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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叶天钰又唤她一声,“先帝病倒移居景阳宫那晚的事,我希望你能装作没看见,没听见,否则,我不介意先除了你!”
“我……”叶轻默想到刚刚凯旋而归的皇兄,突然之间有些犹豫。
“姑姑!”叶天钰突然打断她,“你在宫中待了这么多年,应当知道深宫生存法则,什么话当说,什么话不当说,你该好好想想,那些话说出来以后是否会为你自己招来灾祸,又或者会为别人带来灾祸?”
“这一切难道不是你早就设计好的吗?”叶轻默的语气中带了质问,“你不就是怕我说出……”
叶天钰眸光晦涩,望向远处,“让你嫁去西陵,是最好的选择。”
叶轻默一个哆嗦,险些没站稳,她挥手退下婢女,缓缓转过身,“你来做什么?”
“姑姑……”叶天钰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叶轻默一直跑到殿外的一株大梅花树前,想到自己如今仿佛被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再想到南豫那边根本没有要来迎亲的意思,她心中一阵疼痛。
叶痕抬眸看了叶天钰的背影一眼,又立即收回视线,若有所思。
说罢在顾勇的陪同下,叶天钰出了撷玉殿。
叶天钰虽然看到了这二人的小动作,但他也=顾不得什么,急忙站起身来与众人解释,“圣皇冉公主今日心情不好,朕出去看看。”
他甚至有些怀疑在北疆的时候食物中毒时安安静静让他喂药的那个人还是纨绔公主叶染衣么?
裴烬将脸撇向一边,心中十分烦闷,每次刚一觉得这个女人有几分温柔的时候,她总是能在下一刻就暴露出本质,似乎不把他活活气死不罢休。
“你有药么?”叶染衣不甘示弱。
“你有病吧?”裴烬瞪向她。
不等裴烬黑脸,叶染衣突然倒了杯水,又让人迅速取了食用油来放在里面,再悄悄催动内力把杯中的水加冷至半冰,极为温柔体贴地递给他,“喏,嘟嘟说了,这个办法最有效,你最好闭着眼睛一次性喝完,别浪费了本公主的一番好心。”
这个词是从嘟嘟嘴里出来的,这两个人都知晓什么意思。
可他越是低着头,叶染衣就越觉得好奇,她弯着脑袋仔细看他好久,就在裴烬受不住想冲她发火的时候,她突然收回视线,问他,“你便秘啊?”
如玉的面容顷刻间红到耳根,裴烬感觉到脸颊火烧一样,他尽量低着头,不让叶染衣发现他的异样。
这句话,瞬间让裴烬想起来在北疆她食物中毒的那天晚上,的确是动嘴不动手动脚。
“谁让你不动手动脚只动嘴的?”叶染衣挑眉看着他。
“喂,你干什么动手动脚的?”待缓过来,裴烬死瞪着她,眉头紧皱。
叶染衣大怒,抬起脚来重重踩了裴烬一脚,痛得他龇牙咧嘴,就是不敢发出声音。
裴烬眼皮也懒得抬,淡淡答:“头脑简单的人一般都会这么问,没事儿,你只需要负责把你面前摆着的那些东西吃完就行。”
“欸……你说这怎么回事儿啊?”叶染衣拐了拐坐在旁边的裴烬,“我怎么看不懂他们到底在玩什么?”
“这尊一品公主,谁要当谁当,本宫不屑!”叶轻默怒气冲冲扔了牙箸,提着裙摆便往外面跑去,婢女大惊,赶紧跟了上去。
叶天钰面色冷沉下来,“姑姑,请注意仪态。”
“我不同意!”叶轻默腾地站起来,圆目瞪向叶天钰,“皇上没问过本宫同不同意,打算把本宫当成货物就这么卖出去吗?”
努尔君忍闻言,彻底放下心来,“既然这样,那么……”
“那并不是什么聘礼。”叶天钰笑着解释,“只不过是南豫为了迎回太子殿下而送给我国的朝贺之礼。”
“可是……”努尔君忍还是不放心,“君忍听闻贵国收下了南豫的聘礼。”
“太子殿下只管放心。”叶天钰道:“当初先帝并没有亲口同意甚至是下旨让圣皇冉公主嫁过去,况且南豫从来就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所以太子殿下所说的那些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这恐怕有些不妥。”努尔君忍犹豫了许久,开口道:“君忍听说当初圣皇冉公主的婚事是南豫大祭司亲自测算出来的,如若公主嫁到西陵去,南豫岂不是要误会我努尔家族横刀夺爱?”
叶轻默由最初的面色惨白到此时的凄凉绝望不过瞬息,她勉强坐稳身子不在众人面前失态,心魂却早已飞到九天之外。
这就是所谓的打个巴掌给个甜枣。
叶痕长长的睫毛闪动了几下。
这对皇室最后一位大长公主来说,应是无上荣耀。
这在大梁是史无前例的公主封号了,尊一品,便意味着皇上已经把大长公主放在仅次于帝王的位置。
群臣震惊过后低声议论。
尊一品,圣皇冉公主。
叶轻默脸色惨白,刚想开口反驳,叶天钰又道:“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朕便当着众卿家的面为大长公主封号,尊一品,圣皇冉公主。”
猛地一口酒灌下,叶天钰剧烈咳嗽片刻,待缓过神来,望着努尔君忍微微一笑,“国主的诚意,朕见到了,既然你们西陵有心将明珠公主嫁过来,那么我们大梁自当礼尚往来,朕看不如这样,就让轻默大长公主嫁过去,如此一来,西陵大梁两家用修百年之好。”
努尔君忍松了一口气,“如若陛下同意,君忍立即修书一封传给父王,让他尽快安排和亲事宜。”
磨牙片刻,叶天钰恢复方才的笑脸,“西陵能有这份诚意,朕十分欣慰。”
他暗自咬牙,西陵为了显示诚意,都已经做到这份上了,如若他开口拒绝,只会引来百官纷纷要求立后。
握住酒杯的手指紧了紧,叶天钰眸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叶痕低垂的面容,叶痕虽然从进殿开始便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但叶天钰总觉得这件事跟他一定有关。
叶天钰显然也没有想到西陵竟然会玩和亲,他怔了怔,皇叔辈的全部都成了婚,他这一辈的,若不是还小,就是没身份,除了他自己,再没有合适的人能娶明珠公主。
西陵竟然让明珠公主和亲到大梁,足以说明修好的诚意十足。
西陵太子努尔君忍的妹妹,努尔君娜,出了名的草原明珠公主,西陵国主的掌上明珠。
努尔君忍想了想,开口道:“父王为了表示诚意,准备将君忍的同胞妹妹和亲到大梁。”
叶天钰又补充,“当然,若是太子殿下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提出来。”
努尔君忍举杯,不置可否。
“说得好!”叶天钰赞了一声后望向努尔君忍,“朕在位期间,西陵和大梁自然得修百年之好,那么,这个时间定为百年,不知太子殿下以为如何?”
叶痕喂完嘟嘟,轻轻放下牙箸,思索片刻,道:“倘若可以,臣当然希望是永远,但这不可能不是么?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更何况随着时间的推移和进步,总会发生一些让我们始料未及的突发状况,到那个时候,一旦形势所迫,即便再有一纸协议,也阻挡不了战争的发生,故而这个休战期只能是在我们有能力掌控的时间和范围内。”
“太子殿下说得没错。”叶天钰举杯,“常年战事,吃亏的还是百姓,虽说有国才有家,但百姓却是一国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倘若没有百姓,那么这个国家只是一片广袤的荒野之地而已,朕非常赞同贵国提出的和平协议,至于签订的时间,皇叔以为多久合适?”
努尔君忍浅浅一笑,“西陵与大梁,多年来战事不断,周遭百姓受了牵连,妻离子散,饿殍遍地,弄得两国都不得安生。父王也曾表示厌倦了战乱,这一次,特意派了君忍前来与皇帝陛下商议休战时长。”
叶天钰看向努尔君忍,“听闻太子殿下这次前来是准备和我国签订和平协议的,朕想知道你们准备签多久?”
气氛一时尴尬。
努尔君忍四下扫了一眼,见众人没什么异常的神色,也应承似的跟着点点头。
皇上斗发话了,百官自然不敢再多说什么,各自装傻低头喝闷酒。
叶轻默如同遭了雷劈,愣在坐席上。
叶痕夹菜的动作一僵。
叶天钰眸光一动,笑容加深,“不知太子殿下哪里听来的谣言,这是没有的事儿,即便当初南豫有这个想法,但先帝也没有同意,要不然早就下旨了,哪能等到现在?”
“哦~”努尔君忍恍然大悟,“恕君忍冒昧问一句,这位便是即将远嫁南豫的大长公主吗?”
“这位是轻默大长公主。”叶天钰笑着为努尔君忍介绍。
“嗯。”叶痕颔首,算是默认。
努尔君忍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低声问叶痕,“这位就是你们大梁皇室唯一一位还没出嫁的大长公主?”
叶轻默淡淡看她一眼,心底越发寒凉,迈着步子缓缓走到她的位置上坐下。
“姑姑,方才朕听闻你在御花园摔倒了,怎么样,没伤到哪儿吧?”叶天钰热情地冲她招手,“快进来坐。”
余光不着痕迹地扫了丹陛之上的叶天钰一眼,见他眸光时不时扫向努尔君忍,叶痕便明白了大半。
若是没记错,这件衣服当初是叶天钰准备送给百里长歌的,没想到他竟然会让叶轻默亲自穿上出现在这种重要的场合,用意呢?
这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是惊艳的,就连叶痕都不由得多看了两眼,但他的心思显然不在这件衣服上。
月白锦缎温润,而金色曼珠沙华妖娆,两相碰撞,再配上叶轻默清淡的面容,顿如九天之上,天河流泻,在夕阳的映衬之下倒洒金色,不刺眼,低调奢华得刚刚好。
走动间,蔽膝上的曼珠沙华便随着步子缓缓绽放开来。
两只纤长的手臂挽了轻纱披帛,仔细一看,手腕处,广袖竟是淡金细线堆叠出的回云暗纹,色差处理得恰到好处。
门口站立着的叶轻默,着一身冰蚕丝锦月白裙,那样式他从来没见过,不盈一握的纤腰束了浅蓝腰封,腰带之上,金银两色线交叠错落,绣功精湛,分毫不觉得俗气。
他正闷头喝酒,却不想无意中听到群臣的抽泣声,缓缓抬头,努尔君忍的目光移向门口处,顿时怔愣住。
他的身后是西陵使者,旁边,叶痕和嘟嘟同席而坐,凡是嘟嘟喜欢吃的东西,叶痕都亲自用牙箸夹了喂给他,那副慈爱的样子异常专注,努尔君忍原本想同他说上几句话,但在看到这一幕后突然觉得不忍心打扰,索性作罢。
西陵太子努尔君忍只随便扫了一眼便兴趣缺缺地垂下头闷声喝酒。
此时的撷玉殿,宫宴已经开始,大殿中央,舞姬们轻纱曼舞,即便是这样寒冷的天气,为了博得眼球,她们还是不惜穿上夏天的薄纱跳得卖力。
“走吧!”完全穿戴好以后,叶轻默唤了婢女走出侧殿缓缓朝着正殿走去。
叶轻默自然知道这件衣服很美,可宫女们越觉得惊艳,她就越心寒。
贴身婢女更是惊得说不出话,这套衣服简直太完美了!
叶轻默站起身,顿时引得众人一阵惊叹。
那几个宫女闻言,顿时行动起来,不过盏茶的功夫,连发髻都给她重新梳了一个。
权衡再三,叶轻默道:“既是皇上吩咐,那你们便帮我换上吧!”
婢女早就在看到天河倾的时候惊呆了,连宫女的话都没有听进去。
叶轻默猜不到叶天钰的用意,但她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宫女柔声答:“回公主的话,这是皇上吩咐让您换上的,宫中没有妃嫔,自然也没有女人的衣服,这件衣服是皇上特意留下的,他吩咐了,就当是送给大长公主的礼物,还望您能喜欢。”
叶轻默装作不懂,指着锦盒问:“这是什么?”
据说这是水娘子花费了好几年的功夫才做出来的,从布料,绣线,绣花针再到绣法都极其考究,这件衣服无论从技艺还是华贵程度都称得上是绝品。
只随便瞥见冰蚕丝锦,叶轻默便能十分肯定这件衣服的名字——品仙阁的镇店之宝,天河倾。
一进入侧殿,便能看到桌子上摆放了一个大大的方形锦盒,盒盖已经打开,老远便能看到里面流光溢彩的衣服。
叶轻默眼皮狠狠跳动几下,想起方才攻击她的那个石子,凉凉一笑,一言不发。
婢女大为惊讶,悄声问叶轻默,“方才公主跌倒的时候,奴婢都还来不及走到撷玉殿,皇上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知道并遣人过来带您去换衣服的?”
叶轻默才刚刚舒缓的心情霎时间又沉重起来,连呼吸都紧了几分。她再没有说话,安静跟着宫女们去了侧殿。
“皇上方才听闻大长公主在御花园跌倒,非常生气,立即遣了老奴前来,并嘱咐一定要照顾好您。”
“这……”叶轻默还来不及说上一句话,就被顾勇给打断。
顾勇却好似没听见她的话,阴毒的眼风瞟向旁边的一众宫女,“没见到公主的衣裙脏了吗?还不赶紧的带公主去换!”
叶轻默扯了扯嘴角,“我真的没事了,公公不必大动干戈。”
顾勇厉声斥责了负责扫雪的宫女后又冲着叶轻默连连赔罪,“公主见谅,这帮宫女做事毛手毛脚的,赶明儿老奴向皇上请旨全给她们贬去浣衣局。”
“我没事。”见到是叶天钰身边的贴身太监,叶轻默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全身都在警惕。
顾勇连忙问候,“公主可有摔到哪里?”
一切处理完之后,叶轻默由婢女搀扶着正准备往宫门口走去,却不料身后顾勇带了一众宫女太监匆匆赶过来,见到叶轻默时更是人人吓得脸色苍白。
“奴婢这就带您回去沐浴更衣。”婢女掏出丝巾小心翼翼地擦去她裙摆上的污渍。
扫了一眼地上的石子,叶轻默轻轻摇头,“我没事,只不过衣裙有些脏了。”
更何况这是在皇宫。
经过与百里长歌的长期相处,她懂得了一件事——没有证据不能乱说话。
叶轻默蹙眉,在婢女的搀扶下站起来后四下扫了一眼,这周围根本见不到半个人影,仿佛刚才那个石子是凭空出来的一样。
刚走出去没多远的婢女闻声转过来,就见自家公主倒在了地上,她面色一白,赶紧跑了回来扶起叶轻默,忙问:“公主您怎么样?”
叶轻默本就不妨,突然遭了袭击的她一个不稳狠狠摔倒在地上。
叶轻默看着御花园里堆积的白雪,情绪慢慢稳定下来,她移开视线,准备找个亭子坐一坐,却不料才刚转身,斜刺里就飞出一个石子不偏不倚刚好打在她的小腿上,此力道携了五成内力。
婢女点点头,转身朝着撷玉殿走去,由于路上湿滑,她不敢走得太快。
“说得也是。”叶轻默赞同地点点头,“那我在这里等你,你去通报一声,就说我身子不适,无法参加宫宴,先离开了。”
“晋王殿下善解人意,必定能理解公主身子不适。”婢女劝说:“在这宫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晋王殿下最疼你,倘若您因为这次宫宴病倒了,他知晓真相后还不得责怪奴婢们没有照顾好你?”
“可是……”叶轻默有些犹豫,“今日是皇兄凯旋归来的大日子,无论怎么说我都应该出席的。”
婢女了然,又道:“方才皇上说了,倘若您不舒服,大可以不参加这次的宫宴,要不,奴婢扶您回府吧?”
“没事。”叶轻默使劲摇摇头,“大概是天太冷,我适应不了吧!”
婢女被她吓了一跳,低声问:“公主……您怎么了?”
叶轻默捂着胸口一口气跑到御花园,面上和心中的恐惧仍旧没有退却。
他招手将顾勇唤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便走到花圃前,伸手摘下被冰雪冻得越发红艳的梅花,放在鼻尖轻嗅一瞬,面上浮现意味不明的浅笑。
叶天钰看着她慌乱的背影,危险的眼眸眯了眯,心下已有了打算。
不自觉的后退一步,叶轻默踩到了自己的裙角,身子撑不住往后倾,幸而婢女及时扶住她才站稳,尴尬地向叶天钰告了罪,她寻了个借口匆匆走开了。
叶轻默并未答话,抬起眼定定看着眼前这位早已荣登九五之尊的天子,从他笑意盈盈的面容上,她却看出了他隐藏在这身病态皮囊下的狠辣。
“姑姑,其实天这么冷,你若是身子不适,大可以让婢女进宫来说一声就成,不必亲自跑一趟的。”叶天钰笑着走上前与她说话。
双手抱着一个暖手炉,她款款而来,眉心拢了烟波般的愁色。
身着流彩暗花云锦宫装,身披翠纹织锦羽缎斗篷的她身形较之前清瘦了许多,小脸被冻得有些发红。
今日的宫宴,大长公主叶轻默也被宴请。
裴烬装作没听见,上前来谢了恩。
叶天钰眼角狠狠抽搐了一番。
叶染衣眉头微蹙,“皇兄你说话就说话,眼睛老瞅着我干嘛?莫不是数月不见,你那病症越发厉害,都转移到眼睛上去了?”
叶天钰收回目光,看向后面的叶染衣和裴烬,眼尾微弯,“朕听闻这一次我们能大获全胜,裴世子亲自研制出来的螺旋箭功不可没,真没想到裴世子身在工部,竟然还懂得兵器制造,或许朕该考虑帮你换个职位,染衣你觉得呢?”
努尔君忍跟在他身后。
叶痕面上并无过多情绪,行礼之后拉着小嘟嘟的手走进撷玉殿。
叶天钰的眸光定在叶痕身上一瞬,听到声音后回过神来,亦是浅浅一笑,“太子殿下远道而来,想必车马劳顿,朕特地让人准备了宫宴,里面请。”
一眼扫到最前面身着明黄龙袍的天子,努尔君忍的眼皮几不可察跳了跳,眼风不着痕迹地扫过叶痕,随即浅笑:“西陵努尔君忍,见过皇帝陛下。”
叶天钰龙颜大悦,宫中大摆筵席,百官随着帝王于撷玉殿外迎接。
晋王大胜,西陵太子亲自跟随前往大梁签订和平协议,充分表现了西陵的诚意。
一路吹吹打打,锣鼓喧天,鞭炮阵阵,冲走沉寂了数日的雪天阴霾。
带着礼乐仪仗队前来迎接的礼部尚书见晋王似乎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只得吩咐礼乐队跟在军队身后原路返回。
叶痕也跟着微微笑,轻轻将他抱起来放到马背上,他自己也翻身上马紧紧拉着缰绳,双腿一夹马腹往前走去。
“好!”嘟嘟一口应了,声音说不出的甜脆,难得的露出笑容。
嘟嘟面上的惶恐,藏在眼眸里深深的担忧灼伤了叶痕的双眸,他哽咽地点点头,艰难出声,“好,你说不拉就不拉。你不是一直想骑马么?爹爹带你骑马回去可好?”
怯怯缩回手,嘟嘟拼命摇头,“我不要拉钩。”
嘟嘟原本已经伸出小指头,但他突然想起来娘亲回来那一天他在楼上楼也是这般与娘亲拉钩的,可拉钩的结果就是娘亲再一次消失,永远抛弃了他的那种消失。
“你说多久就多久好不好?”叶痕勉强笑着伸出小指头要与他拉钩。
叶痕心中一阵剧痛且自责,他从来就没有尽过一个当父亲的责任。
只四个字,包含了太多质问与心酸。
“陪我多久?”嘟嘟紧抿着的小嘴有些颤动,说话的声音依旧沙哑模糊。
他不希望嘟嘟再次绝望,更不希望见到嘟嘟哭。
“嘟嘟,你娘亲不在,爹爹陪你好不好?”叶痕眼眶酸涩,他原想说这次回来再也不离开嘟嘟了,可是这孩子曾经被这样的话激起过无数次希望,又在希望中无限绝望,这种话,这种结局未知的承诺,他还是不能给。
她没有回来,是否代表这辈子都不能原谅他?
然而到了此刻他才知晓这一切只不过是他想太多。
他还一直安慰自己,或许她早就回了帝京私下与嘟嘟相认,只不过没暴露出来。
回来的路上,不断有他暗地里培养的探子前来汇报,都说自从晋王妃去了百草谷之后就杳无音信,再也查询不到任何下落。
这一句,直接让叶痕陷入沉默。
落了半天泪强忍着没让自己发出哭声的嘟嘟抬起袖子自己擦去眼泪后仰头看着叶痕,“爹爹,麻麻不在,嘟嘟一个人好冷好冷。”
叶痕感觉到了周围顷刻间哀伤下来的气息,他不动声色地移回目光,知晓这个时候不能劝嘟嘟,越是劝慰他越想哭,只好笑问:“你冷不冷?”
不少百姓被这对父子感动到,妇女们与红月秋怜一样悄悄落泪,直为这可怜的孩子感到心疼。
跟着嘟嘟前来的红月和秋怜见到这一幕,心里也堵得慌,暗地里直抹泪。
这小子自从那次找到娘开始,似乎就特别爱哭。
叶痕轻轻抱着他,僵硬着身子一动不敢动,他知道嘟嘟已经开始哭了。
“爹爹……”嘟嘟扁着小嘴,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楚在说什么,他不管不顾直接扑进叶痕的怀里,然后将整张小脸埋住,肩膀有细微颤抖。
“太子眼光不错。”叶痕轻笑一声后迅速跳下马,一步一步来到嘟嘟身边缓缓蹲下身扶着他的小肩膀,声音不由自主地带了几分柔,“嘟嘟,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外祖父外祖母呢?”
“这位……想必就是晋王的亲生儿子了吧?”西陵太子努尔君忍刚看到嘟嘟的时候,也不由得被惊艳了一把,心中直唏嘘这孩子是完全继承了他爹的美貌。
有几个夫人跃跃欲试,恨不得冲出去抱一抱他。
帝都的百姓,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嘟嘟站在大街上,但褪去以前满大街找娘的那份嚣张,如今半分柔弱半分倔强的样子瞬间俘获了所有人的心。
可即便如此,寒冷的被风还是削减不了他与生俱来的精致面容,被冻得有些通红的双颊让人一见就想狠狠亲他一口。
盯着叶痕的那双眼,似怒非怒,微微有些红,紧抿的小唇瓣就没有松动过一分。
他穿着一件小小的厚锦袄子,整个身子被包裹成圆滚滚的一团,如今立在红绸中间,身子看起来极其孤清。
从北城门到皇宫北玄门这条路上,鲜红锦绸最为显眼,然而更显眼的是如今张开双臂,一脸怒色挡在前面阻拦他们前进,委屈瘪着小嘴的嘟嘟。
他垂下手臂,定睛一看,顿时有些傻眼。
失落地垂下眸,叶痕轻轻抬手拂去落在眼睫上的细碎雪花,再回眸时听到人群中再度爆发出倒抽气声。
或许,她根本就还没有回来。
叶痕微微弯了弯唇,并没有答话,一路过来,他眼眸四下扫动,希望能从周围涌动的人潮里寻到那抹这天下独一无二的身影,然而事实上,自从进了北城门开始,他一次次的燃起希望又一次次的失望。
他扫了一眼两旁狂呼的百姓,轻笑,“想不到晋王在大梁竟这般受百姓欢迎。”
这双眸,上天赐予的真正点睛之笔,把原本容貌平凡的西陵太子殿下衬托得气质出尘。
他双眉宽阔,眉下一双异于大梁人的墨蓝色眼眸,在这冰雪天的映衬下仿若上等琉璃嵌在一张并不算太出众的面容上。
与叶痕并驾的是西陵太子努尔君忍,一身简便的烟色长袍,用料考究,做工精细。
站在街道两旁的百姓,刚看清楚了叶痕的面容便齐齐发出惊艳的倒抽气声,赶紧将竹篮里早就准备好的彩纸撒出来,欢呼声一潮盖过一潮。
闲散时的温润如玉,大婚时的瑰姿潋滟,征战时名剑出鞘般的无上冷冽气质。他用容貌,更用行动向世人无声证明了什么叫做“雕玉为容魅作魂”。
晋王叶痕,这个百姓心目中谜一样的大梁第一公子,周身时时刻刻都在散发着不同于世俗之人的高华无双。
他的到来,仿佛阳光自地平线缓缓升起,破晓那一刻给人带来无限希望和惊喜。
最左边的人一身闪亮银色将军铠甲,玄色大氅迎风而舞,盔帽下的那张脸,眉清目朗,精如玉雕,哪怕在北疆经历了数月的恶劣天气,似乎也没有对他造成一丝一毫的影响。
骑马走在最前面的有两人。
无数人心中直为晋王喊冤,但嘴上却不敢道出只言片语。
仅带着一千兵马凯旋而归的神武大将军,实际上就是个空有头衔的光杆司令。
明眼人顷刻便能看出,皇上明显是担心叶痕拥兵自重,恢复昔日荣光,功高震主威胁到江山社稷。
寅时三刻,凯旋而归的军队缓缓入城,说是凯旋而归,实际上在叶痕即将归来之前,叶天钰曾修书让他只带一千兵马回京,其余军队全部驻守在北疆,没有天子召唤,不得私自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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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番话,百里长歌清清楚楚听到了,她丝毫不在意地淡淡一笑,若是她想逃,这区区天牢如何困得住她?
叶天钰却不再看她,逃也似的飞快出了天牢,又吩咐加强守卫,以免有人趁机逃脱。
缓过气来,百里长歌低低一笑,“陛下似乎弄错对象了。”
如果不是昨夜魏俞来过,那她此时指不定会直接流产。
百里长歌暗自松了一口气,魏俞的灵力果然强大,宝宝在经受了这么大的冲击力后竟然全无动静。
还好。
猛地松手,然后再重重往后一推,百里长歌重重倒回轮椅上,这一下撞得不轻,她在叶天钰低眉时小心翼翼地抚了抚小腹。
“如果你是她,那该多好。”叶天钰双目赤红,似是想把对那个女人爱而不得的怨愤全发泄在她身上。
可潜意识里有一个声音不断提醒着她一定要坚持住,宝宝还没出生,她不可以这个时候死。
百里长歌被他掐得面色涨红,一句话也说不出,天牢里的空气本就稀薄难得,此时再被紧紧掐住喉咙,她只觉得眼前一阵接一阵的黑晕袭来,似乎随时都能倒下去。
“像,太像了!”叶天钰喃喃一句,手指更加用力。
眼前这个人,是个男人,五官,表情,说话的声音,全都昭示着这是一个男人,却唯独那双眸,清凉如同最洁净的白雪盥洗过,清明,睿智,时时刻刻都散发着慧芒以及不肯服输的倔强。
五指成爪,死死锁住百里长歌的喉咙,叶天钰将另外那只手里的宫灯凑近她仔细看了好久。
“少跟朕油腔滑调!”叶天钰闻言微怒,掌心凝聚真力,强大的真力瞬间将百里长歌连人带轮椅吸了过来。
“信任不代表她什么都告诉罪臣。”透过凌乱的发,百里长歌对他淡淡一瞥,“毕竟,罪臣在这天牢里关了这么长时间,连外面什么天气都不知道,怎么可能会知道一朝王妃的行踪?”
“如若不是信任,她怎么可能会让你一个行动不便的人帮忙转寄?”叶天钰狐疑的目光往她身上扫了扫。
“不知。”百里长歌回答得干脆。
“当初让你转交那封信的人如今在哪里?”叶天钰也不打算拐弯抹角,直接问出。
没听到叶天钰答话,她哼笑,“陛下来找罪臣,总不会是为了探监这么简单。”
“罪臣也心寒。”百里长歌牵动唇角,微微一笑,“冷的。”
叶天钰垂下眉目,静默半晌,“我一向以为你是个极度聪明的人,却没想到你也会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一次,着实让朕心寒。”
“总之是活不了。”百里长歌淡淡一笑,“否则,陛下也不可能这么快将我关入天牢了。”
“许彦,你可知自己犯了什么大罪?”他开口,声音微沉。
只可惜……蓬头垢面。
叶天钰终于来到她这间牢房外面,右手抬高了宫灯,似是要确定她的存在,也似乎是为了更好的看清楚她的面容。
脚步声越来越近。
她伸手将自己的头发弄得更蓬松,胡乱遮住原就脏乱不堪的面容,浅浅阖上眼眸。
不用看人,只淡淡扫一眼那盏宫灯,百里长歌便知道是谁来了。
天牢里的其他犯人早就被监狱长警告过不准出声,因此,叶天钰的脚步声更加明显,几乎能听到回音。
他走得极慢,一步一步似度量着步子,那步子极沉,每一下都能听到清晰的声音。
精致玲珑的八角宫灯,霎时照亮这晦涩阴冷的牢房,也照亮了他名贵织锦毛皮斗篷之下明黄色绣金龙的袍子。
外面的雪越萧瑟,就越能衬托出天牢里的晦暗潮湿,稀薄腐朽的空气几乎不能支撑起两边墙壁上的火把,光线越发微弱,幸而宫女们想得周到,早就为叶天钰准备了一盏宫灯。
这是叶天钰到达天牢时的第一感想。
森冷阴暗。
“安排一下,朕要去天牢探监。”叶天钰沉声吩咐,那宫女听了,立即拿了一件织锦皮毛斗篷给他披上这才前方开路去往天牢。
“陛下有何吩咐?”前来回话的是个宫女,恭恭敬敬地低垂着头等待命令。
“来人!”他冲外面大喊。
心中霎时烦闷,叶天钰深深皱眉,不知为何,突然就想起那天被他直接下旨打入天牢的东阁大学士。
袅袅烟气中,他似乎看到了那个女人含笑的眉眼,对准的却不是他。
殿内茄皮紫釉狮耳琴炉烟气袅袅。
叶天钰静静立在窗前,望着外面把梅花枝头都给压弯了的沉厚积雪。
顾勇领旨退了出去。
“好!”叶天钰吩咐,“你即刻去传朕旨意,今早免朝,让礼部安排人前去迎接,宫中设宴。”
顾勇垂首答:“回皇上,驿站的信函说最迟不会超过今日卯时入京。”
叶天钰也起了个大早,梳洗穿戴好以后,他问顾勇,“皇叔大概什么时辰入京?”
冬天少鲜花,百姓们便剪了彩纸顶替,以便待会儿晋王入京时充分展示自己的热情。
也不知是红锦衬了飞雪,还是飞雪衬了红锦。
原本天地一色,被百姓们这么一布置,顿时填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百姓们顶着小雪沿着整条朱雀大街上拉了彩绸,富佬们出手阔绰,华贵红色锦绸从北城门口一直铺设到皇城北玄门。
安如寒和萧玖杀人案给五十六坊百姓带来的恐慌因为晋王的归来顷刻间烟消云散。
寅时刚过,沉寂了一夜的帝京城便开始喧闹沸腾起来。
翌日,晋王凯旋而归,军队即将入城。
沉厚的积雪压得枝头红梅悄悄绽放,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里,它顽强的生命像灼热的火焰在熊熊燃烧,经久不息。
这一夜没有狂烈的暴风,却有下不停的飘渺小雪。
雪声寂寂似一曲悠扬的古调以最婉转的方式迤逦蔓延开来。
落雪萧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