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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丝楠木的平顶翘角马车,翘起的四角上悬挂着金质的垂铃,宽大带着香风的车厢和拉车的两乘骏马,怎么看怎么都是京城里最上等人家的豪奢做派。但为什么跟随的从员们一个个却是沉默的发蔫,哪里有上京一等豪奴的风采,后面还跟着一队着甲士兵,倒像是押送着这一队车马。
一早起来,天还没亮,驿站的驿倌就迎来了这样的一支车马队伍,老驿倌今年已是五十六了,却也见过世面,想二十年前,有多少王公贵族、世家大臣,被发配边疆的时候路过他们这间驿站,曾经的辉煌得意,到这一步,癫狂的有之、不服大骂的有之、平静麻木的有之、期待侥幸得到宽恕翻身的有之,甚至一个前皇爷家的王子,刚到这里马车还没有停稳,就被随后赶来的皇宫侍卫用白绫当场绞杀在驿站门口,那可是文宗皇帝的血脉…还是他帮着收的尸,摸着王子被勒断的头颈骨,彼时还是小年轻刚上岗的老驿倌,当时手都在发抖。
不过近些年这样的事却渐渐得少了,小驿倌也变成了老驿倌,不再动辄为这样的事情惊心,迎来送往的那么多人,一茬一茬的,还是他这个小人物,在这盛世的岁月里享太平。
激烈的马蹄声由远而近,虽说已淡定了的,老驿倌还是忍不住抬起头,难道二十年前的那一幕又要上演?却见灰蓝色迷蒙的晨雾里,一人骑马疾行而至,他嘘了口气,还好只有一人。
那人到了,翻身下马,只见他高高劲瘦的身材,是一个年轻的男子,有一道疤从他的左眼角一直下划到嘴角,可怖的同时却给这人添加了奇异的魅力,老驿倌不由的心里还是一抖,以他四十年察人的眼光,此人像一把嗜血的古剑,饮人血多矣。
“夫人在哪儿?”这人将马缰绳丢给老驿倌,直接问队伍里的一个侍从,声音喑沉嘶哑。
那侍从却好像不识得他,“你是……”谁字还没有问出,另一个年长的、穿着体面的老者见到了他,神情激动起来,“啊,啊!公子,您来了!”向他一揖到底,展开手臂,“快,快!快随我来!”
这队伍正是奉旨连夜出城、赶赴涪陵封地的楚国夫人、不,现下是涪陵郡夫人一行,而疾驰而来的青年,却是那日霍笙嘴里谈及的寿宁伯霍煌。
霍煌登上马车,看见霍穆穆干坐在隐囊上,长发披散下来,她的身边,是那头已经被申时轶刺死了的猎豹阿泰。
霍煌向她行礼,唤,“姑祖母。”
霍穆穆冷冷得看他一眼,“终于轮到你出头了是吗,呵,霍既定可真没出息,这下你父亲死也能瞑目了。”
霍煌道,“我父亲只比二叔三叔早死了两年而已。”
霍穆穆沉默了,然后道,“是啊,三个兄弟,对不起我母女三人,一个也没放过。你父亲却是那罪魁啊,哈哈哈,姊姊将你母亲活活饿死的时候,那时候我可真痛快!”她先是笑,接着咳嗽起来。女皇陛下胸怀四海宽容至极?可笑啊可笑,她是她此生见过最为睚眦必报心狠手辣的人,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谁能比她更情绪化、更不讲道理?她的手发颤,回过眼神正看向霍煌,“你见过陛下了没有?”
霍煌道,“天明即去。”
“天已经亮了,去吧。”霍穆穆干干得道,“我这一去,要看时节何时能回来。阿甲!”她唤。
刚才那老者上车而来。
“把名单给公子。”
“是。”阿甲从袖中掏出一个红泥封好的信笺,双手交到霍煌的手里。
“帮我好好在京里经营着,你若是真行,我却也有容人的胸怀的。”
霍煌看了那信笺一眼,将它收入怀中,喑沉的声音道,“姑祖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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夭桃将一支芍药剪去茎叶,插到虞盛光的鬓边,“郡主您看,这花儿在温室里栽植的真好,跟春天里的一个样,还有香味呢。”她意识到自己失了言,连忙将嘴闭上,欠了欠身。
虞盛光看着铜镜,从表面上看,她与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你们不必这样,”她说道,“不要把我当成一个病人,还和以前一样就好。”
“是。”夭桃福身,上前为她簪好这一朵含露的绿芍。
春衫走了进来,“等一下弥安大师会来为您针灸理疗。”
“好,”虞盛光站起身,长长的裙裾在金砖地面上流动。
“有什么事吗?”春衫的神情有一点怪。
“是,”她走近道,“弥安大师…陛下极为宠爱他,他本也是一位世家公子,因通晓佛性自幼被送往白马寺为僧,才二十岁的年纪,陛下已将他封为正一品的国禅师。陛下视他为禁脔,不容他与别的女子接近,曾经姜掌文都因为无意中犯了忌讳被陛下惩处,差点伤了性命。”
虞盛光微思,“也即是说,他来为我理疗,未免会让陛下内心里不爽快。”
“正是这个意思。”虽说理疗的事是女皇应允的,但难保这件事就会让她心里头扎了根刺,况依着女皇的脾性,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事多了,虞盛光道,“去请九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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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皇回到未央宫,脸色有些阴沉,后面执扇持伞的侍女们亦是无言,小心翼翼得侍驾至殿前。
更衣后,霍昭看见书案上一卷莲花纹的《心经》,问,“国禅师刚才来过了?”
“是,”叶柳儿款步上前,“大师方才给郡主针灸理疗后,过来给陛下进献了这一部佛经,是他本人用金池墨书写的,加了护持,能助陛下安眠。”最近女皇陛下的心绪不好,夜晚常常失眠,她不知道为什么,冷嘿了一声。
“郡主怎么样了?”
叶柳儿道,“大师并没有说。”
霍昭没有再说话。
姜影儿进来了,“刚才九爷来说,今日弥安大师给郡主针灸的时候,他也带着宫里最好的两个理疗医女去学着了,郡主请大师教导女医们,想来几日便可以学会。”
柳叶儿听她这般讲,不由转脸看了看她。
未料女皇听了这话,竟而动怒,恰一个小宫女奉茶上来,她没有接,却将茶盅拂开,那茶水浇了小宫女满手,她并不敢言声,急忙端好退到一边。
“这是什么意思?!”女皇峨眉轻立,脸凝下来,“让弥安去给她理疗,做什么又要让阿九去,又要拖拽着医女?朕是不放心医女手生,耽搁了她的治疗,所以才让弥安亲自执针,一个两个的,接帮拉伙,把朕当成了什么!”顺手把案子上的佛经扫落到地上,鼻子里重重一哼。
所有人把腰弯的更低,低垂着头。
女皇发火,言语里涉及了弥安、崇元郡主和刘永三个人,都是她现下最为宠爱之人,谁感言声。那叶柳儿盯着金砖地上雕刻的莲花花纹,按照吩咐的,一个字也没有。
姜影儿却直起身,上前扶住女皇道,“陛下,您近来本就肝火旺,做什么又要生气。”回头吩咐宫女,“给陛下煮一碗糖水,要荸荠、绿豆和甘蔗,快点儿送来。”
霍昭仍面色不郁,却没有拒绝她搀扶过来的手,“你又要为谁个说话?”
姜影儿笑道,“微臣还真要为郡主说一说。”
她扶女皇到窗下的椅上坐下。“那弥安大师是青年男子,又是陛下的爱宠,青年男女独处一室,怎么着却也不大像,所以才请来九爷,当一个见证,郡主这是玲珑心肠,陛下当高兴才是。难道她不识人情的您才喜欢?”
“更有,弥安大师事务繁忙,郡主的症状却不是一天两天得好的,须赶紧让女医们学会,这又有什么错呢?陛下疼爱郡主,郡主却能不恃宠而骄,难道依仗着您的宠爱天天让大师过去吗,那也太轻狂了。”
说罢跪到地上,抬首道,“微臣说的哪里不对,陛下您多宽恕些个。”一双眼睛盈盈的煞是聪慧,态度又那般温婉,让人不能不爱。
女皇的脸色渐渐和缓,“罢了,我身边幸而还有你。”抚了抚她的肩膀,“起来吧,你有什么错。”
那姜影儿谢了恩,站起身。
叶柳儿在一旁不解暗自度她,不知道她这一番到底什么意思。
宫人们传道,“崇元郡主求见陛下。”
“让她进来!”女皇的声音已恢复平静。
叶柳儿知道这时候自己不能再落后了,忙迎到中门,扶住虞盛光的胳膊,面含微笑着道,“陛下正念着郡主的身子呢,您就来了。奴婢扶着您。”
自进入这皇宫以来,叶柳儿还是第一次这般的殷切,虞盛光看向她,目光带了点审视,那叶柳儿笑容真切,嘴角边一边一个小梨涡儿,倒也甜美。
“谢谢柳儿姐姐。”虞盛光没有拒绝叶柳儿的殷勤。
两个人走进内殿。
女皇坐在椅上,面上带着慈和的笑,“阿圆,你好一些儿没有?过来让朕看看。”
“母亲昨日不是刚看过儿臣,”虞盛光笑着道,走到近前,转了两个去圈儿,“您看,我能吃能睡,能跑能跳,跟以前儿并没有什么两样,我又不是那琉璃人儿,您不必太过记挂儿臣。”说罢坐到她身边。
哪有老年人不喜欢懂事的小丫头,女皇看着她,面色当真柔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