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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曰:
深闺有奇女,绝世空珠翠。情痴苦泪多,未习颜憔悴。哀哉千秋魂,薄命无二致。嗟彼桑间人,好丑非其类。
话说贾蓉见家中诸事已妥,连忙赶至寺中,回明贾珍。于是连夜分派各项执事人役,并预备一切应用幡杠等物。择于初四日卯时请灵柩进城,一面使人知会诸位亲友。是日,丧仪焜耀,宾客如云,自铁槛寺至宁府,夹道而观者,何啻数万也。也有羡慕的,也有嗟叹的,又有一等半瓶醋的读书人,说是“丧礼与其奢易莫若俭戚”的,一路纷纷议论不一。至未申时方到,将灵柩停放在正堂之内。供奠举哀已毕,亲友渐次散回,只剩族中人分理迎宾送客等事。近亲只有邢大舅相伴未去。贾珍贾蓉此时为礼法所拘,不免在灵旁藉草枕块,恨苦居丧。人散后,仍乘空寻他小姨子们厮混。宝玉亦每日在宁府穿孝,至晚人散,方回园里。凤姐身体未愈,虽不能时常在此,或遇开坛诵经,亲友打祭之日,亦扎挣过来,相帮尤氏料理。
一日,供毕早饭,因此时天气尚长,贾珍等连日劳倦,不免在灵旁假寐。宝玉见无客至,遂欲回家看视黛玉,因先回至怡红院中。进入门来,只见院中寂静无人,有几个老婆子与小丫头们在回廊下取便乘凉,也有睡卧的,也有坐着打盹的。宝玉也不去惊动。只有四儿看见,连忙上前来打帘子。将掀起时,只见芳官自内带笑跑出,几乎与宝玉撞个满怀。一见宝玉,方含笑站住说道:“你怎么来了?你快与我拦住晴雯,她要打我呢。”一语未了,只听得屋内嘻溜(原字为左口右留)哗喇的乱响,不知是何物撒了一地。随后晴雯赶来骂道:“我看你这小蹄子往哪里去!输了不叫打。宝玉不在家,我看谁来救你!”宝玉连忙拦住,笑道:“你妹子小,不知怎么得罪了你,看我的分上,饶了她罢。”晴雯也不想宝玉此时回来,乍一见,不觉好笑,遂笑说道:“芳官竟是个狐狸精变的,就是会拘神遣将的,符咒也没有这样快。”又笑道:“就是你真请了神来,我也不怕。”遂夺手仍要捉拿芳官。芳官早已藏在宝玉身后。宝玉遂一手拖了晴雯,一手携了芳官。进入屋内。看时,只见西边炕上麝月、秋纹、碧痕、紫绡等正在那里抓子儿赢瓜子呢。却是芳官输与晴雯,芳官不肯叫打,跑了出去。晴雯因赶芳官,将怀内的子儿撒了一地。宝玉欢喜道:“如此长天,我不在家,正恐你们寂寞,吃了饭睡觉,睡出病来,大家寻件事玩笑消遣甚好。”因不见袭人,又问道:“你袭人姐姐呢?”晴雯道:“袭人么。越发道学了,独自一个在屋里面壁呢。这好一会我们没进去,不知她作什么呢,一些声气也听不见。你快瞧瞧去罢,或者此时参悟了,也未可定。”
宝玉听说,一面笑,一面走至里间。只见袭人坐在近窗的床上,手中拿着一根灰色条绦子,正在那里打结子呢。见宝玉进来,连忙站起来,笑道:“晴雯这东西编派我什么呢?我因要赶着打完这结子,没工夫和她们瞎闹,因哄她们道:‘你们玩去罢,趁着二爷不在家,我要在这里静坐一坐,养一养神。’她就编派了许多混话,什么‘面壁了’‘参禅了’的,等一会我不撕她那嘴!”
宝玉笑着挨近袭人坐下,瞧他打结子,问道:“这么长天,你也该歇息歇息,或和她们玩去,要不,瞧瞧林妹妹去也好。怪热的,打这个哪里使?”袭人道:“我见你带的扇套还是那年东府里蓉大奶奶的事情上做的。那个青东西除族中或亲友家夏天有丧事方带得着,一年遇着带一两遭,平常又不犯做。如今那府里有事,这是要过去天天带的,所以我赶着另作一个。等打完了结子,给你换下那旧的来。你虽然不讲究这个,若叫老太太回来看见,又该说我们躲懒,连你穿带之物都不经心了。”宝玉笑道:“这真难为你想得到。只是也不可过于赶,热着了,倒是大事。”说着,芳官早托了一杯凉水内新湃的茶来。因宝玉素昔秉赋柔脆,虽暑月不敢用冰,只以新汲井水将茶连壶浸在盆内,不时更换,取其凉意而已。宝玉就芳官手内吃了半盏,遂向袭人道:“我来时已吩咐了茗烟,若珍大哥那边有要紧人客来时,令彼即来通禀;若无甚要事,我就不过去了。”说毕,遂出了房门,又回头向碧痕等道:“如有事,往林姑娘处来找我。”于是一径往潇湘馆来看黛玉。
将过了沁芳桥,只见雪雁领着两个老婆子,手中都拿着菱藕瓜果之类。宝玉忙问雪雁道:“你们姑娘从来不大吃这些凉东西的,拿这些瓜果何用?莫非是要请哪位姑娘、奶奶么?”雪雁笑道:“我告诉你,可不许你对姑娘说去。”宝玉点头应允。雪雁便命两个婆子:“先将瓜果送去交与紫鹃姐姐。她要问我,你就说我做什么呢,就来。”那婆子答应着去了。雪雁方说道:“我们姑娘这两日方觉身上好些了。今日饭后,三姑娘来,会着要瞧二奶奶去,姑娘也没去。又不知想起甚么来,自己伤感了一会,题笔写了好些,不知是诗啊词啊。叫我传瓜果去时,又听叫紫鹃将屋内摆着的小琴桌上的陈设搬下来,将桌子挪在外间当地,又叫将那龙文鼒放在桌上,等瓜果来时听用。若说是请人呢,不犯先忙着把个炉摆出来;若说点香呢,我们姑娘素日屋内除摆新鲜花儿、木瓜、佛手之类,又不大喜熏香;就是点香,亦当点在常坐卧之处。难道是老婆子们把屋子熏臭了,要拿香熏熏不成?究竟连我也不知何故。”说毕,便连忙去了。
宝玉这里,不由得低头细想,心内道:“据雪雁说来,必有原故。若是同哪一位姊妹们闲坐,亦不必如此先设馔具。或者是姑爹、姑妈的忌辰,但我记得每年到此日期,老太太都吩咐另外整理肴馔,送去与林妹妹私祭,此时已过。大约是因七月为瓜果之节,家家都上秋祭的坟,林妹妹有感于心,所以在私室自己奠祭,取《礼记》‘春秋荐其时食’之意,也未可定。但我此刻走去,见林妹妹伤感,必极力劝解,又怕她烦恼郁结于心;若竟不去,又恐她过于伤感,无人劝止;两件皆足致疾。莫若先到凤姐姐处一看,在彼稍坐即回。如若见林妹妹伤感,再设法开解,既不至使其过悲,哀痛稍申,亦不至抑郁致病。”想毕,遂出了园门,一径到凤姐处来。
正有许多执事婆子们回事毕,纷纷散出。凤姐儿正倚着门和平儿说话呢。一见了宝玉,笑道:“你回来了么?我才吩咐了林之孝家的。叫她使人告诉跟你的小厮,若没什么事,趁便请你回来歇息歇息。再者那里人多,你哪里禁得住那些气味。不想恰好你倒来了。”宝玉笑道:“多谢姐姐记挂。我也因今日没事,又见姐姐这两日没往那府里去,不知身上可大愈否,所以回来看视看视。”凤姐道:“左右也不过是这样,三日好两日不好的。老太太、太太不在家,这些大娘们,嗳,哪一个是安分的!每日不是打架,就拌嘴,连赌博偷盗的事情都闹出来了两三件了。虽说有三姑娘帮着办理,她又是个没出阁的姑娘。也有好叫她知道的,也有对她说不得的事,也只好强扎挣着罢了。总不得心静一会。别说想病好,求其不添也就罢了。”宝玉道:“虽如此说,姐姐还要保重身体,少操些心才是。”说毕,又说了些闲话,别过凤姐,一直往园中走来。
进了潇湘馆的院门看时,只见炉袅残烟,奠余玉醴。紫鹃正看着人往里搬桌子,收陈设呢。宝玉便知已经祭完了,走入屋内,只见黛玉面向里歪着,病体恹恹,大有不胜之态。紫鹃连忙说道:“宝二爷来了。”黛玉方慢慢的起来,含笑让坐。宝玉道:“妹妹这两天可大好些了?气色倒觉静些,只是为何又伤心了?”黛玉道:“可是你没的说了,好好的我多早晚又伤心了?”宝玉笑道:“妹妹脸上现有哭泣之状,如何还哄我呢。只是我想妹妹素日本来多病,凡事当各自宽解,不可过作无益之悲。若作践坏了身子,将来使我……”说到这里,觉得以下的话有些难说,连忙咽住。只因他虽说和黛玉自小一处长大,情投意合,又愿同生死,却只是心中领会,从来未曾当面说出。况兼黛玉心重,每每因说话造次,得罪了她,致彼哭泣。今日原为的是来劝解黛玉,不想把话来说造次了,接不下去,心中一急,又怕黛玉恼他。又想一想自己的心实在是为好,因而转急为悲,早已滚下泪来。黛玉起先原恼宝玉说话不论轻重,如今见此光景,心有所感,本来素昔爱哭,此时亦不免无言对泣。
却说紫鹃端了茶来,打量他二人不知又为何事角口,因说道:“姑娘才身上好些,宝二爷又来怄气来了,到底是怎么样?”宝玉一面拭泪,笑道:“谁敢怄妹妹了!”一面搭讪着起来闲步。只见砚台底下微露一纸角,不禁伸手拿起。黛玉忙要起身来夺,已被宝玉揣在怀内,笑央道:“好妹妹!赏我看看罢。”黛玉道:“不管什么,来了就混翻。”
一语未了,只见宝钗走来,笑道:“宝兄弟要看什么?”宝玉因未见上面是何言词,又不知黛玉心中如何,未敢造次回答,却望着黛玉笑。黛玉一面让宝钗坐,一面笑说道:“我曾见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终身遭际,令人可喜、可羡、可悲、可叹者甚多。今日饭后无事,因择出数人,胡乱凑几首诗,以寄感慨,可巧探丫头来会我瞧凤姐姐去,我因身上懒懒的,没同她去,适才做了五首,一时困倦起来,撂在那里,不想二爷来了,就瞧见了,其实给他看也倒没有什么,但只我嫌他是不是的写了给人看去。”宝玉忙道:“我多早晚给人看来呢?昨日那把扇子,原是我爱那几首白海棠的诗,所以我自己用小楷写了,不过为的是拿在手中看着便易。我岂不知闺阁中诗词字迹是轻易往外传诵不得的?自从你说了,我总没拿出园子去。”宝钗道:“林妹妹这虑得也是。你既写在扇子上,偶然忘记了,拿在书房里去,被相公们看见了,岂有不问是谁做的呢。倘或传扬开了,反为不美。自古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总以贞静为主,女工还是第二件。其余诗词之类,不过是闺中游戏,原可以会,可以不会。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倒不要这些才华的名誉。”因又笑向黛玉道:“拿出来给我看看无妨,只不叫宝兄弟拿出去就是了。”黛玉笑道:“既如此说,连你也可以不必看了。”又指着宝玉笑道:“他早已抢了去了。”宝玉听了,方自怀内取出,凑至宝钗身旁,一同细看。只见写道:
西施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宫空自忆儿家。效颦莫笑东村女,头白溪边尚浣纱。
虞姬肠断乌骓夜啸风,虞兮幽恨对重瞳。黥彭甘受他年醢,饮剑何如楚帐中!
明妃绝艳惊人出汉宫,红颜命薄古今同。君王纵使轻颜色,予夺权何畀画工?
绿珠瓦砾明珠一例拋,何曾石尉重娇娆!都缘顽福前生造,更有同归慰寂寥。
红拂长揖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尸居余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
宝玉看了,赞不绝口,又说道:“妹妹这诗,恰好只做了五首,何不就命名曰《五美吟》。”于是不容分说,便提笔写在后面。宝钗亦说道:“做诗不论何题,只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随人脚踪走去,纵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义,究竟算不得好诗。即如前人所咏昭君之诗甚多,有悲挽昭君的,有怨恨延寿的,又有讥汉帝不能使画工图貌贤臣而画美人的,纷纷不一。后来王荆公复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永叔有‘耳目所见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二诗俱能各出己见,不袭前人。今日林妹妹这五首诗,亦可谓命意新奇,别开生面了。”
仍欲往下说时,只见有人回道:“琏二爷回来了。适才外间传说,往东府里去了好一会了,想必就回来的。”宝玉听了,连忙起身,迎至大门以内等待。恰好贾琏自外下马进来。于是宝玉先迎着贾琏跪下,口中给贾母、王夫人等请了安,又给贾琏请了安。二人携手走了进来。只见李纨、风姐、宝钗、黛玉、迎、探、惜等早在中堂等候,一一相见已毕。因听贾琏说道:“老太太明日一早到家,一路身体甚好。今日先打发了我来回家看视,明日五更,仍要出城迎接。”说毕,众人又问了些路途的景况。因贾琏是远路适归,遂大家别过,让贾琏回房歇息。一宿晚景,不必细述。
至次日饭时前后,果见贾母、王夫人等到来。众人接见已毕,略坐了一坐,吃了一杯茶,便领了王夫人等人过宁府中来。只听见里面哭声震天,却是贾扁(原字为左玉右扁)、贾珖送贾母到家,即过这边来了。当下贾母进入里面,早有贾赦、贾琏率领族中人哭着迎了出来。他父子一边一个挽了贾母,走至灵前,又有贾珍、贾蓉跪着,扑入贾母怀中痛哭。贾母暮年人,见此光景,亦搂了珍、蓉等痛哭不已。贾赦、贾琏在旁苦劝,方略略止住。又转至灵右,见了尤氏婆媳,不免又相持大痛一场。哭毕,众人方上前一一请安问好。贾珍因贾母才回家来,未得歇息,坐在此间看着,未免要伤心,遂再三求贾母回家,王夫人等亦再三相劝。贾母不得已,方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