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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微亮,云层像一块块上好的织锦浮堆在半空,淡金色的光芒从织锦的缝隙中勾勒出来,映出昳丽的光辉。湖塘上一丛一丛茂盛的芦苇,高高地随着晨风轻轻飘荡着,水波微晃,从芦苇荡划出一只小舟,戴着斗笠、赤着双足的渔女一面撑舟、一面唱着:
绿波春水桃花涨,□□秋风蟹儿肥;
芦花雪白洁如雪,烹鱼沽酒趁斜晖。
此大晋治下的临江郡临溪县,城东三十里外的一处山庄。越地自古比江临海,其境内七分山、二分田、一分水,是为穷地。还是数百年前五胡之后,中原南迁,人口渐渐丰富,加之天公作美,接连数十年气候宜人,风和雨顺,方兴富起来,到大晋治下,已然鱼米之乡。
这一处小山庄叫做虞家湾,只有百十来户人家,虽地处山野僻地,却也是依山傍水,风光秀丽,加之赋税轻淡,民风简单淳朴,颇似一处世外桃源。
那渔女将船泊到岸边,扔下篙,用绳子把小船绑住,然后跳下船,从岸边的芦苇丛里找到自己的鞋子趿上,哼着小曲儿往村里头走去。
一路上已有早起的乡民,照面时互相停下问候。一个老伯问,“妹子这是去哪儿?”
渔女扬扬手里的鱼,“晨起的鳜鱼肥,打两尾给大小姐送去。”
老伯点点头,笑着催她,“去吧,快去!”
那渔女笑别了邻里,快步走到村庄顶北,来到一处青砖黑瓦的大宅前。这宅院虽大,修筑得却很朴实,黑漆门和铜环把手都有斑驳的痕迹,廊柱上贴着的桃符上书写着:
启期三乐,达生知足。
渔女停下脚步,嘴里轻“咦”了一声,只见那宅院的门前左右各停着一辆马车,皆是高高宽敞的厢壁,一个挂着翠色绸幔,一个挂着朱红帷幔,那朱红帷幔的车厢一角还垂着黄铜铃铛儿。
两架马车显是也刚到,车轱辘后头还带着尘烟儿,翠色绸幔的马车里先跳下一个婆子,穿着鲁绸比甲,扎着汗巾,一见对面那车,皱了眉。
朱红帷幔马车上的婆子也下了来,虽也穿着鲁绸,但那式样、装饰却精致了许多,脸也白白的扑着粉,一看就是城中来的。
两个婆子一照面,各自皱眉,尤以那翠车的婆子惊讶、气恼为甚,上前道,“你们怎么来了,今年大姑娘该去我们家。”那朱红车的城里婆子却回,“我只和老夫人说,不同你讲。”
渔女看在眼里,心里暗暗摇头,且不理会她们,从边上绕过去,去打那黑漆大门。
不一时,黑漆木门便开了,一个十来岁,扎着两个小鬏鬏的小丫头的笑脸映到渔女眼前,“花姐姐,是你呀。”她甜甜地唤了一声,抿着小嘴儿笑,一面让她进去。
渔女稍侧点身,让她看到门外的两辆马车,小丫头看见,也是一讶,洁接尔撅起了嘴,“又要到中秋了,这些人真是讨厌!”拉着渔女的胳膊让她进门,“花姐姐,你进来,让她们先吵去。”重把门关上。
渔女花妹子道,“我是来给大小姐送鱼的。”
小丫头接过鱼瞅瞅,“是鳜鱼,太好了,小姐最爱吃了!”
里面的门开了,一个声音问,“豆角,是谁来了?”
豆角一拍脑袋,半懊恼着道,“哎呀差点忘了,我们老夫人说了,不能乱接邻里们的东西。”忙将手里的鱼还给花妹子,转过身噌噌噌得跑回去,过一会儿扶着一位穿着藏青色蝠纹襦裙的老妪走过来。老妪看着廊下站着的渔女问,“是花妹子啊,怎么不进来坐?”
花妹子忙也走下台阶,对着老太太,她颇有些局促,“老夫人,我是来给大小姐送鱼的。”说完把鱼搁到门廊的木板上,轻盈得跳上台阶,打开门,飞也似的跑走了。
老夫人摇摇头,“这丫头。”
豆角道,“老夫人,这鱼咱们就收下吧!花姐姐一大早去湖里打的,扔了多可惜。”
那老妪点着她额头道,“谁说要扔了?等会儿让花椒给人家送十文钱过去。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帮个忙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怎么能拿人家的东西呢。”
豆角听说留下鱼,笑开了,将鱼拎起来,“那还不是因为大家都喜欢、敬重着我们小姐。我这就给王妈妈送过去,小姐晌午回来了,就能吃到桃花鳜鱼了!”
她美滋滋得往厨下走,突然想到什么,折回来告诉老妪,“老夫人,老爷和冯家的人都来了,现都在门外呢!”
老夫人轻笼起老山眉,“都来了?”冯家的人来不稀奇,可是临江郡那里?去年中秋圆儿是回的临江郡,按照规矩,今年就当回冯家与母家同过,为什么临江郡的人也会来接?老夫人不认为她那继室儿媳妇会是因为想念圆儿,要接她去团聚,至于她那做了王府长史的儿子,老夫人的眼神一黯——就更不消说了。如果突然要接圆儿回去,那必定是苗氏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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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江郡虞府。
虞仙因快步在前面走着,跟在她后面的贴身丫鬟雅青跌跌绊绊得一路追、一路劝,“小姐,小姐,您慢点儿。”
虞仙因哪里听她的话,手里揪着裙子仍是疾步前行,满面焦急,隐隐还有泪痕。
雅青好容易追上她,“大小姐,您听我说。”
虞仙因板着脸,“你紧拦着我干什么?这么大的事,我等不了了!”
雅青道,“好小姐,夫人不是已经在想办法了么,这不是一大早就打发了马车和童妈妈去了老宅,您这时候去,依着夫人的性子……”
“夫人的性子怎么着?那是我的母亲!起开!”一把推开雅青,向她母亲、虞府的女主人苗氏的院子跑去。
虞府并不太大,虞仙因的父亲虞廉是会稽王府的长史,在大晋治下算是正四品官员,继室苗氏出自乡绅,家境殷实,这一处紧邻着王府的宅院,便是苗氏的陪嫁。
从虞仙因的香闺小院到苗氏的正院不过一进的距离,他们的二女儿乐音才刚八岁,还随母亲住在正院的厢房,这时候刚刚起身,乳母端着铜盆出来倒水,正看见虞仙因步履匆匆,走进正房。她想想最近听说的事,临江郡的第一才女太过锋芒,为王府的郡主所嫉,就要嫁给她那傻儿世子兄弟了,不禁摇摇头,默默退回到屋里。
虞仙因走进正房,收敛了焦色,颦眉这么一蹙,显出楚楚的神态来,还没说话,眼圈儿先红了,脱了鞋,小步小步挪到榻上,伏到苗氏的膝头,“阿娘……”
苗氏正在匀面,镶绿松石玉兰花边的铜镜上,依稀映着她秀丽的眉眼,她从白玉盒子里挖出一块香膏,均匀缓慢得在掌心中化开,再轻轻涂抹到自己的脸上,不一会儿,浓郁的栀子花香弥漫在空气中,虞仙因抽抽噎噎的,“阿娘,我做了个噩梦。”
苗氏没有说话,把脸上涂完香膏,又挖了一小块抹匀了手,虞仙因还在哭着,突然她把白玉盒子放到妆台上,“啪”的一声,仙因忙止了啜泣,直起身抱着苗氏的肩膀轻轻摇晃,“阿娘,您快想想办法,我不要嫁那个傻子……”
苗氏突然脸一冷,问,“是谁跟着小姐的?”
雅青拱缩着肩膀,战战兢兢进了屋,站到榻前。
苗氏道,“扶你们小姐回屋。”
虞仙因瞪大眼,“娘!”
苗氏看着她漂亮的、看起来很聪明的脸,眼睛那么亮,可怎么就……叹了口气,淡淡得道,“你什么时候才能改了轻狂的毛病?你闯的祸还不够大?啊?!”
虞仙因委屈得分辨,“是申时云她嫉妒我,害我的!”
苗氏拨开她的手,“你还敢说?郡主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
虞仙因还想分辨,苗氏道,“只她是郡主,认真起来一根手指头就能压死你!”
虞仙因想说什么,张了张嘴,看着母亲秀丽精悍的脸,眼圈更红了,萎顿得跌坐到榻上,呜呜得又哭起来,“郡主她以前挺好的,待我们一向和气,我没想到,我真没想到……呜呜,母亲,你想想办法,我真的不要嫁过去!”
苗氏想继续责训,终于是不忍,缓下声道,“你先回去,好好得反省一番,这一个月不准你出门,将那经书抄十遍,你可服气?”
虞仙因用帕子擦干净脸上的泪,点头应是。
从正房出来,厢房里乳母领着二小姐善因走出厢房门,正要往正房去给苗氏问安。善因正是七岁八岁狗也嫌的年纪,一向不喜欢她姐姐骄娇二气,看仙因红肿着眼萎靡的样子从母亲房中出来,冲她做了个鬼脸。
“讨厌鬼!”虞仙因瞪她。
“娇气包!”善因毫不示弱,再吐了吐舌头。
虞仙因毕竟是大姑娘了,不与她计较,带着雅青走出正院。比之刚才的心慌意乱,现在她是安定了许多,只要母亲同意想办法,就一定会有办法的!
仙因出去以后,虞廉从内室出来,这是一个年近不惑、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此刻板着脸,对着门口的方向,“孽障,不知好歹的东西。”
“好啦,”苗氏站起身,她的贴身侍女燕青上前收拾妆奁,苗氏对虞廉道,“毕竟还是个孩子,唬的怪可怜的,除了我们,她还能仰仗谁去。”
从六足折叠式雕花矮面盆架上的铜盆里亲自拧了面巾,递给虞廉,“老爷,此事还需要仰仗于你,同王爷说说,婚姻大事,怎么能凭闺阁中的一句戏言就定了论。”待他揩完面,又从团凤纹透雕衣架上捧来官服,服侍他穿戴了,仰起头问,“哦?”
虞廉却是有些心烦,没苗氏那般笃定。到铜镜前用小牙梳理了理及到胸口的胡须。苗氏从镜子里看着他问,“老爷?”
虞廉道,“我自有分寸。”抬起脚欲走。
苗氏在他身后冷笑,“总之我的女儿却不要嫁到那样的人家,你可别做梦想着拿她们的婚事攀高梯。”
虞廉转过身,一直绷着的面皮绷不住了,“你浑说什么?现下王爷的身体有恙,几乎不大理事,全是那王弟郡王爷主事——吓,这里头的事好多着呢,哪里有那么简单!”
苗氏道,“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事在人为。”
虞廉嘟囔了一声,“知道了。”这时候乳母牵着二小姐善因来了,见到他,善因唤了声,“父亲。”虞廉嗯了一声,正正衣衫,咳嗽一声,走出房门。
注:启期,春秋时隐士荣启期。孔子问启期隐居山野,有何乐趣,启期说,一乐生为人,二乐为男子(古时候男尊女卑),三乐已长寿。启期三乐,后常被引用为知足常乐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