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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陈野求找不到姐丈钱默吟,所以他就特别的注意钱先生的孙子——钱少奶奶真的生了个男娃娃。
自从他给伪政府作事,他已经没有了朋友。在从前,他的朋友多数是学术界的人。现在,那些人有的已经逃出北平,有的虽然仍在北平,可是隐姓埋名的闭户读书,不肯附逆。有的和他一样,为了家庭的累赘,无法不出来挣钱吃饭。对于那不肯附逆的,他没脸再去访见,就是在街上偶然的遇到,他也低下头去,不敢打招呼。对那与他一样软弱的老友,大家也断绝了往来,因为见了面彼此难堪。自然,他有了新的同事。可是同事未必能成为朋友。
他吃上了鸦片,用麻醉剂抵消寂寞与羞惭。
钱少奶奶生了娃娃,野求开始觉得心里镇定了一些。假若“默吟”两个字永远用红笔写在他的心上,这个娃娃也应如此。
附带使他高兴的,是金三爷给外孙办了三天与满月,办得很像样子。在野求看,金三爷这样肯为外孙子花钱,一定也是心中在思念钱默吟。那么,金三爷既也是默吟的崇拜者,野求就必须和他成为朋友。
金三爷是爱面子的。不错,他很喜欢这个外孙子。但是,假若这个外孙的祖父不是钱默吟,他或者不会花许多钱给外孙办三天与满月的。野求来得正好,野求知道钱家的一切。金三爷,于是,忘了野求从前的没出息,而把腹中藏着的话说给了野求。野求本来能说会道,乘机会夸赞了金三爷几句,金三爷的红脸上发了光。乘着点酒意,他坦白的告诉了野求:“我从前看不起你,现在我看你并不坏!”这样,他们成了朋友。
假若金三爷能这样容易的原谅了野求,那就很不难想到,他也会很容易原谅了日本人的。他的买卖越来越兴隆,钱先生又离开了他,他渐渐儿地快把日本人抛到脑后去了。
野求非常喜欢这个孩子——既是默吟的孙子,又是他与金三爷成为朋友的媒介。只要有工夫,他总要来看一眼。
这一天,天已经黑了好久,野求拿着一大包点心到蒋养房来。从很远,他就伸着细脖子往金家院子看,看还有灯光没有;他知道金三爷和钱少奶奶都睡得相当的早。他希望他们还没有睡,好把那包点心交出去。
再走近几步,他的心凉了,金家已没有了灯光!
离金家的街门只有五六步了,他看见一个人原在门垛子旁边立着,忽然的走开,向和他相反的方向走,走得很慢。
野求并没看清那是谁,但是,他浑身的感觉都帮助他,促迫他,相信那一定是钱默吟。他赶上前去。前面的黑影也走得快了,可是一拐一拐的,不能由走改为跑。野求开始跑。只跑了几步,他赶上了前面的人。他的泪与声音一齐放出来:“默吟!”
钱先生低下头去,腿虽不方便,而仍用力加快的走。野求把那包点心扔在地上,顺手就扯住了姐丈。满脸是泪的,他抽搭着叫:“默吟!默吟!什么地方都找到,现在我才看见了你!”
钱先生收住脚步,慢慢的走;快走给他苦痛。他依旧低着头,一声不出。
野求又加上了一只手,扯住姐丈的胳膊。“默吟,你就这么狠心吗?我知道,我承认,我是软弱无能的混蛋!我只求你跟我说一句话,你瞪我一眼也是好的呀!”
钱先生依然低着头,一语不发。
这时候,他们走近一盏街灯。野求低下身去,一面央求,一面希望看到姐丈的脸。他看见了:姐丈的脸很黑很瘦,胡子乱七八糟的遮住嘴,鼻子的两旁也有两行泪道子。
“默吟!你再不说话,我可就跪在当街了!”野求苦苦的央告。
钱先生叹了一口气。
“姐丈!你是不是也来看那个娃娃的?”
默吟走得更慢了,低着头,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嗯!”
听到姐丈这一声嗯,野求像个小儿似的,带着泪笑了。“姐丈!那是个好孩子,长得又俊又结实!”
“我还没看见过他!”默吟低声的说。“我只听到了他的声音。天天,我约摸着金三爷就寝了,才敢在门外站一会儿。听到娃娃的哭声,我就满意了。等他哭完,睡去,我抬头看看房上的星;我祷告那些星保佑着我的孙子!在危难中,人容易迷信!”
默默的,他们已快走到蒋养房的西口。默吟只看了舅爷那么一眼,然后把头转开:“你该往东去吧?”
“我——”野求舔了舔嘴唇。“你住在哪儿呢?”
“有块不碍事的地我就可以睡觉!”
“咱们就这么分了手吗?”
“嗯——等国土都收复了,咱们天天可以在一块儿!”
野求的眼珠定住。他的心中像煮沸的一锅水那么乱。随便的他提出个意见:“为什么咱们不去看看那个娃娃呢?也好教金三爷喜欢喜欢哪!”
“他,他和你一样的使我失望!我不愿意看到他。教他干他的吧,教他给我看着那个娃娃吧!假若我有办法,我连看娃娃的责任都不托给他!我极愿意看看我的孙子,但是我应当先给孙子打扫干净了一块土地,好教他自由的活着!祖父死了,孙子或者才能活!反之,祖父与孙子都是亡国奴,那,那,”默吟先生笑了一下。他笑得很美。“家去吧,咱们有缘就再见吧!”
野求木在了那里。不错眼珠的,他看着姐丈往前走。那个一拐一拐的黑影确是他的姐丈,又不大像他的姐丈;那是一个永远不说一句粗话的诗人,又是一个自动的上十字架的战士。黑影儿出了胡同口,野求想追上去,可是他的腿酸得要命。低下头,他长叹了一声。
他决定马上去看看瑞宣。他必须把看到了默吟这个好消息告诉给瑞宣,好教瑞宣也喜欢喜欢。他的腿不酸了,他加快了脚步。
瑞宣已经躺下了,可是还没入睡。听见敲门的声音,他吓了一跳。这几天,因为武汉的陷落,日本人到处捉人。前线的胜利使住在北方的敌人想紧紧抓住华北,永远不放手。华北,虽然到处有汉奸,可是汉奸并没能替他们的主子得到民心。连北平城里还有像钱先生那样的人;城外呢,离城三四十里就还有用简单的武器,与最大的决心的,与敌人死拼的武装战士。日本人必须肃清这些不肯屈膝的人们,而美其名叫作“强化治安”。即使他们拿不到真正的“匪徒”,他们也要捉一些无辜的人,去尽受刑与被杀的义务。他们捕人的时间已改在夜里。像猫头鹰捕麻雀那样,东洋的英雄们是喜欢偷偷摸摸的干事的。瑞宣吓了一跳。他晓得自己有罪——给英国人作事便是罪过。急忙穿上衣服,他轻轻的走出来。
院里很黑。走到影壁那溜儿,他问了声:“谁?”
“我!野求!”
瑞宣开开了门。还没等他想清楚,野求已迈进门坎来。
野求开门见山的说出来:“我看见了默吟!”
瑞宣的心里忽然一亮,亮光射出来,从眼睛里慢慢的分散在脸上。“看见他了?”他笑着问。
野求一气把遇到姐丈的经过说完。他只是述说,没有加上一点自己的意见。
瑞宣并没表示什么。这时候,他顾不得替野求想什么,而只一心一意的想看到钱先生。
“明天,”他马上打定了主意,“明天晚上八点半钟,咱们在金家门口见!”
第二天,他与野求在金家门外等了一晚上,钱先生没有来。
八
瑞宣想错了,日本人捕人并不敲门,而是在天快亮的时候,由墙外跳进来。在大处,日本人没有独创的哲学,文艺,音乐,图画,与科学,所以也就没有远见与高深的思想。在小事情上,他们却心细如发,捉老鼠也用捉大象的力量与心计。在瑞宣去看而没有看到钱先生的第三天,他们来捕瑞宣。他们捕人的方法已和捕钱先生的时候大不相同了。
约摸是在早上四点钟左右吧,一辆大卡车停在了小羊圈的口外,车上有十来个人,有的穿制服,有的穿便衣。卡车后面还有一辆小汽车,里面坐着两位官长。为捕一个软弱的书生,他们须用十几个人,与许多汽油。
瑞宣听到房上有响动。他直觉的想到了那该是怎回事。他根本没往闹贼上想,因为祁家在这里住过了几十年,几乎没有闹过贼。人缘好,在这条胡同里,是可以避贼的。一声没出,他穿上了衣服。而后,极快的他推醒了韵梅:“房上有人!别大惊小怪!假若我教他们拿去,别着急,去找富善先生!”
韵梅似乎听明白,又似乎没有听明白,可是身上已发了颤。“拿你?剩下我一个人怎么办呢?”她的手紧紧的扯住他的裤子。
“放开!”瑞宣低声的急切的说,“你有胆子!我知道你不会害怕!千万别教祖父知道了!你就说,我陪着富善先生下乡了,过几天就回来!”他一转身,极快的下了地。
“你要不回来呢?”韵梅低声的问。
“谁知道!”
屋门上轻轻的敲了两下。瑞宣假装没听见。韵梅哆嗦得牙直响。
门上又响了一声。瑞宣问:“谁?”
“你是祁瑞宣?”门外轻轻的问。
“是!”瑞宣的手颤着,提上了鞋;而后,扯开屋门的闩。
几条黑影围住了他,几个枪口都贴在他身上。一个手电筒忽然照在他的脸上,使他闭了一会儿眼。枪口戳了戳他的肋骨,紧跟着一声:“别出声,走!”
瑞宣横了心,一声没出,慢慢往外走。
祁老人一到天亮便已睡不着。他听见了一些响动。瑞宣刚走在老人的门外,老人先嗽了一声,而后懒懒的问:“什么呀!谁呀?有人闹肚子啊?”
瑞宣的脚微微的一停,就接着往前走。他不敢出声。
天亮了一些。一出街门,瑞宣看到两株槐树上都跳下一个人来。他的脸上没有了血色,可是他笑了。他很想告诉他们:“捕我,还要费这么大的事呀?”他可是没有出声。
韵梅顾不得想这是什么时间,七下子八下子的就穿上了衣服。也顾不得梳头洗脸,她便慌忙的走出来,想马上找富善先生去。她不常出门,不晓得怎样走才能找到富善先生。但是,她不因此而迟疑。
轻轻的关好了屋门,她极快的往外走。看到了街门,她也看到那一高一矮的两个人。两个都是中国人,拿着日本人给的枪。两支枪阻住她的去路:“干什么?不准出去!”
韵梅的腿软了,手扶住了影壁。她的大眼睛可是冒了火:“躲开!我要出去!”
“谁也不准出去!”那个身量高的人说,“告诉你,去给我们烧点水,泡点茶;有吃的东西拿出点来!快回去!”
韵梅浑身都颤抖起来。她真想拼命,但是她一个人打不过两个枪手。
“你们凭什么抓去我的丈夫呢?他是顶老实的人!”
这回,那个矮一点的人开了口:“别废话!日本人要拿他,我们不晓得为什么!快去烧开水!”
“难道你们不是中国人?”韵梅瞪着眼问。
矮一点的人发了气:“告诉你,我们对你可是很客气,别不知好歹!回去!”他的枪离韵梅更近了一些。
她往后退了退。她的嘴干不过手枪。退了两步,她忽然的转过身来,小跑着奔了南屋去。她本想不惊动婆母,可是没了别的办法;她既出不去街门,就必须和婆母要个主意了。
天已经大亮了,南屋里可是还相当的黑。天佑太太看不清楚韵梅的脸,而直觉的感到事情有点不大对:“怎么啦?小顺儿的妈!”
韵梅的憋了好久的眼泪流了下来。
“瑞宣,”韵梅顾不得再思索了。“瑞宣教他们抓去了!”
像有几滴冰水落在天佑太太的背上,她颤了两下。可是,她控制住自己。她是婆母,不能给儿媳一个坏榜样。再说,五十年的生活都在战争与困苦中度过,她知道怎样用理智与心计控住感情。她用力扶住一张桌子,问了声:“怎么抓去的?”
极快的,韵梅把事情述说了一遍。快,可是很清楚,详细。
天佑太太一眼看到生命的尽头。没了瑞宣,全家都得死!她可是把这个压在了心里,没有说出来。少说两句悲观的话,便能给儿媳一点安慰。她愣住,她须想主意。不管主意好不好,总比哭泣与说废话强。“小顺儿的妈,想法子推开一块墙,告诉六号的人,教他们给使馆送信去!”老太太这个办法不是她的创作,而是跟祁老人学来的。从前,遇到兵变与大的战事,老人便杵开一块墙,以便两个院子的人互通消息,和讨论办法。
韵梅没加思索,便跑出去。到厨房去找开墙的家伙。她没想她有杵开界墙的能力,和杵开以后有什么用处。
正在这个时候,祁老人起来了,拿着扫帚去打扫街门口。这是他每天必作的运动。此外,在他扫完了院子的时候,他还要拿着扫帚看一看儿孙,暗示给他们这就叫作勤俭持家!
老人一拐过影壁就看到了那两个人,马上他说了话。这是他自己的院子,他有权利干涉闯进来的人。“怎么回事?你们二位?”他的话说得相当的有力,表示出他的权威;同时,又相当的柔和,以免得罪了人——即使那两个是土匪,他也不愿得罪他们。等到他看见了他们的枪,老人决定不发慌,也不便表示强硬。七十多年的乱世经验使他稳重,像橡皮似的,软中带硬。“怎么?二位是短了钱花吗?我这儿是穷人家哟!”
“回去!告诉里边的人,谁也不准出来!”高个子说。
“怎么?”老人还不肯动气,可是眼睛眯起来。“这是我的家!”
“啰唆!不看你上了岁数,我给你几枪把子!”那个矮子说,显然的他比高个子的脾气更坏一些。
没等老人说话,高个子插嘴:“回去吧,别惹不自在!那个叫瑞宣的是你的儿子还是孙子?”
“长孙!”老人有点得意的说。
“他已经教日本人抓了走!我们俩奉命令在这儿把守,不准你们出去!听明白了没有?”
扫帚松了手。老人的血忽然被怒气与恐惧咂净,脸上灰了。“为什么拿他呢?他没有罪!”
“别废话,回去!”矮子的枪逼近了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