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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高官其实也很不轻松,上任当天忙碌到二更过半才睡,四更刚到,陈丧良就得从被窝里爬出来,带着熊猫眼睛打着呵欠离开暂时借宿的裴弘策府,跟着叔父到皇城门外排队准备上朝,然后又得对一大帮同僚上下级赔笑脸装孙子,见谁都得虚情假意的拱手行礼,生怕礼数不周让人觉得自己居功自傲,末了还得规规矩矩的跟在宇文述、来护儿和冯盎的身后,小心翼翼的入朝见驾,生怕那个动作不标准,被什么御史言官抓到把柄弹劾一本——死在陈应良手里的右侯卫大将军李子雄可就吃过这样的大亏。
原以为早朝应该没自己什么事,心里还盘算着散朝后如何去办理那些堆积如山的军务,谁曾想讨论了一些政事后,被陈丧良部下从突厥大营里救出来的右丞相苏威突然出列,手捧玉笏奏道:“启禀陛下,昔日突厥围驾之时,陛下为鼓舞士气,曾颁布旨意,举凡守城有功之士卒,直升六品,赏绸缎十匹,又曾颁布旨意,勤王将士杀敌有功之人,一律从重叙赏。微臣斗胆,觉得勋格太重,应该重新斟酌考虑,请陛下恩准。”
苏威的话才刚说完,来护儿、陈应良和云定兴等十六卫府的大将军就已经飞一般的抬头,全都把目光集中到了苏威脸上,目光中尽是愤怒,心中也无不破口大骂苏威不是东西,存心坑害士卒和自己这些统兵大将,陈丧良还在心里大骂道:“老不死!老东西!忘了是谁救你了?如果不是那些士兵抛头颅洒热血给朝廷卖命,你这个老不死现在还在突厥大营里吃马草!忘恩负义到了你这个地步,还真是不多!”
“苏爱卿所言,是否欠妥?”隋炀帝开口了,假惺惺的说道:“雁门围城之时,多亏了守城将士奋勇作战,方才保得朕的周全,坚持到陈应良等爱卿率军来援,劳苦功高,朕许下的承诺,如何能随意收回?”
“糟!”来护儿和冯盎等高级将领无不变色,马上就从隋炀帝假惺惺的语气态度中看出,苏威的这番进言已经正对隋炀帝胃口,再看到总领全国军事的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垂着头一声不吭,已经在庙堂上厮混多年的来护儿和冯盎等人也顿时心里明白,猜到宇文述事前已经知情,也猜到苏威的这番进言搞不好就是来自隋炀帝的暗示甚至授意了——当皇帝想要食言背信,那怕是隋炀帝,也要找一个替罪羊背黑锅不是?
尽管只是第二次参加早朝,对朝中情况了解不多,但是听到了隋炀帝这个虚伪口气,已经两世为人的陈丧良还是马上觉得情况非常不妙,也赶紧紧闭上了嘴巴,不敢随便开口搀和。结果也果不其然,苏威马上又振振有辞的说道:“陛下无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全天下都是你的子民,全天下的官吏军民也无不爱戴于你,如今国用艰难,国库紧蹙,为了替陛下节省开支,也为了替国库减轻负担,想来大隋将士也会体谅陛下你的苦衷,自愿放弃应得赏赐。”
“这……。”隋炀帝面露难色,然后又转向宇文述问道:“宇文卿,你是左翊卫大将军,总领天下军事,苏爱卿之言,你意下如何?”
虽然是出了名的能拍马屁,但这次宇文述脸上的笑容多少还是些勉强,微笑说道:“启禀陛下,苏相所言甚是,微臣以认为此前制订的赏格过重,需要重新斟酌考虑。”
隋炀帝点头,又顺着宇文述往武官行列下看,来护儿、冯盎和陈丧良等人无不提心吊胆,生怕被隋炀帝逼着表态,还好,隋炀帝也懒得继续走过场,很快就说道:“既然诸位爱卿都应该重新斟酌考虑,那就这么办吧,宇文爱卿,你会同几位卫府大将军重新商议一下赏格,议出了结果禀奏于朕,再以新赏格颁赏将士。”
宇文述战战兢兢的答应,恭敬领旨,心情明显转好的隋炀帝这才一挥手,道:“无事散朝吧,退朝。”
说罢,隋炀帝拍一拍屁股就带头走了,文武百官行礼拜送,结果隋炀帝才刚走远,以裴矩和苏威为首的文官就马上溜得一干二净,可怜的许国公宇文述大将军则被一大帮子武将围得水泄不通,目光迥异的看着宇文述,位高权重威望隆的来护儿干脆还是满脸的怒色,宇文述则是有苦说不出,只能低声说道:“先出宫,到宫外说。”
被一干武将簇拥着走出大殿,离开宫城的路上,宇文述不断与来护儿低声交谈,向来护儿介绍昨天傍晚在凝碧池湖畔发生的情况,之前还怒气冲冲的来护儿也很快就神情绝望了,恰在此时,又有内侍来宣召宇文述入宫觐见,正在焦头烂额的宇文述如蒙大赦,赶紧向来护儿低声交代了几句,然后迫不及待的跟着内侍溜了,来护儿则脸色阴沉的低声要求众武将随着自己继续离开宫城。
从应天门出了宫城,把众武官领到了远离宫门的偏僻处,来护儿这才低声对众人说道:“没办法挽回了,只能让步,你们都回去考虑一下,如何降低赏格才能向将士交代,拟一些条文出来,待到宇文柱国抽出空来,我们再聚在一起仔细商议。”
陈应良、云定兴和屈突通等苦人儿愁眉苦脸的低声答应,其中最苦逼的依然还是陈应良,众人各自散去时,来护儿又单独把陈应良叫住,低声对陈丧良说道:“应良,这件事你要多操些心,王世充不属于我们十六卫府,有些话我们不方便对他说,你是勤王主帅,又是他的女婿,他那边如何交代就交给你了。记住,务必要让他安抚好麾下士卒,千万不能让士卒在东都闹事!”
“下官尽力而为。”陈应良哭丧着脸答应。
“再有。”来护儿又低声说道:“裴左相那里,你也去探探风声,看看国库能拿出多少钱粮奖励士卒,这件事我们无法挽回,可也要尽力为将士多争取一点赏赐。”
陈丧良再次愁眉苦脸的答应,人品还算不错的来护儿则拍拍陈应良的肩膀,叹道:“为难你了,才刚上任就碰上这样的事。不过,你也要明白我和宇文柱国的苦衷,我们也难。还有,这次雁门保卫战,一万七千守城将士,全是我和宇文柱国的左右翊卫精锐,所以,我们更惨!”
陈丧良垂首不语,心中暗叹,“杨广啊杨广,你还真是会自己作死啊,这样的事也干得出来,不是逼着士兵以后不再为你卖命么?你是真没钱吗?洛阳旁边的洛口仓,你只要拿出一成的存粮来,就足够支付这次雁门大战的开销了啊!”
哀叹着回到位于皇城内的右武卫大将军府,同样参与了早朝的独孤盛和皇甫无逸早已在大堂上等候,刚一见面就迫不及待向陈应良问起具体情况,陈丧良则表情更加哭丧,说道:“两位前辈恕罪,晚辈现在对情况也了解不多,只能等有了准确消息再告诉你们。保险起见,这件事请你们务必保密,千万不能散播出去,以免动摇军心。”
马上就要里外不是人的独孤盛和皇甫无逸点头,表情全都无比郁闷,陈丧良则又说道:“还有,许国公和荣国公都已经说了,这件事已经无法挽回,要我们想办法尽量的降低赏格,我们也赶紧的议一议吧,看看怎么给朝廷降低开支?”
“商议?怎么议?”独孤盛苦笑说道:“当兵吃粮,杀敌立功换赏赐,自古就是天经地义,我们无缘无故的降低赏格,将士们不闹翻天才怪。”
“我怎么向将士交代啊?”皇甫无逸咳嗽着哀嚎,“这次勤王大战,我虽然没有参与,但东都勤王军是我以右武卫将军的身份出面组织的,右武卫这次的伤亡本来就比较大,再削减士兵的赏赐,我还有什么面目去见将士啊?”
陈应良没有哀号出声,但是在心里却哀号得更惨,“我他娘的才最惨!这次雁门大战,我是全军主帅,各路勤王兵马的战功都是我记录汇总的,这赏赐一削减,不管那一路勤王兵马都得连带着恨我啊!偏巧老子这次还被封得这么高,那些老丘八对老子的怒气不更大才怪!”
哀号归哀号,隋炀帝亲自敲定的事,没什么胆量当海瑞包龙图的陈应良和独孤盛等右武卫高层也无可奈何,只能是赶紧闭门商议如何削减赏格,因为隋炀帝此前曾经许诺过勤王军队赏赐加倍的缘故,陈应良和独孤盛等人也很快就拿出了削减计划,决定尽量为将士争取八成赏格,最少也要保证五成的正常赏格——也就是让士兵拿平时战事的赏赐了。
军功赏赐的裁减计划定下了,能不能通过谁都没有底,而事情到了这一步,陈应良也只能是暂时把右武卫的公务放上一放,把公务暂时寄托给独孤盛和皇甫无逸署理,自己则匆匆离开大将军府,准备出城到江都勤王军的营地去拜见岳父王世充,暗中向他知会这一消息,让王世充做好心理准备,也做好安抚江都士卒的工作,免得士兵不满闹事,导致事态不可收拾。
随从还在皇城门外等候,陈应良当然还是继续走瑞门回城,结果在皇城门前刚找到自己的随从时,两个意外的人物却突然来到了陈应良的面前,还一见面就向陈应良稽首跪下,陈应良再仔细一看来人时,也顿时大吃一惊,脱口说道:“世民贤弟,嗣昌兄,怎么是你们?”
来人正是李二和柴绍,昔日锦衣华服的两个富家公子这次一反常态,全都穿上了十分朴素的粗布衣衫,双双单膝跪在深秋近冬的寒风之中,还都还有一些瑟瑟发抖,显得甚是落魄。见此情景,陈应良不由更加奇怪,赶紧亲手来搀他们,疑惑问道:“世民贤弟,嗣昌兄,你们这是干什么?又不是外人,何必行此大礼?快快请起,有话请起来说。”
李二和柴绍都拒绝起身,柴绍脸色阴沉,跪在陈丧良的面前一言不发,李二则是眼含泪光,神情象极了他在历史上干掉了两个兄弟后的悲痛欲绝,哽咽着对陈应良说道:“应良兄,小弟知道,我们李家对不起你,我父亲更对不起你,小弟就是说一千句一万句对不起,你也不会原谅我们李家。但我还是要厚着脸皮求求你,求你答应。”
“又来了!”陈丧良心中叫苦,也赶紧换了一副冷漠表情,打断道:“世民贤弟,如果是你父亲的事,那你就请免开尊口,你父亲的事是钦案,我无权插手,也没有胆量插手,更不愿意牵涉其中!”
“兄长。”李二哭出了声音,落泪道:“你就真这么狠心?我父亲是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可是这次勤王大战,他也为朝廷和为你立下了汗马功劳啊,小弟斗胆,想请兄长扪心自问,这次勤王大战,如果没有太原勤王军,没有我父亲,没有我们李家,你能够获得如此大胜,能够建立如此功勋么?”
“你们李家有没有功,自有国法公断。”吃过大亏的陈应良这次是说什么都不肯再上当了,板着脸说道:“你父亲的罪行该当如何处置,也有如山国法依律公断,圣明烛照的皇帝陛下亲自裁决!我已经是局外人,不会再参与进去!”
“兄长,你真就这么狠心?!”李二大哭,直接一把抱住陈应良的双腿——可怜模样简直就象历史上他干掉两个兄弟后去吮吸李渊****一样。
李二和柴绍这么一闹,正在皇城外闲得无聊的百官随从当然是早已把陈应良等人包围得水泄不通,一边兴致勃勃的看着热闹,一边交头接耳的低声议论,陈丧良一看情况不妙,赶紧奋力甩开李二,板着脸说道:“世民贤弟,你闹够了没有?我已经说过,你父亲的事是钦案,我又不是三使司的官员,没有任何权力干涉此案,你求我救你父亲,是求错人了!我还有公务在身,告辞!”
说罢,陈应良骑上随从牵来的战马就走,然而就在这时候,始终一言不发的柴绍突然开口了,大吼道:“站住!”
下意识勒住坐骑时,陈应良惊讶看到,柴绍右手一翻,竟然亮出了一块不知那里拣来的石头,高举过自己的头顶,用石角对准自己的额头,满脸狰狞的大吼道:“陈应良,我岳父和你之间的怨仇全是因我而起!当年逼着你和我妹妹退婚的是我,打你的人是我,纵容下人烧你房子打你家人也是我!冤有头,债有主,今天我拿这条命向你赔罪,只求你高抬贵手,救救我的岳父!他老人家对我恩重如山,我愿意拿我的命,换他的命!”
满场大哗,事前没想到柴绍会有这么一手的李二也吓了一跳,赶紧阻止,守卫皇城的禁军将士也赶紧冲了上来,挺起刀枪包围柴绍,柴绍却毫无惧色,只是涨红着脸冲陈应良吼叫道:“如何?只要你点头,我就自己了结在你面前!”
围观的人更多了,陈应良也摇头叹气了,别无选择只能翻身下马,走到了柴绍的面前,神情无奈的说道:“嗣昌兄,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啊,你知道在皇城门外闹事,是什么样的罪名吗?”
“只要岳父平安,我怕什么罪名?”柴绍铁青着脸推开上来阻拦的李二,吼道:“脑袋掉了碗大的疤!为了救出岳父,我什么都不顾了!”
“孝心可嘉,可惜,你太傻了,被人卖了,还要帮别人数钱。”陈应良神情更加无奈,叹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李二郎硬拉着你来求我的吧?你怎么就不想想,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又为什么要拉着你在皇城门前跪求于我?他这不是为了救你岳父,是为了把你岳父这件事闹得更大,闹到陛下面前,也乘机把我拖下水,让我陷入两难境地。”
摇头叹息着,陈应良转向了李二,又道:“二郎,你确实是一个聪明人,聪明得近乎狠毒,你知道嗣昌兄脾气暴躁,又对你父亲万分愧疚,为了救你父亲,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又知道我的心地善良,肯定不会断然拒绝,只要我稍微一心软答应,就等于是被你拖下了水,你也可以乘机把水搅浑,然后既增加营救你父亲的希望,又可以乘机往我身上泼脏水对不对?”
李二的用心被揭破,脸上却依旧眼泪滚滚,哭泣着抵赖道:“兄长,你太冤枉小弟了,你冤死小弟了,小弟已经错过十次百次,怎么还会再错?怎么还敢对你生出歹意?”
“好汉怕赖汉,这句话真是千古恒理。”
陈应良讥讽了一句,然后转向柴绍说道:“嗣昌兄,你也别装什么亡命汉了,我还是那句话,唐国公的案子是钦案,自有国法决断,我并非三司使官员,无权插手,你怎么逼我求我都没用,我不会违法越权。”
“再有。”陈丧良又补充道:“嗣昌兄,我还想提醒你一句,想一想你的妻子,想一想你的母亲和妹妹,也想一想你卧病在床的父亲,你为了一时意气而死,他们怎么办?你是他们最后的指望,这一次你在勤王大战中立功不小,也让他们看到了最后的希望,你如果死了,他们怎么办?难道你为了一时义愤,想把他们也害死么?”
听到陈应良这番苦口婆心的话,内心深处其实并不想死的柴绍多少有些动摇,拿着石头的手也有些颤抖,旁边的禁军士兵乘机扑上,一把打飞他手里的石头,把他按在了地上,接着李二也理所当然的被禁军士兵按住拿下,陈应良摇头叹气,也不阻止,只是说道:“各位禁军的弟兄,对他们客气点,这位李世民公子是皇亲国戚,要维护皇家的尊严。这位柴绍柴公子,和我是世交,给我点面子。”
禁军士兵纷纷答应,也果然没有对李二和柴绍拳打脚踢,只是把他们捆绑了事,陈应良则又表情阴冷的对李二说道:“世民贤弟,恭喜你,你的苦肉计成功了,你舍身救父的事有可能会闹到陛下那里了,我也很可能会被你拖下水了。但你也别高兴得太早,就算陛下向我问起此事,我也只会回答一句话——请陛下圣裁。”
李二看似垂头丧气的被禁军士兵按住,心里则冷哼道:“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是柴绍那个蠢货在皇城附近闹事,与我无关,与你却有关。况且,把你拉下了水,你以为一句‘请陛下圣裁’就可以蒙混过关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