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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山寂寥,白云飞渡。鹅毛般的大雪芬然落下,压在空荡的树枝上,发出“嘎啦”一声轻响。
这深山之中,本就渺无人烟,更何况此时正是清晨时分,天才刚明,在这样的雪天里,就是飞禽走兽也甚为少见,静得让人生出一种身处世外的感觉。就在此时,远方陡然响起的一些声响,回荡在群山之中,仿佛打破了一幅美丽的画卷般,小鸟抬头,灵猴攀荡,整个世界都变得鲜活了起来。
寻声行去,只见密林外,影影绰绰间出现了一座寺院,一老僧身着缁衣,正拿着一柄扫帚,将前院落下的雪打扫干净。那寺院前门之上,破旧的牌匾已经模糊不清,只隐约能认出写着“灵隐寺”三个大字。
那老僧面貌七八十几,双眉低垂,面容肃穆,细细一看,右臂袖管空空荡荡,竟是个独臂。虽缺了一臂,但实木所制的粗大扫帚拿在手中,却不显笨重,反而在一压一扫间,颇有韵律,有种赏心悦目地古怪感觉。
老僧一举一动中暗合禅意,动作并不迅速,何况天上还在下着大雪,又怎能打扫干净。只是他扫雪似乎并不为把雪扫干净,对此毫不在意,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之前的动作,直到头肩都落满了雪,还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打算。
忽然,远方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吟道:“栖禅枝畔数花新,飞作琉璃池上尘。谷鸟自啼猿自叫,不能愁得定中人。”那声音初初闻得似还远,但就在数息之间,最后一句念出,声音已在了门外。
这寺庙年久失修,大门早已不知了去向,只是深山之中,甚少有人来访,而老僧信奉众生皆有佛性、皆可成佛,也不介意山中野兽到寺庙中走上一遭,是以一直未曾更换。
慢慢抬起头来,老僧便看见了立于门外的两人。一人四十来岁,身着月白道袍,潇洒写意,正微笑着看着老僧。而另外一人,则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与道人的从容写意相比,这少年则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正拍着自己的胸口,同时也有些好奇的左右打量着。
老僧单掌竖于胸前,躬身微笑道:“阿弥陀佛,贵客光临,贫僧有失远迎,还望海涵。”至始至终,这老僧面上都如古井不波,毫无惊喜神色,显然佛法精深,不为外物所动,应了道人诗中之意。
那道人哈哈一笑道:“你小子的武功不怎么样,佛学造诣却是越来越高了。那诗本是写的春天时节,只是老道才识浅薄,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其他诗句,你可不要见怪。”
将两人迎进寺中,老僧道:“易前辈谬赞,贫僧不胜惶恐。”
来人正是易天舒与莫离二人。
与余子谦别过之后,易天舒便带着莫离一路向西行去,只是易天舒此次回来,是为了过那最后一次新年,而此时离年关还有些时间,所以他也不急,一路上游山玩水,很是逍遥自在,不知不觉,已过了两个多月,到了隆冬时节。
这一日,行至此处,忽然想起这山中藏着一家武学大宗,住着一位故人。算算时间,这故人怕也是有三四十年没见,此时已有七八十岁了,这次要是不来相见,下次再来,此地或许就剩下一间残破的寺庙了。易天舒心中酸楚,再不迟疑,天刚亮便带着莫离一路赶了过来。
见老僧要将自己二人引进大殿,易天舒道:“此刻正好赏雪,进去作甚?就坐在外面罢。现在的社会里,到处都是钢铁石墙,像你这处的景致,反倒是越来越少了。”说话间,感叹不已。
老僧听罢向莫离望去,见他虽然一直朝手里哈着热气,面上却也不惧风雪,不由微笑点头,将两人带到了旁边的一颗大树下,心中却有些好奇。像他们方外之人,修为越是高深,就越不为外物所惑,便是刀剑临身,也能淡然处之。然而易天舒作为前辈高人,道法自然精深非常,可他的言行中却时刻带着强烈的情绪,全然不像修行之人,这究竟是为何?想了一想,方才恍然大悟。这“入微境”,指的便是秋毫入微之意,看待事物中,比之常人,其境界更能多出几分体悟,所以才会如此感触良多。
伸出袖子在树下桌椅上拂了拂,待两人坐下,老僧便去柴房里寻了些柴禾,挨着桌边生起火来。待火生好,老僧又去拿壶烧水,又泡了三杯茶,这才坐下。
茶刚泡好,莫离便迫不及待地拿起吹了吹,喝了一口。等到茶水落入腹中,便觉一股暖意散了出来,将周身寒气驱走,身子总算暖和了些,忍不住舒爽地呼了口气。虽然还未入门,但易天舒已经将一些粗浅的练气法门传与了他,只是修炼时间尚短,还未生出气感,更别说修炼到那寒暑不侵的地步。
他嘴上不说,心里却多少有些抱怨。这易天舒,自己功力高强,就把他给忘得干干净净了,大雪天竟然坐在室外闲聊,这不得把人冻死?只是他性格倔强,不愿示弱,这才强自死撑,跟着坐在了外面。虽然有些抱怨,但想到易天舒这些天对他的好,却也生不起气来。他自幼看尽人情冷暖,哪有人对他这么好过?没人一脚把他踢出来,骂上一句小杂种,那便是不错的了。然而易天舒,却像个长辈一样,关心着他,爱护着她,还把武功教给他这个还未拜师的“外人”,这是从小便缺乏关爱的他,从未体验过的事情。这几天夜里,他常常会从梦中哭醒,生怕这是一场不切实际的美梦,醒了以后,又会傻乎乎地笑起来,心里莫名的心安。虽然他还未入门,但他早把自己当做了昆仑的其中一员,因为那个未来的家,已经成了他心底不可或缺的支柱。
这时,却听易道长有些感慨地说道:“你们灵隐寺,好歹也曾是武林名门,谁能想到有一天,竟会破落如斯?”
老僧语气平静,道:“世事无常,无需介怀。”
“你就不考虑再收几个弟子?”
“贫僧年纪已大,没有几年好活了,何必误人子弟?况且自王施主那件事后,贫僧也就绝了收徒的念想。”
“你的脾气真是一点没改,还是个老顽固。”易天舒笑骂道:“说到王虎,前阵子我遇见他了。没想到当年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和尚,现在竟然成了极境的高手,可比你这个师父厉害多了。就像你说的一样,世事无常啊。”
老僧点点头,道:“王施主常常来看贫僧,他已入极境,贫僧是知道的。只是希望他这一身功夫能用在正处,莫像当年一样,少造杀孽得好。”
易天舒不禁莞尔,道:“看来你对当年的事情还是无法介怀啊。你虽然对武学没有兴趣,但就以你的武功,那些恶贼又怎么能伤得了你?还不是因为你迂腐古板,坚持武学不是拿来与人争斗的,不肯出手,最后居然被砍下一臂来。若非如此,王虎那小和尚又怎会一怒之下大开杀戒?所以说,有因必有果,你怪罪王虎之前,可有先想过你自己的过错?再者,那些个恶贼平日里所做之事,哪一件不是十恶不赦的恶事,根本是死有余辜。依老道看呐,王虎不但没错,反而有功。”
老僧想了想,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王施主这一出手,不但收了他们的性命,还断送了他们向善的可能。若能劝他们幡然悔悟,贫僧别说丢掉一只手臂,就是粉身碎骨又如何。”
无奈地摇摇头,易天舒可是很早就领略过老僧的固执了,也不与他争辩,只问道:“你真的不考虑让王虎重回门墙吗?现在你们灵隐寺可就剩你一个人了,等你一死……”易天舒叹了一口气:“等你一死,这灵隐寺可就真的烟消云散了。”
老僧微笑道:“缘起缘灭,自有定数。灵隐寺比之其他门派,能残留至今,已数难得,何必求之永恒?”
易天舒大笑道:“倒是我着相了,不说那些,不说那些!”
易天舒本就是洒脱之人,这次前来只是为了见见老友,未免将来留下遗憾。此时心愿已了,也不多留,与老僧又随意聊了几句后,便带着莫离飘然而去。
继续往西,行不几日,便来到的陕西境内,华山脚下。
易天舒虽穿着古朴,不似现代中人,行走闹市之间也从不隐藏踪迹,但有趣的是,民众对他的衣着毫不惊奇,就好像他本就该如此穿着一般,这也让莫离好奇不已。只是不管怎么问,易天舒都笑而不答,只称若是日后境界到了,自然就会理解,让莫离好生郁闷。
这天一大早,易天舒便带着莫离向华山行去。所幸早几天前,易天舒便与莫离提起过,所以莫离学了个乖,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这才跟在了易天舒身后。
华山之险,冠绝天下,而此时大雪凝结于道路之上,若是脚底一滑,说不定就得落入万丈深渊之中,摔得粉身碎骨,又哪有人敢来爬山?只是这反而便宜了易天舒二人,让他可以施展轻功,带着莫离几个跳跃,便消失在了山间。
只片刻,两人就登到了一峰顶之上,常人需要爬上半天的高峰,易天舒只花了短短几分钟,便轻松登达,这还是怕莫离承受不住,否则可以更快。
被易天舒提着,莫离只觉身下景物飞掠,这景象之前也体验过一次,只是那次的山势哪有这般险峻,忍不住叫了出来。然而只叫了两声,莫离便觉得眼前一花,景象终于停了下来,定睛一看,竟已到了峰顶,狂风吹袭之下,身体单薄的他有一种站立不稳的感觉,连忙抓住旁边的易天舒,定住了身形。稳下来以后再一看,此处位于峰顶西北角,身后就是万仞绝壁,前面远远可以看到一个宫殿,殿前有一巨石,形似莲花,原来此处便是华山西峰,莲花峰。
站了片刻,不见易天舒有何动作,莫离睁大眼睛,指着那宫殿问道:“前辈,我们不进去吗?”
易天舒淡淡道:“斯人已去,进去作甚。”
莫离奇道:“不是去那里,那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易天舒不答,只定定地站在那里,半晌方才自言自语道:“难入微,入微难。世人只道寻常武者绝难踏入入微境,却又怎么知道,入微境何尝不是一道死关?只差一步,便能以武入道,踏入凡人口中仙人的境界,自此长生不死。然而这最后一步,却又卡死了多少惊才艳艳之辈?数十年来,我为了勘破入微,寻遍全球,挑战高手,然而现在看来,却是收效甚微。若是再给我百来年,说不得真能以武入道,只是、只是时不待我,大限将至啊!”
莫离在一旁呆愣无语,他从没见过洒脱不羁的易天舒有这样的表情,心中有些担心,又有些害怕,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只见易天舒怅然道:“前辈,你只凭一部剑经,便造就了一位绝世高手,用一行字将我堂堂昆仑困了千年,这究竟是何等的修为?晚辈全然无法揣度。前辈风姿卓绝,令晚辈恨不得早生千年,不能一睹前辈风采,委实可叹。只是强如前辈,又可是勘破了入微境?若是前辈勘破了入微境,又怎会任凭宗门落到这般田地?想必……想必……”说到最后,面色惨然,摇头无语。
呆立半晌,易天舒忽然笑了起来,道:“连前辈都逃不过那百年黄土,想必晚辈亦是此生无望了。只是晚辈从来不是束手待毙之人,纵使没几年好活,晚辈也会尽力去拼一拼,看看能不能到达那个传说中的境界。”这时的脸上,已没了颓丧之气,坚毅无比。说罢,向虚空中一拱手:“如此,便不叨扰了。”随即携着莫离跳下身后绝壁,袖袍鼓动,犹如一只大鸟般,在莫离的尖叫声中缓缓滑落。
即使是易天舒,面对生死之事,也不免惶惑。这次来华山,便是为了瞻仰前辈,抒发心中抑郁。此间事了,易天舒再无所求,带着莫离一路舟车劳顿,几天之后,终于来到了昆仑山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