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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洛骑在马上,向街道两旁望去,前天夜里的雨大,临江城里多处都积涝了,特别是南城,数十余户人家被水灌进了家去,一整个坊间成了积水潭子。
他刚从南边巡视了回来,这东边的坊区地势高,靠近王府街,却是好许多,一点点积水早被排干净了,店铺照样开张起来。
他攒着眉头,忽然,眼睛一定,引动缰绳,驭马向一边靠去,唤道,“虞姑娘。”
阿圆循声转过来,撩起帷帽,像是辨认了一会,站在那处。
她撩起帷帽,露出的脸和表情和那天车窗里的那张大不相同了。彼时巧笑灵兮,孩子气的天真即使后来知道是作伪,仍觉得可爱,现下却是面色苍白,精神倒还好,只是一双眼睛抠下去了,显得出奇得黑、大,身上穿着白色襦裙,青色半臂,披一件素缎大氅,申时洛向她点点头道,“你,没事吧?”
“我在外祖父家。”她好像知道他要问的什么,这样回答了。
虽然已经得知了虞家湾的死亡名单里并没有她,但乍然见到,他是一时忘情了才唤的,现在对方那又黑又深的眼睛看过来,申时洛竟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如果她求我怎么办?他不由握紧马缰绳。
阿圆垂下眼,向他轻福了福身,转身欲走。
“你要去哪里?”申时洛上前两步,“回家吗?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少女放下帷帽,青色的帷纱隔开两人,“世子自忙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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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平郡王进到内室,穿过透光玫瑰圆光罩,天阴,屋子里的光线暗,床榻前的紫檀木素面彩绘方架子宫灯还燃着,他见架子床边上的经案上《金刚经》摊开着,檀香袅袅,旁边一串一百零八颗的沉香手串是兄长常在手里头摩挲的,便拾起来,秋色绣鹤潞绸帷帐里传来虚弱的声音,“是阿牧吗?”
豫平郡王应道,“是我,”掀开帐帘,到架子床边的鼓腿彭牙方凳上坐下。
临安王脸色青白,满是病容,双眼下的青黑色很深,豫平郡王问,“您今天睡的怎么样?”将手中的沉香手串递给他。
临安王动动肩膀,示意他放到自己手里,“只在天明时眯了一个时辰。”
豫平郡王道,“睡不好就别读经了,伤神。”
临安王叹气,“我一想到以前的事就……读读经心里还安些。”他说两句话已经十分吃力,看过来向着申牧道,“霍笙什么时候走?”
豫平郡王轻轻道,“他是陛下的侄儿,颇得重用,又领着右卫军的实权,我们也不好得罪他。”
临安王脸上显现出厌恶的神色,喘息着道,“我一辈子跟霍家的人周旋,为性命,咳,咳,搭上了一个老婆,还有儿子——世子是傻的,这都是报应!”
“王兄!”
临安王摆摆手,“不要说,不要说。我最近时常像是梦到阿含,”他闭上眼,干涸的眼窝子鼓动了两下,复又睁开,看向弟弟道,“我的日子快要到了,以后就要靠你。让霍笙赶紧走,不要再留他。女皇也过耳顺之年了,从现在到她死,都是多事之秋,霍家、西平郡王,让他们自己争去,我们不要卷到那是非窝子里!”
申牧答是。
临安王指着圆案立几上的一个折子,“这是给洛阳的,我想现在就请封你为亲王。”
申牧忙站起来,“使不得。”
临安王道,“我意已定。就让阿蒙(王世子)快活的再活几年吧。”他闭上眼,不再说话了。豫平郡王拿起那封折子信,将兄长的帷帐放下,半天才轻轻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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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平郡王袖子里笼着那封折子信,眉头却微锁,在马车里一路沉思。
到自己的郡王府门口,马车将停,听见外面侍卫突然一声大喝,“什么人?”他回过神,隔着竹制挡帘,依稀可以看到侍卫正在拿□□驱赶什么人。
“兀那女子,再过来休怪某不客气了!”
见只是寻常小事,申牧在车厢里没有出声,车夫自向着大门继续走,只留下那侍卫挡差。
“郡王爷,民女虞盛光,想问您虞家湾山洪一事,您是想在这里谈,还是进屋说去?”一个清越却稚嫩的女子声音突然扬声道。
那侍卫见她如此执拗,本来还怜她纤弱貌美,不像个普通人家的女子,因此未曾动粗,不料她竟嚷起来,好笑话,这王府的声威是白摆设的?当下扬起□□,就要照她肩膀上砸去。
阿圆咬住牙,准备生受这一棍子。未料那□□却未砸下来,抬起头,只见却是马车帘子开了,豫平郡王站在车门处,刚那侍卫听他的令已退下去。豫平郡王问,“你姓虞?”
“是。”阿圆看着他道。
豫平郡王的脸很淡,看了她一会,坐回到车里,吩咐左右,“带她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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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臾,阿圆被带到一件会客的小厅。豫平郡王进来时,看见那名容颜盛光的女子已将素缎大氅搭在下首的圈椅上,正背身看方案上悬着的《江山鱼乐》图。她身姿纤弱,还未长成,背过去看,还是个孩子。
似乎是觉察到他进来了,阿圆转过身,对豫平郡王道,“民女的家乡虞家湾,现就如这画里一般是青山秋水、芦苇飘荡的好去处,”走过来向他深深一福,“民女盛光,拜见郡王爷。”
申牧被她不卑不亢的态度有所惊奇,但他年岁已长,见过多少人事了,当下淡淡的,“起来吧。”自到上首坐下。问,“虞廉是你什么人?”
阿圆看的出来,豫平郡王虽然外表儒雅,性格确是非常严厉持重的人,起身答道,“是民女的父亲。”
申牧说,“孤知道了,是他的长女吧——你并不像是在山野中长大的。”
阿圆道,“民女的祖母对民女一向教养严格。”她一下子跪到在豫平郡王的身前,切切道,“民女斗胆惊扰您的座驾,就是想请问虞家湾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真的是泥石流吗?还是另有别情?整整一个村子的人一百三十多个村民——这么多条无辜的生命,我大晋朝、临江城并不是王法无忌的地方,还是说,这作恶的就是王法,所以官府才替他遮掩?”
她一双黑沉沉的眸子看过来,如琉璃煞火,悲愤欲燃,豫平郡王丝毫不为所动,神色反更淡了,“姑娘,你问的都是你不该过问的事,回去吧。”
“那些人就合该着白死吗?他们犯了什么错!”她尖锐得问。“身为临江城的主人不能保护自己的子民——是天兵吗,还是十六卫(注:洛阳京都最高军事机构)的人,还是什么其他您都开罪不起的人物?”
申牧眉间一动,目光如电看向她,“多少人是被自己所谓的聪明害死的,你毋宁就相信官府的说法。你足够大胆,也足够聪明,但,又能如何?”
他站起身,向门口走去。
阿圆在身后道,“至少将祖母的尸身还给我们,我们,好给她安葬。”
申牧顿了一下,“让你的父亲来跟孤王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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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牧走出房门,下了庑廊,看见庭院里站着自己的世子申时洛,他的马就在庭院里,显是刚刚赶来的。那边申时洛也看见他,躬身唤,“父亲。”
豫平郡王问,“你到这里做什么?”
申时洛没说话,豫平郡王便道,“既来了,你将她送回去吧。”
“是。”申时洛维持着躬身的姿势,目送他父亲离开庭院。
他几步来到屋内,虞盛光已从地上起来,坐在椅上,双手捂面。申时洛咳了一声,他父亲的脾性他是知道的,哪怕是当年女皇欲将身边的绝色近侍许之——世人都知道女皇陛下有多宠爱自己身边的近侍,比亲人多甚,都被他拒绝了,这天底下似乎没有什么能够打动他冷硬的心肠。她必定是不可能说得动他的。
轻轻走进屋内,阿圆听到有人进来了,轻吁口气,拿袖子抚了抚眼睛,抬起头,看见申时洛,有些儿惊讶,“世子?”
申时洛见她眼圈周围粉融融的,必是没捺住哭了,加上心里着实怜她遭遇,温和道,“我送你回家。”
阿圆站起身,拿起自己的大氅,被这暗色素缎大氅一裹,更显的这小小的人儿娉娉婷婷弱不堪怜,脸儿也灰灰的没有颜色,好不萎顿,忍不住问,“你找我父亲做什么?”
阿圆将身子裹在大氅里,过了一时道,“我想请郡王爷——要回我祖母的尸身。”
“我记得你上一回说,你是自幼随祖母在老宅长大的。”
“是,”阿圆抬起头,告诉他,“我的母亲并不是长史府里的这一位苗氏夫人。”
“我知道。”申时洛道。
“你知道?”阿圆有些疑惑。
申时洛看着她,“上回见过后,我也打听了一些你们家的事情。”
阿圆闻言低下头,过了好一会儿,复抬头看着他问他,“世子,你能不能带我回一趟虞家湾?至少让我亲手葬了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