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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村子内中有个极富的人家,姓周,家财巨万,良田千顷。只有一子,生得文雅清秀,年纪十四岁,他父母延师读书,新近科试中了秀才。
那日他母亲看见了巧姐,心里羡慕,自想:“我是庄家人家,那能配得起这样世家小姐!”呆呆的想着。
刘姥姥知他心事,拉着他说:“你的心事我知道了,我给你们做个媒罢。”
周妈妈笑道:“你别哄我,他们什么人家,肯给我们庄家人么。”
刘姥姥道:“说著瞧罢。”于是两人各自走开。
刘姥姥惦记着城里,叫板儿进城打听。
那日恰好到宁荣街,只见有好些车轿在那里。
板儿便在邻近打听,说是:“宝玉、贾蔷、贾兰等人中了官。”
板儿心里喜欢,便要回去,又见好几匹马到来,在门前下马。
只见门上打千儿请安说:“二爷回来了,大喜!大老爷身上安了么?”
那位爷笑着道:“好了。又遇恩旨,就要回来了。”还问:“那些人做什么的?”
门上回说:“是皇上派官在这里下旨意,叫人领家产。”
那位爷便喜欢进去。
板儿便知是贾蔷了。也不用打听,赶忙回去告诉了他外祖母。
刘姥姥听说,喜的眉开眼笑,去和巧姐儿贺喜,将板儿的话说了一遍。
正说著,那送贾蔷信的人也回来了,说是:“姑老爷感激得很,叫我一到家快把姑娘送回去。又赏了我好几两银子。”
刘姥姥听了得意,便叫人赶了两辆车,请巧姐上车。
巧姐等在刘姥姥家住熟了,反是依依不舍,更有青儿哭着,恨不能留下。
刘姥姥知他不忍相别,便叫青儿跟了进城,一径直奔贾蔷府中而来。不提。
只说如今贾兰、贾蔷、贾宝玉都得以中举,贾兰更是今科状元,官府赐了府邸,于是和宝玉、宝钗一同来住。
如今又寻回了巧姐儿,大家觉得总算是否极泰来,于是请了戏班子在府中唱戏。
这里,大家坐着说笑了一回。
只见一个掌班的拿着一本戏单,一个牙笏,向上打了一个千儿,说道:“求各位老爷赏戏。”先从尊位点起,挨至贾宝玉,也点了一出。
那人回头见了贾蔷,便不向别处去,竟抢步上来打个千儿道:“求二爷赏两出。”
贾蔷一见那人,面如傅粉,唇若涂朱,鲜润如出水芙蕖,飘扬似临风玉树。原来不是别人,就是蒋玉菡。
那蒋玉菡原是忠顺王府戏班演员,擅唱小旦,小名琪官。曾经与冯紫英是好友,因此与宝玉、贾蔷等人俱已认识。贾宝玉曾以玉玦扇坠和袭人所给松花汗巾相赠,蒋玉菡回赠以北静王所赐茜香国女国王贡奉的大红汗巾。
贾蔷前日听得他带了小戏儿进京,也没有到自己那里。此时见了,又不好站起来,只得笑道:“你多早晚来的?”
蒋玉菡把手在自己身子上一指,笑道:“怎么二爷不知道么?”
贾蔷因众人在坐,也难说话,只得胡乱点了一出。
蒋玉菡去了,便有几个议论道:“此人是谁?”
有的说:“他向来是唱小旦的,如今不肯唱小旦,年纪也大了,就在府里掌班。头里也改过小生。他也攒了好几个钱,家里已经有两三个铺子,只是不肯放下本业,原旧领班。”
有的说:“想必成了家了。”
有的说:“亲还没有定。他倒拿定一个主意,说是人生配偶关系一生一世的事,不是混闹得的,不论尊卑贵贱,总要配的上他的才能。所以到如今还并没娶亲。”
贾宝玉听见暗忖度道:“不知日后谁家的女孩儿嫁他。要嫁着这样的人材儿,也算是不辜负了。”那时开了戏,也有昆腔,也有高腔,也有弋腔梆子腔,做得热闹。
过了晌午,便摆开桌子吃酒。
又看了一回,贾兰便欲起身。
临安伯过来留道:“天色尚早,听见说蒋玉菡还有一出《占花魁》,他们顶好的首戏。”
于是贾兰又坐了一会。果然蒋玉菡扮着秦小官伏侍花魁醉后神情,把这一种怜香惜玉的意思,做得极情尽致。以后对饮对唱,缠绵缱绻。
宝玉这时不看花魁,只把两只眼睛独射在秦小官身上。更加蒋玉菡声音响亮,口齿清楚,按腔落板,宝玉的神魂都唱了进去了。直等这出戏进场后,更知蒋玉菡极是情种,非寻常戏子可比。
因想着《乐记》上说的是“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所以知声,知音,知乐,有许多讲究。声音之原,不可不察。诗词一道,但能传情,不能入骨,自后想要讲究讲究音律。
正想得出神,贾蔷偷偷在耳边说:“我已经跟玉菡说好了,咱们到我家去喝酒。我先走,你一会儿跟来罢。”
宝玉听了,自然是求之不得。
一时间贾蔷去了,宝玉又略坐了一会儿,便跟着去了。
一径到了贾蔷家门口,有人报与了贾蔷,出来迎接进去。
只见蒋玉菡早已在那里久候,还有安琪并贾琛也在此。
大家都见过了,然后吃茶。
贾宝玉笑道:“听我说来:如此滥饮,易醉而无味。我先喝一大海,发一新令,有不遵者,连罚十大海,逐出席外与人斟酒。”
贾蔷蒋玉菡等都道:“有理,有理。”
宝玉拿起海来一气饮干,说道:“如今要说悲,愁,喜,乐四字,却要说出女儿来,还要注明这四字原故。说完了,饮门杯。酒面要唱一个新鲜时样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风一样东西,或古诗,旧对,《四书》《五经》成语。”
安琪未等说完,先站起来拦道:“我不来,别算我。这竟是捉弄我呢!”贾蔷也站起来,推他坐下,笑道:“怕什么?不过是玩罢了,没事。难得如今咱们否极泰来,应该高兴才是,你就算醉了这么一回,也是无碍的。”
安琪听了只得坐下。
贾琛冲着安琪和贾蔷二人微微一笑,却只是端着酒杯喝酒。
蒋玉菡忙将他摁住,笑道:“你别急着喝,自然有你喝的时候。”
安琪和贾蔷听见,瞧着贾琛的情态,心里也知他还未能放下。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好意思起来。
宝玉拿着筷子敲了敲菜碟,笑道:“听我的,听我的!”
众人笑道:“你说罢!”
宝玉说道:“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
众人听了,都道:“说得有理。”
又听贾宝玉唱道:“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唱完,大家齐声喝彩。宝玉饮了门杯,便拈起一片梨来,说道:“雨打梨花深闭门。”完了令。
下该冯紫英,说道:“女儿悲,儿夫染病在垂危。女儿愁,大风吹倒梳妆楼。女儿喜,头胎养了双生子。女儿乐,私向花园掏蟋蟀。”说毕,端起酒来,唱道:“你是个可人,你是个多情,你是个刁钻古怪鬼灵精,你是个神仙也不灵。我说的话儿你全不信,只叫你去背地里细打听,才知道我疼你不疼!唱完,饮了门杯,说道:“鸡声茅店月。”
令完,下该贾蔷。
贾蔷便说道:“女儿悲,将来终身指靠谁?女儿愁,妈妈打骂何时休!女儿喜,情郎不舍还家里。女儿乐,住了箫管弄弦索。”说完,便唱道:”荳蔻开花三月三,一个虫儿往里钻。钻了半日不得进去,爬到花儿上打秋千。肉儿小心肝,我不开了你怎么钻?唱毕,饮了门杯,说道:“桃之夭夭。”
令完了,下该安琪。
安琪起身道:“这个我可是不会了,我自行罚酒罢。”
贾琛忙笑道:“其实我也不会,倒是跟着你一并罚了罢。”
蒋玉菡不知他三人的情况,因而笑道:“你们两个也没意思。既然蔷兄弟尚且作了出来,嫂子你也应该随便作一个才是。琛哥儿就更是不对了!嫂子作不出来要罚酒,你也随着她,这可就不好了!”
贾蔷、安琪、贾琛三人听了,都尴尬得通红了脸。
宝玉忙道:“哎呀,要死了,要死了!你这是说的什么混账话呢!要罚酒!”说罢,端起一杯酒便朝蒋玉菡嘴里灌。
蒋玉菡无法只得喝了下去,笑道:“今日高兴,我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
安琪不悦道:“可没有你这么开玩笑的!我可不能就此饶过你,否则我也不活了!”
蒋玉菡呵呵一笑:“我不过是仗着蔷兄弟素来待你不错,想着以往你也曾经女扮男装跟咱们在紫英家中一起喝过酒呢,因此才如此说笑,否则一般人,我也是不敢这么开玩笑呢。”
因提起了冯紫英家中喝酒一事,安琪和贾琛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往日之事,两人四目相对之际,不觉有些感伤和感慨。
宝玉又想起了当初在冯紫英家中喝酒,如今却又少了他和薛蟠、柳湘莲,一时间感伤不已,不觉红了双眼,鼻子一酸,落下了泪来。
贾蔷见了,忙劝道:“如今本是应该高兴的日子,怎么好好的大家又哭了起来?快别这样,不然一会儿大家都要跟着你难过了。”
贾琛强颜欢笑道:“说起来,都要怪蒋玉菡,好好的又要翻旧账出来。看几时才有女子能够管住你的嘴巴!”
蒋玉菡嘿嘿一笑,道:“我倒忘了告诉你们,几个月前,我已经买了一个小娘子。”
众人听了,便问:“想必那女子定是美若天仙罢,否则如何能够管得住你。”
蒋玉菡转身向宝玉说:“若说起我与我家娘子的相遇,倒是多亏了你呢。”
宝玉不解地问道:“这话从何说起?”
蒋玉菡笑道:“之前,我不是送了你一条大红汗巾么?”
宝玉点头道:“确有此事,那又如何呢?”
蒋玉菡笑道:“那日我从忠顺王府出来后,巧遇官府在卖丫鬟,想着自己如今是自由之身,也该买一二个丫鬟服侍,或过些平淡的夫妻生活。不想竟见到了其中一个白净高挑的丫鬟,腰间竟系着一根当年我送给你的一模一样的汗巾!”
宝玉听了这话,当时便愣住了。
又听蒋玉菡笑道:“我于是将那姑娘买了回家,后来才知道,原来她竟然是曾经贾府的丫鬟,而且还服侍过你一场呢。”
宝玉顿时如同晴天霹雳,半晌才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袭人。”蒋玉菡道,“你还记得么?”
宝玉点了点头,道:“自然记得,不敢忘记!”
蒋玉菡见他的言行也些异常,不禁好奇问道:“你这话可有些奇怪呢。是什么意思啊?”
安琪忙打圆场道:“宝玉的意思,不过是说袭人曾经是他的贴身大丫鬟,自然是记得了。而且袭人自幼便跟在宝玉身边,宝玉待下人向来又是十分好的,两人关系虽是主仆却情同兄妹呢。”
蒋玉菡听了便笑道:“原来如此。”
宝玉便也不再说话,只是独自饮酒。
蒋玉菡瞧着他的言行有些怪异,却以为宝玉仍旧是为了柳湘莲和冯紫英的遭遇难过,于是提议:“再过几日便是元宵,我们到时候再聚。宝玉你把你的妻子叫来,琛兄弟你也把嫂子叫来,我也将袭人叫来,咱们一齐乐一乐。你们还说可好?”
安琪睨了宝玉一眼,唯恐他见到袭人心里难受,加之宝玉与宝钗本是名存实亡的夫妻,便摆手道:“这样不好……”
话刚说了半句,便被贾宝玉抢道:“很好!就这么一言未定了!到时候仍旧是在蔷儿这里罢。咱们不见不散!”
蒋玉菡心里十分欢喜,于是众人便如此决定了!
一时间,眼看时候不早了,便各自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