚红柳道:“程大哥,这件事说来是老哥的不对了。当年泰山大会,承各位瞧得起,也曾邀兄弟与会。大家说定不能越界做案呀!”程青竹道:“我们并非来做案,青竹帮不过玩玩票,改行走一趟镖。大明朝的王法,可没不许人走镖这一条啊。褚老哥,你讯息也真灵通,那里有油水,你的烟袋儿就伸到了那里。”
褚红柳呵呵大笑,向身后两名汉子一指道:“这两位是淮阴双杰,前几天巴巴的赶到我庄上来,说有一份财喜要奉送给我。兄弟身子胖了,又怕热,本来懒得动,可是他哥儿俩十分热心,兄弟只得出来瞧瞧。那知遇上了各位都在这里,可真热闹了。”
袁承志和青青对望一眼,心中都道:“好哇,又多了三只夜猫子。”
沙天广心想:“这姓褚的武功高强,不如跟他联手,一起对付青竹帮。”说道:“褚庄主是山东地界上的人,要分一份,我们没得说的。可是别省的人横来插手,这次让了,下次山东兄弟们还有饭吃么?”褚红柳道:“程大哥怎么说?”
程青竹道:“我们难得走一趟镖,沙寨主一定不给面子,那有什么法子?大家爽爽快快,刀枪上见真章吧。”褚红柳转头道:“沙老弟你说呢?”沙天广道:“咱们山东好汉,不能让人家上门欺侮。”这话明明是把褚红柳给拉扯在一起了。
程青竹道:“咱们大伙齐上呢,还是一对一的较量?沙寨主划下道儿来,在下无不从命。”沙天广阴阳扇倏地张开,嘿嘿连声,问褚红柳道:“褚庄主你怎么说?”
褚红柳自得淮阴双杰报信,本想独吞珍宝,但得讯较迟,已然慢了一步,他人手单薄,这时只想厚厚的分得一份。他知青竹帮中好手不少,帮主程青竹享名多年,决非庸手,也不愿开罪于他,便道:“既然这样,比划一下是免不了的啦。群殴多伤人命,大家本来无冤无仇,又何必伤了和气?让兄弟出个主意怎样?”程青竹和沙天广齐声道:“褚庄主请说。”
褚红柳提起烟袋,向十辆大车一指,说道:“这里有十口箱子。咱们山东北直隶各派十个人,一共比试十场,点到为止,不可伤害人命。胜一场,取一口箱子,最是公平不过。咱们就算闲着无事,练练武功,印证观摩。得到箱子,那是采头。得不着,反正不是自家东西,也不伤脾胃。两位瞧着怎样?”
程青竹觉此法甚佳,首先叫好。沙寨主对程青竹本就忌惮,瞧他青竹帮有备而来,部勒严整,远胜于山东群盗的乌合之众,决战实无胜算,又想:“我叫每寨派人上阵,胜了是他们本事,那本是要分给他们的,败了也跟本寨无关。我和谭老二出阵,决不会败,总可夺到两箱。另一箱让褚庄主自己去取。”当下也应承了。
双方收队商量人选。褚红柳命人在铁箱上用黄土写上了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个大字号码。袁承志和青青由得群盗胡搞,毫不理会。程青竹见两人并无畏惧之色,倒有些奇怪,不由得向他们望了几眼。群盗围成个大圈子,褚红柳在中间作公证。
第一阵山东群盗先派人出阵,双方比拳。两人都身材粗壮,膂力甚大,砰砰蓬蓬的打了好一阵。北直隶那人脚下让对方一勾,扑地倒了,跳起来待要再打,褚红柳摇手止住,在“甲”字号的铁箱上写了个“鲁”字。山东胜了第一阵,群盗欢声雷动。
第二阵北直隶派人出来。沙天广识得他是铁沙掌好手,但己方谭二寨主还胜他一筹,心想机不可失,忙叫谭二寨主上阵。两人掌法家数相差不远,谭二寨主功力较深,拆了数十招,一掌打在对方臂上,那人臂膀再也举不起来,山东又胜了一阵。
山东群盗正自得意,那知第三、第四、第五、第六四阵全输了,四只铁箱上都写了个“直”字。第七阵比兵刃,山东杀豹岗侯寨主提了一柄泼风九环刀上阵,威风凛凛,果然一战成功,把对方的手臂砍伤了。
褚红柳心想眼前只剩下三只铁箱,再不出战,给双方分完了,自己岂非落空?第八阵由青竹帮派人先出,自己便作为鲁方人马出战,拿只铁箱再说,于是对沙天广道:“沙老弟,对方越来越厉害了,下一阵我给你接了吧。”沙天广知他绝不能空手而归,就道:“全仗褚庄主给咱们山东争面子。”只见对方队中出来一人,褚红柳不觉一呆。
原来出来的竟是那少女阿九,看来不过十六七岁年纪,手里也没兵刃,只握着两根细细的竹杆。褚红柳心想我是武林大豪,岂能自失身分,去跟这小姑娘厮拚,本已跨出数步,又退了回来,对沙天广道:“你另外派人吧。下一阵我接。”沙天广知他不愿跟这女孩儿交手,那是胜之不武,叫道:“那一位兄弟兴致好,陪这小妞耍耍。”
群盗中窜出一人,身高膀阔,面皮白净,手提一对判官笔,正是山东八寨中黄石坡寨主秦栋。这人风流自赏,见那少女美貌绝伦,虽然年幼,但艳丽异常,不禁心痒难搔,听得沙天广叫唤,忙应声而出。沙天广微微一笑,说道:“咱们这些人中,也只你老弟配得上。”
秦栋故意卖弄,斗然跃起,轻飘飘的落在阿九面前,他本想炫耀一下轻功,再说几句便宜话,那知足刚着地,眼前青影晃动,一根青竹杆已刺向胸口要穴,杆来如风,迅捷之极。秦栋使判官笔,自然熟悉穴道,这一下大吃一惊,左笔格架,眼见对方左手竹杆又到,百忙中扑倒打滚,这才避开,但已满头灰土,一身冷汗。山东群盗见阿九小小年纪,武功竟如此了得,都感惊诧。袁承志和青青也大出意外,互相对望了几眼。
只见阿九手中竹杆使的是双枪枪法,竹杆性柔,盘打挑点之中,又含着软鞭与大杆子的招数,百忙中还找敌人穴道。秦栋心想连一个小小女娃子也拾夺不下,那里还能在山东道上立足?心中焦躁,判官双笔愈使愈紧。阿九突然左手杆在地下一撑,便即飞起,落下右手竹杆在地下再撑,又再跃起,左手杆居高临下,俯击敌人。秦栋不知如何抵御,不住倒退,一个疏神,给阿九一杆点在“肩贞穴”上,左臂酸麻,判官笔落地,满脸通红,败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