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闽水湍急,又是四面皆山,到了洪塘上游水势才缓了一些,经了多少年才冲出河央的好一片地来。这里的田亩两村人看得都和命根子一样,开发利用到极致,没有一处闲田的,因此是非也多。
照道理谢姓在本里本不是大姓,论丁口本不如隔壁村林氏的多,在没有法律可言的乡里,男丁多就是王道,谢氏斗不过林氏才对。但几年前妙峰谢家的一个子弟中了举人后,整个谢家也就跟着起来了,眼下倒是反过来压着洪山村一头了。
林延潮穿着麻鞋,沿着村里的田埂路,一路小跑。
到了村口堤坝边上,就远远地看到水渠边上到处都是人。东头的人多一些,看来都是洪山村本村的,西头的人少一些,应该都是是妙峰村的。看见两边人都各自站在一边对骂,说明没有打起架来,林延潮放心了一点。
再走进几十步,看见两边乡老搁在中央劝架,心底更定了些。
既是乡里老人出面,这架估计是打不起来了,估计也就是嘴皮上的论战,然后商量下损失,事后就可以散了。
林延潮更是放心了,大胆地走进人堆里,村里人都是大老爷们,别看整日只知道老实巴交的低头耕地,一旦涉及田产水土的事,各个都不相让。若不是两边乡里的老人,在那劝和,恐怕两边早就打起来了。
两村因田讼的事起冲突不是一次两次了,乡里人从来都是帮亲不帮理。一帮大老爷们梗着脖子在那边相互骂娘,很是让林延潮见识了一番闽地俚语的博大精深。
林延潮一个少年,混在人堆里,自是不起眼,大人也没拿他当回事,不过他倒是听村里几个大人,七嘴八舌地将事道了个明白。
原来昨日谢总甲三儿子,将洪山村的水渠抛开了口子,引水灌他自家的田,这样也就罢了,还将洪山村的水土扒拉了一大块,这样也就罢了,还害的洪山村一处河滩枯了水,河滩上林家村最好的一处蚬埕给毁了。
蚬埕是一处的河床,平日养蚬子的地方,旺季时随便就捞得五七担蚬子,不仅供本村百姓吃,还能挑进城里卖。毁了洪山村的蚬埕,就是断了村里人的生计,否则村里人也不会那么大的火气。
吵吵杂杂之际,不知谁喊了一声:“谢老虎,来了!”
顿时村子里的人,一下子就静了下来。
林延潮看去,但见堤坝边上行过来一溜的人,为首的是四十多岁的人,必是谢总甲无疑,但见谢总甲背负着双手,踢着鞋走了过来,十几个打扮得如泼皮一般的人,往他身后一站。
被围攻中的谢家人,顿时腰杆子就硬起来了。
一个里长,就是方圆十几里地的天。
林延潮从书里看过这段话,天下之执,自上而下,甲首上有里长,里长上有县令,县令上有郡守,郡守上有藩司,藩司上有六卿,而天子加焉。也就是按照里,县,府,省行政级别划分,里长,知县,知府,布政司从下到上。
里长虽是最小一级行政单位,但里长却为为王当差,有六项权力:一,管慑十甲;二,催征钱粮;三,勾摄公事;四,编户之役;五,编户为王纳差,六,存留起运科粮。
说到里长,林延潮在洪塘社学时,与张总甲也打过几次交道了。在清化里,有张经家那样的四代官宦,张总甲里长再大,腰杆子也没官宦人家的硬,村里的事轮不到他说得算,所以张总甲平日都是笑脸迎人,当个和事佬差不多了。
可永安里下面的编户不一样,除了妙峰村谢家,其他村连个有功名在身的人都没有。谢总甲平日就是蛮霸二字,唱黑脸的角,平日村里催科钱粮的事说一不二,求情也没用,不给任何人面子,四方村民给了他谢老虎的诨号。
林延潮打量这谢总甲,他与大娘相貌有些相像。听说此人,年少时性子暴躁,后来因谢家出了个举人,谢老虎因此攀上官府,当上了里长脾气这才收敛一点。此人当上里长后对谢家人,妙峰村的村民,十分护短,其他村的人对他早不满了。
“谢总甲,是你们家三仔毁了我们村的蚬埕。”
“要你废话,我们总甲没有看见吗?”
“不过是借点水土,不是又给你们填回去了,呱噪个什么。”谢家的人叫嚷起来。
谢总甲将头一抬喝道:“老三,有没有这事?”
“爹,有,但是……”谢家老三倒是一口应了。
“混账东西。”谢总甲骂了一句,不待解释一脚将自己儿子,踹下了田埂。众人连忙七手八脚地将谢家老三扶起来,但却摔得满身泥浆子。
“坏了人家东西,多少钱赔给人家,我们谢家不是出不起这钱,而是丢不起这人。我谢老虎平日承乡亲们抬举,称一声总甲,为朝廷当差,总不能让乡亲指着我的脊梁骨骂说,处事不公道吧。”
啥!谢老虎居然转了性了。
谢家老三苦着脸道:“是。是。”
几位洪山村的老人,见了赶紧见好就收地道:“谢总甲,管慑一方,我们都是敬仰的,老三他也是一时无心,现在两村人化解了误会就好了。好了,没事了,大家散了吧,散了吧,还不要耽误了地里的农活。”
洪山村的人心想事情能这样结束也不错,也没丢了颜面,正要转身迈步却见谢总甲斜着眼,动了动嘴唇。
“慢着!我说了你们可以走了吗?”
众人停住脚步,洪山村老人赔着笑脸道:“谢总甲还有什么吩咐?”
谢总甲眯着眼睛道:“老林叔,秋汛就要到了,闽水马上就要泛滥,我接到衙门里的行文,要我们沿河各里都要加派坝夫沿河巡弋,你们洪山村那条堤坝,不可有差池,这次编役,你们洪山村最少得出二十人,作坝夫巡堤。”
几位老人听了连忙道:“哪里有这么多人,这坝夫一日到晚的都要在堤上,秋汛来了,秋收也要到了,误了地里的收成怎么办。”
“你们这夯货,没半点见识,”谢总甲斥道,“若堤坝坏了,水淹了进来,稻子泡在水里能收?你洪山村一家淹了也就罢了,难道叫我们整个永安里,也陪你?是你们犯浑,还是我犯浑?”
几个老人被他斥得面子涨红,只能求着道:“谢总甲,你容情则个,二十个坝夫,对于我们洪山村太多,不如让一里各村都派人来轮,这样大家都有好处。”
谢总甲弯下身子,蹲在田垄上道:“你这夯货倒是精明。堤坝在你村子里的,难道还要其他村的人,驻在你们堤坝上。你管不管茶饭啊?就算你管茶饭,他们肯不肯啊?你们如果能划下个道道,那么这总甲由你来当啊!”
有一个老人见谢总甲步步紧逼,当下也是上了脸道:“谢总甲你这么做太霸道了。”
谢总甲刷地一下变了脸色:“霸道?你那只眼睛看见我霸道,我他妈的霸道,我会一脚将我儿子踹下水沟,会让他给你们赔礼,你这夯货,惹毛了老子,你一把年纪也得给老子,上堤巡坝。”
谢总甲威风一抖,那老人不敢再说。
另一名老人打圆场道:“总甲事情仓促,我找林铺司回来,议一议,再答复你,你看成吗?”
林高著也算是林村一号能人,加上与谢总甲还是亲家,虽说最近两边闹了矛盾,但也没到不可开交的地步,所以想推出林高著来缓和局面。但这老人没有料到,谢总甲眼下对林高著简直是恨之入骨。
“林高著,他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别啰嗦,说破天来,也没用,到时候你们村少一个充坝夫,我就剥了你老货的皮。”谢总甲冷笑道。
谢总甲如此蛮横,几个洪塘村老人都是吓住了,村里的其他男丁也是敢怒不敢言。
就在这时候一个声音响起,清脆响亮。
“谢总甲,你有什么事,就冲着我爷爷来,别公报私仇,为难我同乡的乡亲们!”
谢总甲骂道:“谁在那边偷偷摸摸放话,有种站到我眼皮底下来。”
但见人群中,林延潮大步走到了田垄前,瞪着谢总甲。
“原来是你这死囝,你爷爷尚不敢这么和我说话,你算什么东西,还不赶快找你那童养媳吃奶去。”谢总甲这么说,谢家的人都是大笑。大娘被赶出夫家后,谁向谢总甲抱怨,是林延潮在背后使的黑手。但是谢总甲怎么样不相信,十二岁的少年能出这样的主意,以为是女儿夸大了的。
但是今日他却见识到这个少年的厉害,他借坝夫编役的事,本来只是针对洪山村的百姓罢了,林高著一家,他早安排下更狠的手段收拾。但是这个少年这么一喊,就变成了将两件事扯在一起,把他描黑成因与林高著家失和,扩大打击到报复到整个村子上去了。
让整个村子的人与林家站到一边,与他一并同仇敌忾。
林延潮丝毫也没有因为谢总甲的讽刺,而露出任何怒色,只是冷冷地盯着他。谢总甲被林延潮盯着心底发毛,心想这小孩有点名堂,换做胆小一点,如何敢于自己这般对视了。
“我算什么东西,谢总甲你又算什么东西,你身为总甲,枉顾国法而不顾,纵容儿子私改水渠,动人田土,毁人产业,这就是知法犯法!我问你一句,你敢说你没错吗?”
林延潮指着谢总甲的鼻子指责道。
永安里,已是有多久没有人指着谢老虎鼻子这样的质问了。谢老虎手上青筋冒起,心底火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