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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谁家天下(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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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渐晚,倦鸟归巢。柳桥刻意压低的声音像寒风中沙沙作响的枯叶:

    “要是米氏不知好歹怎么办?要不要趁夜里做点布置安排?”

    宋扬灵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柳桥见状,连忙将手炉递过去,就听见皇后细细的声音:“米湛卢虽倒,朝中势力却不曾清除干净。米氏诞下皇子,想来为之鼓舞的必不止米湛卢一人。此刻想必有无数双眼睛等着抓我把柄罢,自然是动不得的。”

    柳桥闻言,不禁机警地朝四周望了望,好像周围便有无数双时刻注视的眼睛一般。望了一圈,又觉这等杯弓蛇影未免可笑。收回目光,讪讪的:“奴婢就是担心,米氏她贪心不足,又怎会如此轻易就自我了解?若是她情愿不要孩子也要活下来,可如何是好?”

    “她要作此选择,那真是歹毒之极,也愚蠢之极了。她一个冷宫庶人,没了儿子,就算苟活下来,也是形同废人,再不可能掀起风浪。若留下子嗣,儿子倒是有可能挣一份锦绣前程。”

    柳桥还是有些不放心:“要是她一个都不选?偏生抱着儿子死撑呢?”

    宋扬灵一滞,半晌才道:“你说的倒是此计最大的漏洞。但黛筠她,却不可能抓住这个生门。愚鲁之人凭着一时血性倒有可能死扛。但她是个聪明人,但凡人太聪明,总免不了心思万千,会比较,会算计。此刻,她想必已反复衡量过手中筹码。陛下恩宠已失当去几分胜算,米湛卢倒台又去几分胜算,算来算去,当知已是穷途末路一只困兽。方才我已观察到,看到我与陛下同去,她已失望。后来见所赐之物皆是出于我手,更为失望。到后来我说罢相时,她已近乎崩溃。撑不过去的。”

    宋扬灵轻轻叹口气:“心思太多,反而看不见唯一生门。”

    柳桥闻言只觉叹服到诧异,往日里只道皇后精明厉害,今日才知算计人心,洞若观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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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青又是急匆匆来了潘府。因他来的多,府里狗见了都不叫。他熟门熟路来至潘洪度的外书房,隔着庭中树叶尚未落尽的绿树,隐隐约约看见一个略有些眼熟的身影。却又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进了屋内,便问潘洪度:“叔父,方才来的是谁?背影倒似见过一般。”

    “陈绍礼。”

    杜青大吃一惊:“就是那个令到米相倒台的陈绍礼?听闻他现在可是御前红人,尤其得皇后青眼。不是进了刑部么?怎会来此?”

    “送公文而已。”潘洪度显然不欲多谈陈绍礼,紧皱着眉头道:“你可知,米氏已经上吊自尽了?”

    “可不就为此事来的么?叔父上回提到,只怕宋后有所动作,比能抓住把柄,如何?可有证据?”

    潘洪度一把拍在椅背上,重重地叹了口气:“万万没想到,她竟然动手这般快。我安插去的人连风声都不曾听到。”

    杜青一听不免大失所望,又觉棘手得很,半晌才不甘心道:“难道就此算了么?”

    “虽无真凭实据,瓜田李下难免嫌疑。米氏一死,所受益者非宋后莫属。只要有人在陛下跟前进言,不怕不能挑动陛下心中猜疑。”

    “陛下信任宋后已极,怎会听信挑拨?更何况宋后正风光,谁又肯以卵击石,得罪于她?”

    潘洪度捻须沉吟,蓦地眼中精光一闪,带着煞气道:“人心最是摇摆不定。陛下虽然信任宋后,却耳软心活,不是心性坚定之人。都说三人成虎,说的人多了,再牢固的信任亦会冰消。如今我们缺的,是一只愿意点燃星火的飞蛾。”

    ——————

    宋扬灵听到米黛筠已经自尽,悬了一夜的心才终于放回肚子里。昨日虽在柳桥跟前说得笃定,但世上哪真有万千无虞之事?不过因她在此位置上,若她一慌,底下多少人都得失去主意?因此哪怕心内百般煎熬,也要端出从容不迫的威势。

    因一夜不曾合眼,早晨起来,未免眼圈乌黑,面目略有些浮肿。是以她没叫人,只自己细细敷了粉,将眼下乌黑尽力遮掩住了。

    待槐庄和柳桥匆匆忙忙来报告消息时,她已装饰完毕,坐在绣墩上,对着镜子,露出胸有成竹的一笑。那一瞬间,眼中光华大盛,微微一笑,仿佛就定了乾坤。

    她气定神闲用了早膳,正思索着该如何处理后事。不料有小黄门来报,说魏都知传话,孟将军请求面见。

    自打穿过二人流言之后,尤其是孟昱将周婉琴又娶回家,他几乎不曾再请求过私下见面。即便有事,多以书信通传。

    西京禁军贪腐一事,已经派了孟昱前去处置。出发在即,请求面见,必是有要紧之事。她当即吩咐:“那就请孟将军散朝后在集思殿一见。”

    蔺枚处理政务多在勤政殿,是以宋扬灵亦常去此处。但后来随着她权势日盛,处理事务渐多,便着人另辟了集思殿来用。检阅奏章,面见朝臣,倒成了与勤政殿分庭抗礼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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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散朝后,官员们分分散开去吃早饭。唯有孟昱顾不上吃,径直去了集思殿。

    宋扬灵早已坐着等候。她见孟昱来的早,猜他尚未用饭,便叫过柳桥,低声吩咐叫御膳房穿一桌肴馔。

    柳桥领命去了。

    孟昱先行礼,待皇后免礼之后,才站起。其实他许久未见到宋扬灵,心中突然生出百般滋味。不知当以何种神情面对,更不知该以何种语气开口。

    一时,室中寂然,静得人心发慌。

    二人脸上都浮起不自在的神情,不禁双双避开彼此目光。却又都看向右侧。余光一碰,心里突然紧得发疼。

    宋扬灵先低了头。不禁伸出右手抵住心脏,想把那妙明奇妙冒出来的后悔、心疼一并压下去。

    孟昱何等样人,自是观察入围。一瞥眼就看见了宋扬灵微不可察的小动作。一时心疼得差点裂开。

    语调不自觉就放温柔了:“听闻米氏过世,末将想她诞下皇子皇女,实在于皇室有功,若只以庶人身份下葬。他年皇子公主长成,只怕心有委屈。”

    这番话说的委婉。宋扬灵却一下就听明白了其中深意。自己若真有意扶米氏之子上位,此刻厚葬米氏就是为米氏之子掌权时为自己留下的退路。

    孟昱见宋扬灵不说话,又道:“末将亦知米氏生前德行有亏,与皇后颇有嫌隙。但人死万事空,自然无需再争意气。况且,莫说他年之后若何,便是今时今日,不乏恶意揣测皇后与米氏关系者。若能厚葬,必叫这些人闭嘴。”

    宋扬灵若是要同米黛筠争一时意气,便不会留她活到诞下皇子了。米黛筠要争的,是后宫地位。而她要争的,却是政治资源。无论是让米氏活,还是让米氏死,要的都是最大的政治资源。

    她点头道:“你说的有理,我自会向陛下建言,以妃子礼将米氏下葬。”

    孟昱见宋扬灵答应得痛快,心念一转,便知她早有此打算。以自己对她的了解,其实又怎会不知她亦能想到这层?

    那到底为何要心心念念请求见上一面?是因为明日就要离京么?

    想到此,才觉被埋得最深的心事浮出水面。不禁抬眼望向宋扬灵。目光深沉,有许多未竟之意。

    宋扬灵见孟昱突然沉默,而神色之间又颇为动容,不禁万千心思都软了下来。只觉有无数的话,堵在心里,却一句也不能说。

    就在二人都不言不语的当儿,突然想起一个高亢而突兀的声音:“陛下驾到!”

    二人皆是一震,匆匆别开目光。纷纷至门口迎接。

    蔺枚一眼就望见了孟昱,笑道:“咦?你今日也在?”说着走到宋扬灵身侧,轻轻揽住腰身:“朕回宫没见着你,早饭都吃不下。问了人知道你在此处,立马就过来了。”

    宋扬灵却顾忌孟昱在场,心中别扭。但又担心表露出来引起蔺枚猜疑,含笑道:“陛下想去何处用饭?臣妾立即叫人安排。”

    因她态度亲昵,蔺枚大喜,便道:“难得孟卿在,就传在此处,我君臣一齐用膳。”

    孟昱赶忙谢恩。手臂遮过半张脸,挡住了阴沉不定的表情。

    宋扬灵走到一侧,在槐庄耳边悄声吩咐了几句,并不提起方才赏赐孟昱肴馔一事。

    约莫一盏茶时间以后,柳桥才和槐庄一道回来。二人身后跟着两溜宫人,皆手捧食盒。约略一算,怕是不下数十道菜。

    宋扬灵朝偏殿使了个眼色。柳桥和槐庄就赶紧将人带过去,开始上菜布席。不多时,槐庄又出来躬身请入内用膳。

    孟昱便跟在蔺枚和宋扬灵身后进入偏殿。

    待坐定,蔺枚突然道:“今日该罚你三杯的。”

    孟昱不解,道:“末将不明。”

    “你成亲也不请朕和皇后喝杯喜酒,还一场亲戚。”

    这是指前些日子孟昱和周婉琴成亲了。他其实是心不甘情不愿的。但想起周婉琴落得双目失明的下场,还是因自己而起。况且将她接来自己府中居住,已使其名节有损。大丈夫者,怎能不负起责任?

    他心中虽是五味杂陈,脸上却很坦然,只道:“只因婉琴不欲大办,适才只在家中几人见证下,拜了天地高堂。”

    蔺枚本来因为米黛筠之死还颇有些低落,独自吃不下饭才来找宋扬灵。见了孟昱,不知为何便激起胸中斗志,只想显示自己同扬灵如何亲近,又故意提起孟昱与周婉琴之事。见他二人并无异样,才稍稍安心。

    宋扬灵微微垂下眼睫,轻手轻脚拿起酒壶,往蔺枚盏中稳稳注了一盏酒,嘴角含笑,轻声道:“陛下陪一盏,权作祝贺罢。”

    蔺枚见宋扬灵这样,心中更喜,便道:“好,朕与孟卿共饮。”

    孟昱双手举起酒盏,道一声“末将多谢陛下、皇后后情。”仰头,一饮而尽。只仰起的一瞬间,余光瞥见宋扬灵右手握成了拳,骨节格外分明。

    一顿饭吃了半个时辰。席上却还剩下大半。宋扬灵便叫槐庄、柳桥带着人撤下去自吃。

    她二人一边看人收拾碗盘,一边低声闲谈。

    就听槐庄问柳桥:“方才传饭你怎的去了那么久?”

    柳桥长叹一口气:“哎呀,真是星宿不利。前儿才丢了个戒指,今儿又把才绣的一块帕子丢了。”

    槐庄听了啧啧出声:“就是那块姿色绡金的?那真是可惜了,废了你好多日功夫。你再去问问,没准叫谁拾了去。指不定回头就还你。“