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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现在他和这人走进来,萧十一郎甚至没有看见他。
他穿的永远是质料最高贵、剪裁最合身的衣服,身上佩带的每样东西都经过仔细地挑选,每样都很配合他的身份,使人既不会觉得他寒碜,也不会觉得他做作,更不会觉得他是个暴发户。
武林中像赵无极这么考究的人并不多,但现在他和这人一齐走进来,简直就像是这人的跟班。
这人若不是连城璧,世上还有谁可能是连城璧?连城璧若不是这么样一个人,他也就不是“连城璧”了!
连城璧也一眼就瞧见了萧十一郎。
他也不认得萧十一郎,也从未见过萧十一郎,更绝不会想到现在站在大厅门口石阶上的这少年就是萧十一郎。
可是他只瞧了一眼,他就觉得这少年有很多和别人不同的地方——究竟有什么不同,他也说不出。
他很想多瞧这少年几眼,可是他没有这么做,因为盯着一个人打量是件很不礼貌的事。
连城璧这一生中从未做过对任何人失礼的事。
等大家看到连城璧和赵无极的时候,当然又有一阵骚动。
然后,赵无极才拜见沈太夫人。
沈太君虽然还是笑眯眯的,但眼睛里却连一丝笑意都没有,她似已觉出事情有些不对了。
赵无极拜道:“晚辈来迟,有劳太夫人久候,恕罪恕罪。”
沈太君笑道:“没关系,来迟了总比不来的好,是吗?”
赵无极道:“是。”
沈太君道:“屠啸天、海灵子和那老鹰王呢?他们为什么不来?难道没有脸来见我?”
赵无极叹了口气,道:“他们的确无颜来见太夫人……”
沈太君的眼睛像是忽然变得年轻了,目光闪动,道:“刀丢了,是吗?”
赵无极垂下了头。
沈太君淡淡道:“刀丢了倒没关系,只怕连人也丢了。”
赵无极头垂得更低,道:“晚辈实也无颜来见太夫人,只不过……”
沈太君忽然笑了笑,道:“你用不着解释,我也知道这件事责任绝不在你,有老鹰王和你们在一起,他一定会抢着要带那把刀,所以刀一定是在他手里丢了的。”
赵无极叹道:“纵然如此,晚辈亦难辞疏忽之罪,若不能将刀夺回,晚辈是再也无颜见武林同道的了。”
沈太君道:“能自那老鹰王手里将刀夺去的人,世上倒也没几个,夺刀的人是谁呀?那人的本领不小吧?”
赵无极道:“风四娘。”
沈太君道:“风四娘?……这名字我倒也听说过,听说她手上功夫也有两下子,但就凭她那两下子,只怕还夺不走老鹰王手里的刀吧!”
赵无极道:“她自然还有个帮手。”
沈太君道:“是谁?”
赵无极长长叹息了一声,一字字道:“萧十一郎!”
大厅中的人果然都不愧是君子,听到了这么惊人的消息,大家居然还都能沉得住气,没有一个现出惊讶失望之态来的,甚至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因为在这种时候,无论说什么都会令赵无极觉得很难堪。
君子是绝不愿令人觉得难堪的。
脸上露出惊讶之色来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杨开泰,一个是风四娘。杨开泰盯着风四娘,风四娘却在盯着萧十一郎。
她心里自然觉得奇怪极了,她自然知道丢的那把并不是真刀,那么,真刀到哪里去了?
听到“萧十一郎”这名字,沈太君才皱了皱眉,喃喃道:“萧十一郎,萧十一郎……最近我怎么总是听到这人的名字,好像天下的坏事都被他一人做尽了。”
她忽又笑了笑,道:“我老婆子倒真想见见这个人,一个人就能做出这么多坏事来,倒也不容易。”
厉刚板着脸道:“此人不除,江湖难安!晚辈迟早总有一日提他的首级来见太夫人。”
沈太君也不理他,却道:“徐青藤,你想不想要萧十一郎的头?”
徐青藤沉吟着,道:“厉兄说得不错,此人不除,江湖难安……”
沈太君不等他说完,又道:“柳色青,你呢?”
柳色青道:“晚辈久已想与此人一较高低。”
沈太君目光移向连城璧,道:“你呢?”
连城璧微笑不语。
沈太君摇着头,喃喃道:“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不爱说话了……你们信不信,他到我这里来了半个月,我还没有听他说过十句话。”
杨开泰张开嘴,却又立刻闭上了。
沈太君道:“你想说什么?说呀,难道你也想学他?”
杨开泰偷偷瞟了风四娘一眼,道:“晚辈总觉得有时不说话反比说话好。”
沈太君笑了,道:“那么你呢?你想不想杀萧十一郎?”
杨开泰道:“此人恶名四溢,无论谁能除去此人,都可名扬天下,晚辈自然也有这意思,只不过……”
沈太君道:“只不过怎样?”
杨开泰垂下头,苦笑道:“晚辈只怕还不是他的敌手。”
沈太君大笑道:“好,还是你这孩子说话老实,我老婆子就喜欢这种规规矩矩、本本分分的人,只可惜我没有第二个孙女儿嫁给你。”
杨开泰的脸马上又涨红了,眼睛再也不敢往风四娘那边去瞧——风四娘脸上是什么表情,他已可想象得到。
沈太君目光这才回到厉刚身上,淡淡道:“你看,有这么多人都想要萧十一郎的头,你想提他的头来见我,只怕还不大容易吧!”
风四娘瞧着萧十一郎:“你感觉如何?”
萧十一郎道:“我开心极了。”
风四娘道:“开心?你还觉得开心?”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我还不知道我的头如此值钱,否则只怕也早就送进当铺了。”
风四娘也笑了。
夜很静,她的笑声就像是银铃一样。
这是沈家庄的后园,每个客人都有间客房,到了沈家庄的人若不肯住一晚上,那岂非太不给沈太君面子了。
风四娘的笑声很快就停了下来,皱起眉道:“我们夺到的明明是假刀,但他们丢的却偏偏是真刀,你说这件事奇怪不奇怪?”
萧十一郎道:“不奇怪。”
风四娘道:“不奇怪?你知道真刀到哪里去了?”
萧十一郎道:“真刀……”
他刚说出两个字,就闭上了嘴。
因为他已听到了一个人的脚步声向这边走了过来,他知道必定是杨开泰,只有君子的脚步声才会这样重。
君子绝不会偷偷摸摸地走过来偷听别人说话。
风四娘又皱起了眉,喃喃道:“阴魂不散,又来了……”
她转过身,瞪着杨开泰,冷冷道:“你是不是要我谢谢你?”
杨开泰涨红了脸,道:“我……我没有这意思。”
风四娘道:“我本来是应该谢谢你,你方才若说出我是风四娘,那些人一定不会放过我。”
杨开泰道:“我为什么要……要说?”
风四娘道:“他们不是说我就是那偷刀的贼么?”
杨开泰擦了擦汗,道:“我知道你不是。”
风四娘道:“你怎么知道?”
杨开泰道:“因为……因为……我相信你。”
风四娘道:“你为什么相信我?”
杨开泰又擦了擦汗,道:“没有为什么,我就是……就是相信你。”
风四娘望着他,望着他那四四方方的脸,诚诚朴朴的表情,风四娘的眼睛忍不住有些湿了。
她就算是个木头人,也有被感动的时候,在这一刹那间,她也不禁真情流露,忍不住握住了杨开泰的手,柔声道:“你真是个好人。”
杨开泰的眼睛也湿了,吃吃道:“我……我并不太好,我……我也不太坏,我……”
风四娘嫣然一笑,道:“你真是个君子,可也真是个呆子……”
她忽然想起萧十一郎,立刻松开了手,回首笑道:“你说他……”
她笑容又凝结,因为萧十一郎已不在她身后。
萧十一郎已不见了。
风四娘怔了半晌,道:“他的人呢,你看见他到哪里去了吗?”
杨开泰也怔了怔,道:“什么人?”
风四娘道:“他……我堂弟,你没有看见他?”
杨开泰道:“没……没有。”
风四娘道:“你难道是瞎子?他那么大一个人你会看不见?”
杨开泰道:“我……我真的没看见,我只……只看见你……”
风四娘跺了跺脚,道:“你呀,你真是个呆子。”
屋子里的灯还是亮着的。
风四娘只希望萧十一郎已回到屋里,但却又不敢确定,因为她很了解萧十一郎这个人。
她知道萧十一郎随时都会失踪的。
萧十一郎果然已失踪了。
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灯台下压着一张纸。
纸上的墨迹还未干,正是萧十一郎写的一笔怪字。
“快嫁给他吧,否则你一定会后悔的。我敢担保,你这一辈子绝对再也找不到一个比他对你更好的人了。”
风四娘咬着牙,连眼圈儿都红了,恨恨道:“这混账,这畜生,简直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杨开泰赔着笑,道:“他不是你堂弟吗?你怎么能这样子骂他!”
风四娘跳了起来,大吼道:“谁说他是我堂弟,你活见了鬼吗?”
杨开泰急得直擦汗,道:“他不是你堂弟是什么人?”
风四娘忍住了眼泪,道:“他……他……他也是个呆子!”
呆子当然不见得就是君子,但君子却多多少少必定有些呆气,做君子本不是件很聪明的事。
萧十一郎嘴里在低低哼着一支歌,那曲调就像是关外草原上的牧歌,苍凉悲壮中却又带着几分寂寞忧郁。
每当他哼这支歌的时候,他心情总是不太好的。他对自己最不满意的地方,就是他从不愿做呆子。
夜色并不凄凉,因为天上的星光很灿烂,草丛中不时传出秋虫的低鸣,却衬得天地间分外静寂。
在如此静夜中,如此星空下,一个人踽踽独行时,心情往往会觉得很平静,往往能将许多苦恼和烦恼忘却。
但萧十一郎却不同,在这种时候,他总是会想起许多不该想的事,他会想起自己的身世,会想起他这一生中的遭遇……他这一生永远都是个“局外人”,永远都是孤独的,有时他真觉得累得很,但却从不敢休息。
因为人生就像是条鞭子,永远不停地在后面鞭打着他,要他往前面走,要他去找寻,但却又从不肯告诉他能找到什么……他只有不停地往前走,总希望能遇到一些很不平凡的事,否则,这段人生的旅途岂非就太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