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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德殿中可谓是冬日里亦春风和煦,王湘月安闲的半躺在座榻上,手里抱着暖炉,若有所思的看着榻前悬在门口淡紫色倒铃绢纺扎成的花朵,绢上零星散落的白色小花深深浅浅的染印在上,敞亮明阔的大殿空灵虚幻,珊瑚帘幕后面悠长的光影从紧闭的门上透进来。
“娘娘,今日险些惹出祸事来。得亏皇上厚爱娘娘,要不然传出去可如何是好?”婉宁小心翼翼的试探着。
“今日见一见那些个美人本是好奇,皇上欲将我与她们几人同日加封,不知道的还道我沾了她们的光!我看那权玉顺颇有几分姿色,保不定会使什么狐媚手段迷惑皇上。再者,她五人均是高丽蛮子,今后若是拧成一股绳,我一人在这深宫势单力薄如何自保?我虽是宫中老人,但没了恩宠就什么都没有了。趁现在皇上对我还有几分垂爱,先在后宫中立威长志,别教她们轻视了。”王湘月支身坐起,拿了块案桌上的枣泥糕咬了一口慢慢嚼着。
“如今皇上为各种琐事忙得焦头烂额,也无暇顾及后宫。自从徐皇后仙逝,皇上就郁结难解,身边始终少个陪伴开解的人,只有我还能说上几句宽慰的话,后宫突然充实起来,这女人一多反倒招惹是非。”
王湘月心里明白,她与皇上两情相悦,可惜自己仰望倚仗的男人是天下之主,自己岂能独得恩宠亦能保证恩宠不衰?皇上脾气虽然暴戾,对待自己却是温柔润雅,细语柔情。嫁予君王家就要接受不能得享和美家庭的快乐和安闲幽居田野的生活。可能所有女子的心愿都是纯净而美好的,有什么能比得上宁静的生活、和美的姻缘与子嗣绕膝的欢乐?
不过是对皇上情到深处难自已,借一个虚假名头蒙蔽住众人的眼睛来掩饰自己内心无力面对现实的苍白无助,偏执得想反复验证一场毫无定数的爱情,勉强告慰自己不愿相信所发生的一切如此真实而刺眼。可这么做又有何用?该来的还是会来,一己痴念徒生事端。幸而亦失哈在皇上面前能说上句话,自己母家在前朝也还得力,这样闹一闹也无关痛痒。
“娘娘多心了,娘娘侍奉皇上多年,对仁孝皇后素来恭顺,娘娘的仁厚天下有口皆碑。不过女人堆里是非多,还真是这个理儿。倒是今日摔倒那个陪嫁丫头,我看疯疯痴痴的,上辈子积了多少福才能随嫁到这来,日后权美人不多加看管恐怕还会惹出不少祸来!”婉宁取过暖手炉,重新倒上热水递与王湘月。
“就个陪嫁婢女,越不过这高墙的。”王湘月显然并没有太在意今日之事,只是一味沉浸在自己的忧思里。“婉宁,去把太白的诗集拿来,总这样自己恼自己也不是办法。”
“知道了,奴婢这就去取。”婉宁转身去了王湘月卧房的偏室。
王湘月翻阅着诗集,看到妙处不禁咏道:“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吴歌楚舞欢未毕,青山欲衔半边日。银箭金壶漏水多,起看秋月坠江波。东方渐高奈乐何。”咏毕合上诗集,心驰神往道:“相传吴王夫差为了西施,用时三载筑成横亘五里的姑苏台,于春宵宫与西施长夜对饮,想必醉态西施更惹吴王怜爱。李太白所做之诗多豪情洒脱,这首《乌栖曲》却含蓄隐微,放荡不羁之人亦有柔情一面!”
“寻常闺阁女子多爱寂寥清婉之词,娘娘却偏爱看洒脱不羁的,我看娘娘许是投错胎了,要是是个男儿早就拜将出征了。辛弃疾的诗集都被娘娘翻烂了,现在又盘问我李太白了,我虽识得几个字,但还未能到与娘娘攀谈的境地。”婉宁打下帘子,添上几块黍炭,“娘娘,乏了就睡一会儿吧!”
王湘月将书搁在香案上,斜身躺了下去。婉宁也隔着帘子坐在榻前,一时安静下来拄着头打了个盹儿。
半柱香时间未到,宫外便听见窸窸窣窣的嘈杂声。
“贵妃之衔尚未班诏就摆起了贵妃的谱了。我堂堂大明长公主的路也敢拦?”赵景中和几个太监一排跪落在宁国公主面前,不住磕头求饶。
“公主殿下,奴才不敢,只是主子确实在午歇,咱们做奴才的左右都是主子,吃罪不起啊!”赵景中尖着声音答道。
婉宁快步向宫门走去,远远听见对话心中大致明了。行至宫门外便呵斥道:“都瞎了眼了,宁国公主也敢拦。”婉宁转而向宁国公主扣身道:“公主殿下多有得罪,都是小的们不懂规矩。还请公主移步宫内说话。”婉宁瞪了一眼赵景中一行人,便引着宁国公主向宫内走去。
“长公主,娘娘还在午睡,待我去把娘娘唤醒,还请公主稍待片刻。”说罢推门而进,引宁国公主坐在正堂右首。
“娘娘,娘娘~~”婉宁轻声唤着。
“我方才入睡,是不是有什么事?”王湘月闭着眼睛懒懒的应着。
“宁国公主来了。”
王湘月立时睁开眼睛,“来了多久了?快些请进来!”说着起身拢了拢鬓边的发丝。
“棠姐姐,你来了也不提前告知一声,天这样冷,又一个人来,定是有什么急事!阔别这许久,姐姐可还好?”王湘月上前便拉住了公主的手。
“你呀,当了贵妃架势见长啊!那些个儿奴才连我都不认得了。”说罢笑着便往榻上一坐。
王湘月端详了一会儿长公主。暗黑的斗篷下酱紫色锦衣饰上玫红大花纹提花绸,袖口九霞缎锁边。肃穆显赫的衣着昭示她尊贵无比的身份。即使丈夫被当今皇上设计诛杀,受尽人间至亲相残折磨,眼前这个女人却依旧保持着植根骨髓的皇家风范。她的失意与悲伤敛进了骨子里,不露声色的面对世界给予的不公,安静祥和的接受了皇室尊贵带来的荣耀与背后的血腥残酷。她流瀑的长发简单的挽于脑后,偶尔钻出几缕岁月的白霜。近半百的脸上皱纹浅疏,显然时光并没有想带走她年轻的容颜。
宁国公主虽长王湘月十来岁,但二人未出阁时就已是旧识。宁国公主朱棠有一众兄弟姐妹,却偏偏喜欢与八、九岁的王湘月戏耍,两人见面机会甚少,但每每见面便是玩耍至累方回。
宁国公主下嫁梅殷之时,王湘月坐在院中湖畔伤心了许久,情知棠姐姐嫁为人妇后便意味着永远的别离,棠姐姐给自己形单影只的童年绘上了温暖的色彩,偶尔的相见便足以令孤单的幼小心灵振奋上月半时光。王湘月自小身边玩伴儿甚少,父亲东征西战极少在家,母亲对自己的疼爱也远不及哥哥。偶尔得与棠姐姐相耍便是最开心快活的事。一起踏着青葱的草地奔跑着捕蝴蝶,挽起裤腿抛开大人的拘束在池中捉鱼仔儿,酣玩儿之后便以心爱之物相赠。
王湘月最爱的那把檀香扇上的汉玉扇坠便是宁国公主相赠的。那汉玉扇坠本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但宁国公主把玩儿十余年不舍弃之,与王湘月分离之时,想着日后再难见面,便把这扇坠相赠予她,以示姐妹情谊。因此王湘月很是珍视,坠于扇上不觉已近二十载。
宁国公主嫁予梅殷后便跟随梅殷驻守淮北,不知不觉数载光阴划过,姐妹情谊却未随时间流逝而褪色,期间书信往来过一次。世事难料,皇上其时还是燕王,封地北平,受裁军威胁难以自保,遂以“清君侧”为名领兵南下。
燕王攻至淮北城下,身为大明臣子的梅殷正气浩然,食君之禄就当效忠君王,岂可舍义求存!竟不顾燕王颜面把使者的耳鼻割下方才放行。燕王见了回来复命的使者便恨极了梅殷,两人冤仇也自此结下。
长公主自小就惕醒身正,家国大义框于胸中。从情感上长公主在夫君与弟弟间固然难以取舍,但毕竟侄儿才是名正言顺的天下之主。燕王虽然打着先皇授予的“清君侧”名号挥师南下,但实则行的是篡位之事。胞弟举兵南下之举有违道义伦常,长公主毅然与夫君梅殷共临大敌——朱棣。长公主经过彻夜思量,最终还是致书燕王劝他弃械投降侄儿惠文帝,这或许是她最后顾念手足之情做的挣扎,无人比长公主更了解这个弟弟的心性,他南下之心已无人动摇,当时局势已无可挽回,徒劳的劝导只是最后一丝情分的燃烧,燃尽便荡然无存,唯有兵戎相见。
朱棣还未杀红眼的时候,尚有些许对亲情的恻隐之心。反劝长公主迁居他处以免血染手足。被宁国公主断然拒绝,燕王忌惮皇姐便涉泗水,借道扬州而去。此事成了横在姐弟间无法跨越的鸿沟。
燕王登基为帝之后,梅殷亦是多次出言顶撞。皇上对梅殷的积恨太深,以致动了非杀此人不可的念头。但碍于宁国公主之面不敢名正言顺杀之,本想借刀让锦衣卫以谋逆之罪论处,但宁国公主与自己均嫡出于马皇后,谋逆之罪实乃大罪,定罪后可是要株连九族的。宁国公主正身克己,从小对待弟弟们都是不怒自威,饶是现在高居皇位,也不敢轻易问罪于梅殷。
于是,皇上处心积虑精心设计了一场好戏。罢梅殷兵权后,将他发配至辽东苦寒之地。次年天寒地冻之时命他回京朝见,于太平街北口笪桥上,秘密安排前军都督佥事谭深、锦衣卫指挥赵曦将梅殷夹挤落水,二人将梅殷生生溺死在寒冷彻骨的水中。
宁国公主敏感的预知着夫君死期的逼近,却是无可奈何亦无计可施。知道夫君死讯后,宁国公主立时僵住,不曾想来得这样突然。可怜的夫君回京尚未踏入家门半步便溺死寒水!宁国公主含着巨大的悲痛与愤恨奔至皇宫当面唾骂皇上薄情寡义,面对素来敬畏的皇姐拷问与责骂,皇上不敢承认是自己做下的好事,便佯装什么都不知道。宁国公主悲痛至极,当着皇上的面立下了至死不复相见的誓言!
后都督同知许成不知是假意还是真不知情,跳出来揭发此事是谭深、赵曦所为,皇上顺水推舟,将谭、赵二人治罪。这其中是非曲直旁人无法得知,是皇上安排也好,或是许成却不知情也好,总之这件事算是给皇姐宁国公主一个交代。
说来也是主仆情深,将谭、赵二人手脚砍下、开肠剖肚的便是归降后追随梅殷多年的近侍瓦剌灰。用谭、赵祭奠梅殷之后便上吊自杀,留下一个十四岁遗孤额剌特。
宁国公主此番前来坤德宫为的就是这个遗孤额剌特。
“婉宁,快去温点羊奶来给公主暖暖身。”王湘月握着宁国公主冰冷的手吩咐道。“棠姐姐,今日前来怎的连个近侍也没有?想必姐姐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月儿向来聪慧,此事情急,你我先不着急叙旧,我且把要求妹妹之事说了。”宁国公主略显风霜之色的脸始终保持着平静,这是王湘月不熟悉却又倍感亲切的棠姐姐,那份纯真与美好随着时光流逝越发显得弥足珍贵,时光会把人磨砺得面目全非,但定格在时光轴过去的美好从不会褪色。
“棠姐姐见外了,自家姐妹什么求与不求的。只要妹妹能做的定不推辞!”
宁国公主附耳轻声说了一会儿,王湘月怔怔的看着宁国公主,显是有点为难。王湘月起身踱步片刻后道:“好,既然是棠姐姐之请,妹妹义不容辞,只是成与不成还看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